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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5、补习复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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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那个意外共享的夜晚之后,傅故渊仿佛在林池余身上刻下了唯一的识别码。那种依赖,并非孩童撒娇式的粘腻,而更像是一种深植于创伤后的本能,一种雏鸟破壳后对第一眼见到的移动物体的印随反应,纯粹且不容置疑。失忆如同一场狂暴的洪水,不仅卷走了他过去的记忆碎片,似乎也冲垮了他所有用以维系安全感的堤坝。那个曾在商界翻云覆雨、冷淡矜贵、掌控一切的首富少爷,如今脆弱得像一件失手打碎后又勉强拼接起来的珍贵瓷器,每一道裂缝都透着令人心颤的敏感。
林池余成为了他唯一认知的“常量”,是他混乱黑暗的世界里唯一稳定发光的光源。只要这光源离开他的视野范围,哪怕只是片刻——林池余起身去隔壁书房为他拿一本用来解闷的图画书,或者仅仅是下楼去厨房为他倒一杯温水——傅故渊整个人就会以一种肉眼可见的速度沉寂下来。
他不会哭闹,不会焦躁地呼喊,甚至很少主动起身去寻找。他会突然停下手中正在进行的一切动作,无论是无意识地摩挲着柔软的毯子边缘,还是专注地摆弄林池余为他找来的、色彩鲜艳的大型儿童拼图。他的动作会完全停滞,像是被按下了暂停键。那双漂亮却时常空茫的眼睛,会立刻抬起,紧紧锁定房门的方向,瞳孔里弥漫着一种深切的惶惑与不安,宛如一个在茫茫雾霭中彻底迷失了方向、不知所措的孩子。他的身体会微微向前倾斜,肩膀绷紧,是一种全神贯注的、近乎凝固的等待姿态,沉默得令人窒息。
直到林池余的身影重新出现在门口,脚步声轻轻响起,他那几乎要凝结的空气才会瞬间流动起来。绷紧的肩线悄然松弛,空茫的眼神里像被注入了一小滴活水,重新泛起一丝微弱的、却真实存在的亮光。然后,他可能会继续之前中断的发呆或拼图,但更多的时候,他会选择站起身,默默地、一步一步地走到林池余身边,并不说话,只是安静地站着,用一种无声却坚定无比的行动表明:“必须在你的身边,必须在可触及的范围内。”
林池余对这种沉重而纯粹的依赖感到心疼又无措。他尝试过温和地解释:“傅故渊,我只是去倒杯水,很快回来。”或者“你看,书就在这里,我不会走远的。”但所有的语言对现在的傅故渊而言,都像是隔着一层厚厚的毛玻璃,模糊而难以理解其确切的含义。他能接收到的只有“林池余要离开”这个信号本身。几次尝试无效后,林池余便彻底放弃了,他选择了全盘接受,将自己调整到完全配合傅故渊的频率。
他主动取消了所有原本就不多的社交外出计划,甚至犹豫再三,还是向学校递交了长期居家学习的申请。令他意外的是,傅远杰对此展现出了全力的、甚至堪称高效的支持。这位在商场上雷厉风行的父亲,在儿子遭遇巨变后,似乎将所有的补偿心理都倾注在了这种近乎纵容的后勤保障上。他迅速动用人脉和资源,为林池余安排好了最好的线上辅导老师,覆盖所有高三科目。同时,他直接下令,将傅故渊书房隔壁那间原本用作休息室的房间,在短短两天内改造成了一间舒适且设备齐全的书房,专供林池余使用,确保两人仅一墙之隔,林池余能随时听到傅故渊那边的动静,可以瞬间响应。
于是,他们的生活陷入了一种奇特而封闭的节奏,像是一首只有两个音符反复循环、却又异常协调的旋律。
白天,当阳光透过巨大的落地玻璃窗,洒满铺着柔软地毯的走廊时,林池余便会坐在崭新的书桌前,开始自学高三繁重的课程,或者通过高清屏幕与线上的老师进行答疑互动。而傅故渊,则会像是执行某种固定程序一样,拖着一把他最喜欢的、铺着柔软天鹅绒的扶手椅,安静地将其放置在书房里一个离林池余书桌不远不近的角落。那个位置既能让他清晰地看到林池余的侧影,又不会过分打扰到对方学习。
他坐在那里,大部分时间只是抱着一个柔软的羊毛抱枕,将线条优美的下巴轻轻搁在枕头上,呆呆地、一眨不眨地望着伏案学习的林池余。阳光在他浓密的睫毛上跳跃,在他周身镀上一层毛茸茸的金色光晕。他安静得就像一幅精心绘制的静态人物画,唯有浅浅的呼吸证明着时间的流动。
只有当林池余因为思考一道棘手的物理难题而无意识地蹙起眉头,抿紧嘴唇时,或者因为长时间保持一个姿势批注笔记而导致脖颈酸痛,忍不住轻轻转动头部时,傅故渊这幅“静态画”才会产生细微的波动。他会微微歪头,清澈的眼眸里浮现出淡淡的困惑,仿佛在努力理解是什么东西困扰了他的“光源”,又或者,他会下意识地模仿林池余的动作,也轻轻地、略显僵硬地动一动自己的脖子。
林池余学习告一段落,起身休息的间隙,总会第一时间走到傅故渊身边。他会蹲下来,让自己的视线与坐着的傅故渊平行,耐心地、轻声细语地问他:“渴不渴?要不要喝点水?”或者“饿了吗?厨房准备了你喜欢的芒果布丁,要不要尝尝?”又或者“一直坐着累不累?我们起来走一走?”
