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终身未嫁》忆独眠

5、第五章：暖粥与星砂

　　周六清晨的阳光，比平日在校时醒来所见任何一次都要慷慨。它从那扇朝东的巨大天窗斜照进来，暖金色的光柱如同舞台的聚光灯，精准地打在两个并排蜷缩的身影上，在地板上拖曳出长长的、相互交织的影子。空气中悬浮着无数细小的金色尘埃，在光柱里无声地舞动。
　　柳木栖在一种极致的陌生安宁中醒来。生物钟让她在不到七点就睁开了眼。眼前不再是宿舍上铺熟悉的天花板，而是陌生的、带着木质纹理的倾斜屋顶。阳光带着清晨特有的柔和温度，晒着她的脸颊。
　　更陌生的，是身边均匀而清浅的呼吸声。于千雪面向她侧睡着，额发有些凌乱地搭在枕上，浓密的睫毛在光线下垂落下小小的阴影。她的脸颊睡得红扑扑的，嘴唇微嘟，一只胳膊不自觉地伸出薄毯，压在柳木栖枕头的边缘，温热的气息近在咫尺。那件印着卡通猫耳朵的珊瑚绒小毯子，被她搂在怀里一部分，另一角滑落到柳木栖的手腕边。
　　一种奇异的柔软感攥住了柳木栖的心口。她小心翼翼地屏住呼吸，维持着姿势不动，生怕惊扰了旁边沉睡的人。这种毫无防备的近距离接触，让她清冷惯了的身体有些僵硬，却又被一种前所未有的暖意缓慢渗透。她能清晰地看到于千雪脸上细小的绒毛在阳光下泛着金边，听到她每一次平稳的吐纳。世界仿佛只剩下这片阳光，这张小床，和耳边真实的呼吸声。她在一种混合着紧张与安宁的矛盾感中，静静地等待身体适应这份陌生的温度。
　　大约过了几分钟，柳木栖才极其小心地挪动身体，缓缓坐起。动作像拆解精密仪器般轻柔。她掀开薄毯下床，赤着脚踩在微凉的地板上，没有发出一点声音。她走到窗边，轻轻地拉开那扇通往小露台的门，让初夏早晨带着草木清香的空气涌进来。
　　露台视野极好，能望见远处鳞次栉比的屋顶轮廓，在晨雾中渐次清晰。楼下小巷深处，已有推着早餐车的小贩带着滚烫的烟火气开始吆喝。柳木栖深吸一口气，清冽的空气涌入肺腑，驱散了心尖那点残余的悸动。她开始履行昨晚睡前脑海中勾勒好的计划——做饭。
　　小置物架上的大米袋被轻轻解开。第一次用自己买的小锅煮粥，她动作带着一丝生疏的谨慎。量米、淘洗、加水、盖上锅盖，置于点燃的灶头。蓝幽幽的火苗安静地舔舐着锅底，发出细小的“呼呼”声。接着，她从袋子里拿出昨晚买的鸡蛋和小番茄。将砧板放稳，洗净的纤长手指拿起菜刀——动作竟然出奇地精准流畅。刀刃切入番茄时发出规律湿润的“嗒嗒”声。蛋液打在碗里，筷子搅动的声响清脆而富有节奏感。
　　阳光越来越亮，光影在小小的房间里缓慢移动。灶上的粥开始冒出细密的白色蒸汽，咕嘟咕嘟的微小声响和着晨光在空气中弥漫开一种温暖粘稠的谷物香气，混合着番茄的清新酸甜。这声音和气味如同一把温柔的钥匙，终于打开了另一个沉陷梦乡的牢笼。
　　于千雪是被食物的香气“挠”醒的。
　　梦里好像掉进了一锅甜美的番茄奶油汤。她皱了皱鼻子，翻了个身，迷迷糊糊地嘟囔了一句：“好香……”眼皮几度挣扎，才费力地睁开一条缝隙。
　　视线起初是模糊的晨光，接着便聚焦在不远处那个沐浴在金色阳光下的侧影上。
