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5、符滢 ...
-
推搡间,突然冲出一位流浪汉,只见他一头栽倒在车轮下,充当了某种不可阻挡的势头的——可怜刹车片。
马车被障碍物推阻不得前行,这时列队里忽地站出来两个人来,把这路障拖拽到一旁。流浪汉原来倒下的时候面孔朝下,现在仍是以同样的姿势,原封不动地被提起来丢在路边。随后,他们两位把一副帖塞在他胸口,便扬长而去。
人群像分子一样无序地熙攘而过,卷起漫天尘土。一具活尸就这样被踢来踢去,不停地在路边翻滚。
“这可真是——流了不少血呐。”那位被推倒在地、怀恨于心的看客,一边喃喃地自顾自说道,一边顺手摸走了人家的帖子,装作若无其事地奔赴下一个人群聚集地。那帖上由于沾了过多的人血,还一滴一滴地往外掉,看上去就像某类现场。
罥竹远远地目送这一团人离去。
“像是一场热寂。”应钦随口低声感叹。罥竹回望了一眼,定了定身形,特意去看他晦暗之下的真实神情,几秒后收拢住心思,转身去追赶人群,留下一句“走吧,我们要的东西现身了。”消散在风中。
等赶到了举行仪式的地点,只见乌泱泱的人群在一宗庙前停下了脚步,庄严肃穆的鼓乐,厚重广阔,可传千里,一锤一锤敲散了人的多余思绪,只留下一种感受停荡在胸口震颤。其余的人声、鸟声、风铎声都成了亟待驱赶的杂音——破碎,丢失,沉寂。
人群随鼓声起身,舞蹈,跪立,膜拜。罥竹三人只得止步于无法融入的行为,在保持一定距离范围内静默观望。
没过多久,鼓声便被编钟的清脆吟唱取代了,失了神志的怪人们,此刻仿佛从诡异的氛围里苏醒了,眼神逐渐恢复清明。
涤荡人心的编钟由一位女子所敲,在所有人的注目下,她有条不紊、有礼有节地演奏乐曲,整个过程异样的安静,静到任何人想要有所动作都会因为害怕打扰而发抖。等到她退场后,人群才展开交谈。
“今年不知是哪一位作为神使,那一家人可算有福了,接下来三年都可以过风光无限的生活了吧。”
“到时候露脸可就知道了。”
讨论的人声从内到外一圈一圈地消失了。因为内圈的人比外圈的人先于见到情况发生,而外围的人一旦听到声音渐弱,就会好奇地往里伸伸脖,眼睛滴溜滴溜地打探消息。咦什么事情发生了呢,噢原来是四位祭官相继登台入座。
虽然三位陪祭官人微言轻,但是好在主祭官德高望重,受人敬仰,所以出场仍然得到了民众的热烈欢迎。
主祭官念着昨夜不知是哪位下属的下属的下属命苦赶出来的讲稿,心里很不满意,想着此等水平的文章岂不拉低自己的水准吗,于是又随口添补了一些,直到看到众人云里雾里的表情,这才发令宣告仪式开始。
登上祭神坛的仍然是刚才那位奏乐的女子,这次她身抱一床古琴出场。她的眼睛没有看向在场的任何一个人,只是注视着琴弦,举止冷漠,但好像在压抑着什么。
人们说,根据琴音可以判断出弹奏者的性情和心情,若是内心稍有慌乱,琴声就会出现瑕疵,扩散到空气里便是漏洞百出。罥竹静下恭听,琴声如万壑松涛,泠泠流水,想来该是一位沉稳明净之人。
“功力深厚呐,不愧是经历过每三天一次淘汰,最后筛选出来的乐师。”
“祭神间隔的三年里,每三天一次考核,除去一些特殊状况,算下来也有三百多场,何况她看上去也不过十七八岁,恐怕迄今为止的一半人生都献给音乐了。”
“毕竟选择的标准放在那儿,这可是万里挑一的佼佼者。”
等到大家出声赞叹时,罥竹却瞥见了一位身着红袍,画着朱红火羽眼妆,青丝结成髻的女子。
对方显然也感受到了某种目光的注视,回望以冰冷的一眼。
罥竹却在看到那双眼睛的瞬间,心里开始莫名的疼痛,如同感受到一种相似的——命运的引召,以至于忘记了时间在流逝。
那女子和罥竹遥遥对望了一眼,便被身边的人提醒了一句,“符滢小姐,该上场了。”
“神使行祭礼!”