傅故渊的反应通常很直接,要么是轻轻摇摇头,要么是几不可察地点点头。他依旧很少用语言回应,大多数时候只是用那双恢复了部分清澈、却依旧缺乏内容的眼睛,专注地看着林池余,仿佛看他说话、看他关心自己的样子,本身就是一件需要集中注意力的事情。
有时,林池余会从书架上抽出傅故渊失忆前经常阅读的金融时报、财经杂志或是那些厚重晦涩的商业专著。他尝试着用温和干净的嗓音读给傅故渊听。那些复杂的宏观经济分析、令人眼花缭乱的股权结构模型、艰深的投资术语,对现在的傅故渊而言,无疑是天书般的存在。但他并不会表现出烦躁或不耐,反而会听得很认真。他的目光会紧紧跟着林池余在字里行间移动的手指,偶尔,当林池余读到某个段落,声音不自觉地变得更加舒缓柔和时,他会微微眯起眼睛,像是被春日午后的阳光晒得慵懒的猫,单纯地在享受一段熟悉嗓音带来的安抚性旋律,至于内容是什么,完全不重要。
然而,更多的时候,林池余会选择拿出自己高中阶段的课本和习题册。他从最基础的知识点开始,像是教导一个完全空白的学生,一点点地、极其耐心地给傅故渊“补习”。他内心深处知道,这或许更多是一种无望的尝试,一种自我安慰的仪式,但他固执地坚持着。
“看,这是一个最简单的函数,y = f(x),记得吗?x是自变量,y是因变量……”林池余在厚厚的草稿纸上工工整整地写下公式,声音放得极缓极轻,每一个字都清晰无比。
傅故渊的目光会顺从地落在雪白的纸页上,盯着那些熟悉的符号和数字,眉头微微蹙起,眼神里是全然的陌生与费解。他看得极其认真,倾注了全部的心神,仿佛在努力破解某种来自外星的密码,试图从中打捞起一丝一毫熟悉的感觉。但最终,这种努力往往徒劳无功,他只是茫然地眨了眨眼,长长的睫毛在眼下投出一小片阴影,然后抬起头,看向林池余,那眼神纯粹而直接地表达着:不懂。
每当这时,林池余的心口就像被细密柔软的针尖轻轻扎刺,泛起一阵酸楚的疼痛。但他从不让这情绪在脸上显露分毫。他只是弯起嘴角,露出一个极其温柔的笑容,语气轻松地说:“没关系,这个我们以前学过的,可能暂时想不起来了。我们慢慢来,再看一遍好不好?你看,如果我们这样代入数字……”
他讲得耐心无比,一遍又一遍,不厌其烦。他画图,打比方,用最浅显易懂的方式解释。他知道这些知识可能根本进不到傅故渊被创伤封锁的大脑里,但他依旧坚持着。这不仅是在帮傅故渊进行可能渺茫的复习,更像是一种他固执进行的、充满象征意义的仪式——他在试图用这种方式,一砖一瓦地,重新搭建那座通往傅故渊内心世界的桥梁。哪怕每次努力,只能铺上一块微不足道、甚至可能随时掉落的砖石,他也绝不停止。
在这个过程中,林池余自己的学业反而以一种惊人的速度推进着。他甚至学得比以前在学校时更加拼命,效率更高。因为他心底有一个清晰而紧迫的认知:他必须变得足够强大,足够优秀,才能在未来支撑起两个人的人生。傅故渊的世界坍塌了,那么他就必须尽快为自己,也为他们两人,重建一个足够稳固的支点。他逼着自己高效地吸收知识,快速地完成习题,挤出所有能挤出的时间,一边疯狂自学追赶进度,一边尽职尽责地充当着傅故渊的“专属老师”和全天候看护者。
