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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5、绿房间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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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你住在那个绿房间,小心你今天夜里做的梦。”
绿房间,我究竟在哪里看见过被刷成绿色的房间呢?从始至终,我都不喜欢绿色,我觉得绿色是会把人吞噬的颜色,它像苔藓,像地衣,它会和时间一道,把所有坚硬的东西全部摧毁。妻子也不喜欢绿色,但她很喜欢鹅黄色,因为她觉得有种温暖的感觉。
我们的出身不美好,甚至连双亲是谁、叫什么、长什么样都不知道。她在特克洛奇满是灰尘和黄土的孤儿院长大,我在瑞恩斯特看似民主的虐待中挣扎,直到现在,我的姓仍在提醒我,我属于那位孤儿院院长。我想,这份遥远的共鸣是我们产生爱的基础,所以,我愿意保有这份和人相处的柔软,不把自己变得和那些狂热的魔法师一样,因为觉得情感不过是符号,便无视包含在复杂且善变的情感之下的灵魂。
我一直敬重我的老师卡里德·斯科特,将他当作我的父亲看待,我觉得他比世界上任何一个父亲都要负责,甚至也不因觉得我是他事业的延伸而摧毁我的梦想。作为他的学生,我本应该在他的研究室干活直到还清他培养和抚育我的代价,然而他却说:“去莱比锡大学了解些心理学知识吧,虽然心灵炼金会趋向于保守,但作为魔法师,你在我这学得已经够多了,又暂时因为体制问题而无法前进,或许学学心理学,会让你的道路更加广阔。”
和妻子相识后,我曾把她介绍给他,他给我们以真挚的祝愿,甚至送了我们一对漂亮的婚戒,他说,这是因为,我比他自己的儿子更乖巧懂事,又聪明伶俐,这么多年的相处中,他也将我视如己出,绝对不会厚此薄彼。我更加感激他,不仅仅是感激他的栽培,也是感激他让我有了家的感觉。
妻子的陪伴、老师的祝愿,工作的顺利,使我度过了人生中最美妙的一段时光,以至于后来的急转直下直接将我的心灵彻底击溃。
我不知道要如何说起,如果不是身处在这个绿房间,如幽灵和看客般亲眼目睹了这些,我会觉得是它是某个噩梦,是阴影伪装成的陷阱,梦醒之后一切都在。然而大脑告诉我,不,这不是梦,而是真实发生的悲剧。
我一直将妻子对儿子的厌恶视作产后抑郁,并认为问题出在我自身。她曾无数次用饱含泪水的眼睛看着我,咬着嘴唇却不愿跟我说一句话,任凭我怎么安抚都无济于事。我很担心,所以一直是我来带孩子,可是,她看见我抱孩子,反而显现出更加歇斯底里的不安,大吼着问我:“你没发觉这个孩子不对劲吗?”
没有,他有着和我一样的褐色眼睛,鼻子也像我,头发则和妻子一样是黑色的,眼睛的形状更像妻子些,都是单眼皮。
每当这时,她就会像丧失所有力气一般,松垮着肩膀回房间,而我会在将孩子哄睡后同她相拥而眠。
只是产后的症状依旧像团阴云盘踞在她身上,她变得冷淡且悲伤,甚至会要求和我分床入睡。但我知道,她是不想让我看见她整夜对着天花板流泪,双手无意识地紧紧攥住被褥颤抖。
关于她的反应,我不能再回忆太多了,否则我将无法继续陈述下去。
总而言之,直到现在,直到那堵高墙瓦解的现在。
总而言之,妻子死了,我回家那天,还没忘记给我们的孩子拿前天预定的蛋糕,还没忘记给她买一束鹅黄色的玫瑰花。但当我回到家,迎接我的是被剜出眼球的孩子,他躺在地上,那么小,像个被霸凌者抢走后扯碎的娃娃,血把他的整个身体都染成红色,喷得整个家里到处都是。我的妻子倒在他旁边,她将刀直直插入脖子,刀尖落在木地板上,难以拔出。
我记不清了,首先是蛋糕摔在地上,而后是花被我一个踉跄踢碎,我发出惨烈的尖叫,而后是无望的哀嚎,来了很多人,我攻击着所有人,直到跪在地上呕吐出胃里的酸水。而后,我被绑在担架上,有人给我注射药剂,在那之后我失去了意识。
对于我妻子的悲剧,老师也很痛心,他不忍心看到我被关进疯人院,向他们签下保证书,承诺会看好我,不让我伤人也不让我自残,并从混乱中将我救出。
他当然可以做到这些,德高望重的老先生,心灵炼金会高级会员,心灵魔法师导师,无论是哪个头衔,都代表权威。他封印了我的部分情绪感受中枢,使我能够冷静下来,而后,他又修改了我的记忆,将生命无法接受之痛消除。他哪来的权限呢?因为那时,我的精神原野忠实地记录了一切会让我崩溃的细节,对我而言,必须紧紧抓住唯一的救命稻草,才能使自己延续下去。就这样,我平白无故地多享受着用妻儿换来的寿命,并用它来为我的仇人效命。
人生不过是一个行走的影子,一个在舞台上指手画脚的拙劣的伶人,登场片刻,就在无声无息中悄然退下;它是一个愚人所讲的故事,充满着喧哗和躁动,却找不到一点儿意义。
这一切,妻子对我的爱,儿子对我的爱,老师对我的爱,不过是一张精心织就的蛛网,一张没有出路的舞台。从头到尾,都是疯子领着瞎子赶路,如今,我的心灵终于在原始冲动的感召下认识到通晓的绝望,和绝望后的庆幸。
我总算在活着的时日理解了妻子的痛苦,没有让妻子的死亡变得不明不白,没有让自己彻底沦为阴谋家手里的可悲棋子,他们使用着我,又将我的每一次行动视作愚人逗乐的表演,将我的反抗内化为对理想的追求。试问,理想从一开始就是扭曲的情况下,还有什么意义可言呢?