符滢伴着琴音,轻盈飘渺地赤着脚来到众目审视之下。
她全身笼着一层乳白的纱,垂到地上,落入灰里。由各类兽骨串起的一条骨链,细细地长长地缠了几圈,低低系在胯骨,在行步时仿佛拖住了她的整个身躯,因而身形靡靡欲坠。缓慢的时间流动中,脚腕处响起厚重的金属碰撞声也被延长了。
紫蒲混着水岸泥土颜色的珠链,佩于项间,就像是无数的手指紧挨着被齐齐砍断的截面。链条前后各分一股垂入腰腹两侧,随着舞动的身姿,皮肤为冰凉的外物触及时,总会害怕的紧缩。
金光在发髻缠绕,与雕刻鸟兽的陶片耳饰低语,无情地装扮了祭礼的客体与主体。
“多么圣洁的仪式啊!”人群中发出喟叹。
“以最纯真原始的姿态来面对上天,这是神女的职责。”
“快快向上天献出选出之人,祈求不要降临灾祸才是。”
祭祀之舞在死亡的阴影之下,苍凉哀怨的曲调愈发衬得人物艳情靡丽。
符滢从祭台上事先备好的刀鞘里利落地抽出一把剑,作出悲痛刎颈的姿态,罥竹心里一惊,下意识想要阻止,脚刚踏出半步,却看到周围没有一个人的脸上露出诧异的神情,心里闪过一个想法:“难道所谓仪式,就是以一个正当好的生命的自决,作为圆满的收尾吗?这种愚昧的祭祀,原来就是把自己的同类当作猪牛羔羊,用鲜血献祭上天吗?”
琴声到达了激昂的高潮,急促的曲调吊起了所有人的脖子,群众们都踮起脚,仰起头,一个个都想要见世面,想要看看人是不是快死了,死前的情形是怎样的。因为在自己完结前,多看过一类死样,就能多增加一些人生阅历。是的,他们把看而不思考、入眼不入心当作阅历。他们不肯放过一个生命从绽放到凋零过程中的任何一秒,他们要主宰,他们要毁灭,他们总是在看到美丽的悲剧发生时,感到快慰。
罥竹感到动摇:理智上来说,她们素昧平生,也没有利益联系,自己甚至不了解事情的来龙去脉,怎么能凭感觉就冲动行事呢?这样招来的麻烦也许会葬送她和他们三个人。
正当系罥竹犹豫是否行动时,只见符滢仰身,快行几步,一剑刺向主祭官的喉咙,变故发生的速度之快,让在场所有人都措手不及。
只是,仍然有一位忠勇的陪祭官反应敏捷,以血肉之躯挡住了剑身。符滢来不及转变方向,剑身只好没入了他的皮肉,涌出的鲜血一点一点染红了胸前的衣襟。
剑受到了阻力,但人的信念还未变钝,符滢心里的不安反而被身后那张畏缩丑恶的脸驱散了,她加重了力道,接着往后刺去。
主祭官以为自己获救了,还自认安全,于是僵直地一动不动,结果那剑毫不留情地,在捅穿了身前之人后突入第二段,刺进了他的喉咙。
他发出凄厉的叫声,以为自己升入异世,但脖子涌出的一股温热暖流,提醒着他在此世的地位,他好像突然想起了防身武器一般,死死地抱住自己的权利,立刻下起了命令,“拿下!来人!快来人!把她拿下!”与之形成巨大反差的是他那惊恐的面容和发颤的嘴唇。
这是在做什么?
全场哗然,把仍在弹奏的琴音全然掩盖了下去。
符滢胜利般松开她的剑,微微露出舒展心事的笑容,带着些许嘲讽的恶意。
“十目所视,十手所指!”符滢没有任何表情时,嘴角便是蜿蜒向下的,此刻,她更是淡淡的,冷冷的,神色凶狠地吐出这句话。
“不,她所说的并非神谕!不要相信!”那位乡原撕开喉咙想要拼命挽回一切,回到他安居上位的时候。
符滢当场被押解入狱。
残局过后,人群散去,现场封锁。
吴笠几人自离开祭神坛后,仍然在荻秋徘徊。三人就近找了一家客流量还算大的酒楼,一边满足口腹之欲,一边商量事宜。
“事情发生得蹊跷,结束得也蹊跷。”罥竹说。
“街头一个议论这件事的人都没有,各家门户紧闭。这家店都算得上是客人出入比较多的地方了。”应钦回应道。
“在璧国议论宗法祭祀,是违背律法的。”吴笠解释道,“这是出生在这片土地的人们,一生都要背负的思想烙印。逃不开,躲不掉,除非远走他乡一辈子隐姓埋名,来日身在他乡梦故乡。”
“如果连思想都要管制,自由该是离人多么遥远的存在。”应钦皱着眉,不赞同地说道。
“想在想想,我倒是发现一处异样。”罥竹说。
“你说。”
“是琴声,古琴的弹奏从未中断。”
“你是说,即使在刺杀……”应钦立刻意识到,这件事也许有同谋的存在。
“是,琴声太过和谐,弹奏者像是在为‘这一壮举’饯别。仔细想来,琴音低沉与高昂处与行刺的这位女子,她的心境是一一吻合的,两相配合到我一度认为整场行动就像是一次完美的落幕表演。但这些都只是我的主观感受,作为依据也许有些牵强。”
“不,千钧一发之际毫不慌乱,可不是常人能有的反应。不知她是否……”
“是否早就知道全部计划。”
“或者更进一步推测,说不定她才是主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