而与此同时,他从未忘记隐藏在自己世界最深处的、那个令人不安的秘密。那个装着白色小药片的透明药盒,被他用柔软的绒布包裹着,小心翼翼地藏在客房床头柜抽屉的最深处,再用几本厚重的硬壳书严严实实地压住。他手机里设置了静音震动的闹钟,每天准时在傅故渊午后沉入睡眠,或者晚上在他身边似乎已经陷入深沉睡眠之后,才敢极其轻微地动作,如同执行一项隐秘的任务,偷偷取出药片,和水吞下。他甚至不敢用卧室的水杯,总是提前在客房的卫生间里准备好一小杯水。
药物的副作用依旧顽固地存在着。偶尔袭来的、排山倒海般的嗜睡感,时常相伴的、令人烦躁的口干舌燥,以及那种情绪像被一层无形薄膜包裹住的扁平化和隔阂感。他必须打起十二分的精神来掩饰这一切。有时在给傅故渊讲着讲着课,一阵突如其来的强烈困意如同潮水般涌上,眼皮沉重得几乎要粘在一起,他会猛地、用力地掐一下自己虎口的软肉,利用尖锐的疼痛来强行驱散睡意,维持清醒。有时会觉得嘴巴干得像是吞了沙子,他会频繁地端起水杯喝水,并对着傅故渊困惑的目光,努力自然地解释为“讲课讲多了,口渴”。
他努力维持着表面的平静、耐心和稳定,将所有因自身病情、巨大压力以及看不到未来的隐忧而产生的焦虑、疲惫和负面情绪,死死地压在心底最深处,不敢泄露分毫。
林池余不知道的是傅故渊总会在他看不见的角落盯着他,自己一有点动静,傅故渊都能察觉到。
每当他看到傅故渊那双全心全意依赖着他的眼睛,每当他捕捉到傅故渊因为他反复讲解一个极其简单的知识点,而眼中突然闪过一刹那极细微的、类似“明白了”或“原来如此”的光芒时——即使那可能只是他的错觉——林池余就觉得,胸腔里所有沉甸甸的疲惫和日夜不休的隐忍,都是值得的。那一点点微弱的光,就是他坚持下去的全部动力。
这天下午,阳光格外慷慨,透过干净的玻璃窗,将书房烘烤得暖洋洋的。空气里漂浮着细小的尘埃,在光柱中悠然舞动。林池余正坐在傅故渊身边,耐心地给他讲解一道非常基础的平面几何题,关于三角形内角和定理。他用尺子在雪白的草稿纸上画了一个标准的等边三角形,细心地标上顶点A、B、C,然后用极其缓慢的语速,配合着手势,解释为什么无论三角形如何变化,它的三个内角加起来一定会是180度。
傅故渊坐在他旁边,身体微微倾向他,听得似懂非懂。他的目光一会儿跟着林池余的笔尖在图纸上游移,一会儿又抬起来,落在林池余开合翕动的、色泽偏淡的嘴唇上,一会儿又像是被窗外跳跃的鸟鸣或摇曳的树影吸引了注意力,飘向远方,显得有些心不在焉。
忽然,他毫无征兆地伸出手,指尖越过摊开的书本和草稿纸,不是指向那个画着的三角形,而是轻轻地、带着一丝凉意,碰了碰林池余随意放在桌边的手背。
那微凉的触感让林池余讲解的声音戛然而止。他转过头,看向傅故渊,放缓了声音问:“怎么了?是哪里没听懂吗?还是哪里不舒服?”