　　柳木栖背对着床，站在简易的料理台前。清晨的光线勾勒着她清瘦挺拔的肩背轮廓。她穿着宽大的白色T恤（昨天新买的），一条烟灰色的亚麻长裤，袖子松松地卷到手肘，露出线条清晰的小臂和手腕。发尾随意用一根黑色发圈束着，几缕碎发散在脖颈处。她正微微低头，专注地看着手中的小锅铲，动作娴熟地给锅里的煎蛋翻面——动作不像是新手。金黄微焦的边缘，溏心半熟的内里，恰到好处。旁边的番茄片在另一个小奶锅里微微收着汁水。光影在她身上流动，沉静而美好。
　　于千雪一时间看得怔住。她从未见过这样的柳木栖：褪去了学校里那层若有若无的疏离清冷，在晨光与食物蒸腾的烟火气中，显得如此真实、具体、触手可及。一种难以言喻的、饱涨的温热感瞬间充盈了她的胸腔，让她有点鼻子发酸。
　　她悄悄地、不敢发出太大声音地坐起身，靠在床头。珊瑚绒的小毯子滑落肩头也没去管。她就那样抱着膝盖，下巴搁在上面，琥珀色的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那个在晨光和小小灶火前忙碌的身影。锅里咕嘟咕嘟的声音，碗碟轻碰的脆响，构成了这个隐秘清晨最动听的序曲。
　　柳木栖似乎察觉到了背后的视线。她动作未停，只是微微侧了下脸，晨光落在她线条优美的鼻梁和下颌线上。“醒了？”声音平静如常，却比晨风还要柔和几分。
　　“嗯……”于千雪的声音带着刚睡醒的软糯，像裹了一层黏糊糊的蜂蜜，“好香……你在做早餐吗，柳木栖？”问完又觉得自己问了个傻问题，脸上泛起一丝刚睡醒的红晕。
　　柳木栖没回头，只是轻轻应了一声：“嗯。”她关掉炉火，将煎得恰到好处的溏心蛋盛进碗里，又把冒着丝丝甜香的番茄铺在旁边，撒上几粒细白的盐。
　　粥也好了。柳木栖舀了一小碗热气腾腾的白米粥，小心翼翼地端到那张掉了漆的书桌上，旁边放着一盘番茄煎蛋，又摆好两个昨晚新买的白色大碗，还有那双印着猫咪狗爪的小勺子。
　　“吃吧。”她在藤椅上坐下，动作自然地如同做过千百遍。
　　于千雪飞快地跳下床，简单洗漱后趿拉着拖鞋坐到柳木栖对面。晨光透过露台门照在桌上，白米粥细腻，米油莹润；煎蛋金黄诱人，溏心微颤；番茄片红得新鲜欲滴。这是一桌视觉和嗅觉的双重享受。
　　她迫不及待地舀了一勺粥送进口中。米粒几乎融化，带着纯粹的稻米香甜，滚烫滑入喉咙。再咬一口煎蛋，溏心的流质温暖浓滑，蛋黄没有丝毫腥气，只有醇厚的香味。番茄片微酸清甜，恰到好处地解腻。
　　“呜……”于千雪发出满足的喟叹，眼睛弯得像个月牙，“太好吃了！柳木栖！你好厉害啊！”她毫不吝啬地盛赞，腮帮子一鼓一鼓。
　　柳木栖安静地吃着，动作斯文却也不慢。看着她毫不掩饰的赞叹和满足，那清冷的眉目间，冰雪消融的迹象似乎又明显了一分。晨光落在她端着粥碗的手指上，纤细而干净。
　　早餐的氛围像一碗打翻了蜜糖的粥，温甜而粘稠。
　　她们慢慢吃着，小声交流着今天的计划：收拾露台，规划种点东西（于千雪坚持要飞燕草），去超市添置个小桌布和收纳盒。规划间，于千雪的手机毫无预兆地震动起来，打破了这份宁静。屏幕显示来电人：体委张强。
　　“喂？张强？”于千雪皱了皱眉接起，语气带些被打扰的不耐。电话那头传来张强响亮的大嗓门，连坐在对面的柳木栖都隐约能听到内容。