我的妻子,我的挚爱,时至今日我才明白,从我将她介绍给老师,说起我们的恋情那天起,她就已经承受着非人的虐待和痛苦。我们的爱情被利用,老师……卡里德·斯科特老师,将我们的爱情视作绳索,将我们对彼此的爱变成刺向我们的尖刀。怀孕时,她总是痛苦,我却将其简单归纳为激素,当她的那份记忆如潮水般涌来,我才意识到,妻子一直认为自己怀的是他的孩子,所以,她才会展现出强烈的攻击性和厌恶心理,因为孩子越大,她越觉得和我不像。
那么这些记忆又是如何运作的呢?我现在接收到的信息,又怎么能够确定是真的?会不会是执白棋者为了将我击垮,而故意引我进入夜精灵的陷阱,制造我妻儿死亡的幻影来强迫我就范?
不,我立即否决了。神殿会记录一切。生灵神殿在哪里。我绝望地掐住虎口,让皮肤发青红肿,然而世界给我以最真实的打击,我就在生灵神殿的万千枝柯之间,我的灵魂就栖居在枝柯之上,因为只有这样,我才能在屏蔽某些感官的基础上,在生灵神殿的庇护下接受真实所带来的恐惧。
罪恶的行为总有一天会被发现,虽然地上所有的泥土把它们掩埋,但埋藏在泥土下的树木根系会记得这一切。
她总觉得,孩子继承了斯科特家的特征,她总觉得,他的鼻子更像卡里德·斯科特而不像法厄同·贝姆克,可是,法厄同·贝姆克从未觉察出异样,她又能说什么呢?她只能看见那双神似斯科特的眼睛,盯着她喊“妈妈。妈妈。”,每喊一次,她的心就痛苦一分。可是,她不知道的是,斯科特家怎么会允许平民怀上自己的血脉,那全是她的幻觉,是一场可怖的,凌驾于人性之上的实验。
意识如何欺骗自我与优化反馈,个人的痛苦被写成一纸轻飘飘的论文,研究目的旨在了解如何控制阴影对人的影响。所有非人的实验,只要是以阴影为名号,哪怕再疯狂,也会有意义。罪恶镀着金,公道的枪断在上面,碎成无关紧要的两节。
我该感到痛苦吗?可是我的心里现在空无一物,我只觉得自己好像罪有应得。期望别人为真理做出牺牲,当牺牲的是我时,我却觉得整个世界的重担都压在我身上,我被扒去皮,削开肉,敲骨吸髓,直到一无所有,再被拉出来顶罪。
甚至,我现在所使用的研究理论,也是建立在我之牺牲以上的。意识如何欺骗自我与优化反馈、控制阴影对人的影响……我的妻子为其贡献了最初的实例支撑,而我又用它来进行临床治疗。可怕的真相,它击穿了一切,又被绿房间抵消。我的回声、我溢出的情绪、我的痛苦,全被绿房间苔藓般的地毯吸收。
我意识到,这就是我追随的人,我所寻求的真理吗?它是那么不堪,那么恶心。若早知如此,我还会回答希望活在真实的世界里吗?可如果回答不是,我将永远伴随着傀儡而活,妻子的苦难会披在奉献的外表下,我将做着践踏自己和妻子的心的研究,在他们的操控下燃尽后被扔进腐败的垃圾之中。神殿将这一切塞入我脑海里,到我接受,用了几乎一生的时间。我现在可以确信,自己所做的,老师所做的,是绝对的渎神行为,这将使我们全都沦为阴影的奴隶。我对生灵神殿的蛮不讲理,从一开始的憎恨到了现在的庆幸。
接受真相的人应该是幸福的。
畏惧真相的懦夫只会在自我麻痹中沦为阴影的囚徒。
可是啊,我如此可悲,叙述这些事时,我像个只会拼字的机器,我想哀嚎,却觉得嘴唇被死死封住,我想流泪,却连鼻子也无法酸涩。
妻子不在这里,儿子也不在这里,爱的人在哪哪里就是真实,这里不是真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