傅故渊没有立刻回答。他只是用那双时常蒙着雾气的眼睛,此刻却像是被清风吹开了一丝缝隙,透出一点短暂的、异常的清明,一眨不眨地、极其专注地凝视着林池余。他就这样看了他很久很久,目光细细描摹过他的眉眼、鼻梁和嘴唇,仿佛要将他此刻的样貌深深地镌刻进空茫的记忆深处。
然后,他做出了一个让林池余心脏骤停的动作。他极其缓慢地、带着一种迟疑和不确定的试探,反手用自己的手掌,轻轻覆上了林池余放在桌上的手,握住了他的几根手指。他的力道很轻,甚至带着一丝微不可察的颤抖,仿佛在小心翼翼地确认一件易碎珍宝的真实触感,又像是在茫茫大海中,终于抓住了一根唯一可见的浮木。
林池余完全没有预料到这个动作。他的呼吸瞬间屏住了,一股巨大的酸胀感猛地冲上鼻腔和眼眶。他没有抽回手,甚至连动都不敢动一下,只是任由傅故渊微凉的手指有些笨拙地握住自己。他能感觉到自己的心脏在胸腔里疯狂地撞击着,擂鼓一般,带着一种微弱的、几乎不敢置信的、却又拼命破土而出的希冀。
傅故渊低下头,浓密的睫毛垂下来,视线落在两人轻轻交叠的手指上,沉默地看了好一会儿。阳光正好照在他们手上,将皮肤的纹理和细微的血管都照得清晰可见。时间仿佛在这一刻被拉长了。
又过了仿佛一个世纪那么久,傅故渊才重新抬起头。他用那种失忆后特有的、缓慢而模糊的、像是每个字都需要费力从记忆深渊里打捞上来的语调,极其艰难地、一字一顿地吐出了几个简单的音节:
“你……一直……在。”
这不是一个疑问句,语调平直,更像是一个带着确认和认知意味的陈述。像是在混乱的拼图里,终于牢牢抓住了一块绝对不会错的中心板块。
轰的一声,林池余感觉所有的情绪如同决堤的洪水,瞬间冲垮了他苦苦维持的镇定防线。鼻尖的酸意再也无法抑制,眼前迅速弥漫起一层温热的水汽,视线变得模糊。他用力地回握住傅故渊那只依旧微凉的手,仿佛要通过这个动作传递过去所有的力量和承诺。他的声音不受控制地带上了一丝哽咽的颤抖,却又是前所未有的坚定和温柔,每一个字都掷地有声:
“嗯。我一直在。以后也会一直在。永远都在。”
傅故渊静静地听着,他似乎听懂了林池余话语里的重量,又似乎并没有完全理解“永远”这个词汇所蕴含的庞大时间概念。但他没有再说话,也没有松开手。他只是任由林池余更加用力地握着他,然后,缓缓地、再次将目光投向了桌上那张画着三角形的草稿纸。他的眉头又微微蹙了起来,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草稿纸粗糙的边缘,神情专注,仿佛在继续努力思考那个关于180度的、未竟的难题。仿佛刚才那个石破天惊的认知和触碰,只是他思考过程中的一个小小插曲。
温暖而静谧的阳光毫无保留地洒满了整个房间,将他们两人,连同那张写满公式的草稿纸和交握的手,一同笼罩在一片金色的、近乎圣洁的光晕之中。
林池余看着傅故渊被阳光勾勒出的侧脸轮廓,看着他长而密的睫毛在下眼睑投下的淡淡阴影,看着他无意识摩挲纸张的、骨节分明的手指,一个无比坚定、甚至带着几分偏执和疯狂意味的念头,如同被春雨浇灌后的藤蔓,在他心底以前所未有的速度疯狂滋生、缠绕、壮大,最终牢牢盘踞了他整个心房。
他深吸一口气,仿佛要汲取足够的勇气。然后,他小心翼翼地倾过身,慢慢靠近傅故渊的耳边。他靠得极近,温热的呼吸轻轻拂过傅故渊的耳廓。他用一种只有他们两人才能清晰听到的、极轻极轻却又仿佛重若千钧、掷地有声的声音,一字一句地,缓慢而清晰地,像是在立下一个不容背叛、直至永恒的誓言:
“傅故渊,你听着。”
他的声音压抑着巨大的情感波动,却异常平稳。
“我会让你记住我。
“不是模糊的印象,是清清楚楚、刻骨铭心地记住。”
“一天记不住,我们就用一个月。一个月记不住,我们就用一年。一年记不住,我们就用十年、一辈子!”
“我会一遍遍地告诉你,我是谁,你是谁,我们是谁,我们曾经经历过什么。”
“我会陪着你,把所有的路,再走一遍。把所有的事情,再做一遍。”
“我会让你……”
他说到这里,顿住了,声音里终于泄露出一丝不易察觉的、因极度渴望和恐惧交织而产生的颤抖,但随即被更强大的决心所覆盖。
“……重新认识我,了解我,信任我,然后……”
“像以前那样,重新爱上我。”
傅故渊依旧保持着原来的姿势,目光似乎还黏在那道几何题上。阳光在他深邃的眼底投下细碎的光点,长长的睫毛如同蝶翼般轻轻颤动了一下。他对林池余这近乎偏执的、灌注了全部未来的誓言,没有任何明显的、符合常人逻辑的反应。既没有点头,也没有摇头,甚至眼神都没有丝毫偏移。
仿佛这些话,只是掠过他耳畔的一阵微风,吹过了,也就散了。
但是。
林池余清晰地感觉到——
那只被他自己紧紧握着、也被傅故渊轻轻回握的手,在他话音落下的那个瞬间,几不可察地、却真实无比地、收得更紧了一些。
那力道很轻微,甚至可能只是无意识的神经反射。
但落在林池余此刻敏感至极的心上,却无异于一声惊雷,一道闪电,一句来自灵魂最深处、跨越了记忆废墟的本能回应。
仿佛是在无知无觉中,对这个沉重而炽热的誓言,盖下了一个无声却坚定的印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