　　“什么？谁报的名？800米？！柳木栖？！”于千雪的声音陡然拔高，脸上轻松的表情瞬间消失无踪，琥珀色的瞳孔里燃起两簇小火苗，“你开什么玩笑！她身体素质什么样你不知道吗？平时小跑都喘！谁让你们自作主张报的！”
　　柳木栖舀粥的动作一顿，抬起头看向对面。阳光掠过她低垂的睫毛，没有言语，只是微微蹙起了眉头。
　　电话那头张强似乎在解释，语速很快。于千雪的眉头越拧越紧，脸色也越来越沉。“不行！绝对不行！你们这是胡闹！她根本跑不下来！报名表还没交上去是吧？你等着，我马上回来！当面跟你们说清楚！”她的声音因为气愤而有些发颤，说完“啪”地挂了电话，用力把手机拍在桌面上，发出“砰”一声响。
　　“气死我了！”于千雪胸口起伏着，看向柳木栖，眼睛里是纯粹的不平与愤怒，“他们那几个，体育测试抽签分组的时候嫌你拖后腿，嫌你跑得慢！现在看没人愿意报800米这种苦差事，就偷偷把你名字写上去顶包！简直是混蛋！”她的指关节因握紧而微微发白。
　　柳木栖慢慢放下手里的勺子，碗里的粥还剩下一半。清晨的阳光依旧温暖，但空气里的那份温馨却仿佛被这通急促的电话抽走了许多。她沉默了几秒，看着气鼓鼓的于千雪，那因愤怒而显得格外生动鲜活的面庞，忽然让柳木栖感到一种奇异的温暖——是有人这样不加掩饰地在乎她、保护她吗？
　　“算了。”柳木栖开口，声音是惯常的清泠，却有着一种超出年龄的平静，“报了就报了。”
　　“算了？！”于千雪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她猛地倾身向前，手肘压住桌面，“怎么能算了！你会受伤的！柳木栖！他们就是欺负你好说话！你…”
　　“去跑就行。”柳木栖打断她，目光落在于千雪焦急的眼底，那里面清晰地映着自己的影子。她微微动了动嘴唇，声音没什么起伏，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沉静，“跑完就行。名次无所谓。”
　　阳光透过玻璃门，落在柳木栖长长的睫羽上，投下浅浅的影。她的表情没什么波澜，仿佛说的是一件再平常不过的事情。那种近乎冷漠的平静，反而像一盆冷水，浇熄了于千雪冲上头顶的怒火，只剩下深深的不解和一丝……疼？
　　“你……”于千雪张了张嘴，却不知该说什么。她看着柳木栖重新低下头，平静地吃完碗里剩下的粥，将筷子整齐地放在空碗上。那副逆来顺受、毫无抗争的姿态，像一根细细的刺，扎得她心头莫名发涩。
　　那顿原本甜美的早餐最终有些食不知味地收场。
　　为了转移这莫名低沉的情绪，也更为了准备“檐下光”真正成为“家”的第一步，两人下午再次杀向超市。这次是更细致的采购。
　　“这块蓝白格子桌布怎么样？”于千雪拿起一块样品问。
　　“棉的吸水好。”柳木栖捏了捏材质。
　　“好！”于千雪果断放进推车。
　　“这些收纳盒组合呢？可以放衣服！”
　　“尺寸合适。”柳木栖目测了一下旧柜子空间。
　　在绿植区，于千雪被一盆顶着淡紫色小花的植物吸引了视线。“蓝雪花！”她惊喜地低呼，“好漂亮！像你的名字！”
　　柳木栖也被那清雅的淡紫色小花吸引。花瓣细小、繁多，簇拥在一起，在灯光下显出微微清冷的蓝色调。
　　“就它吧。”柳木栖点头，伸手将那盆蓝雪花放入推车。她的指尖擦过那纤弱娇小的花瓣，有种近乎怜惜的温柔一闪而逝。于千雪却捕捉到了那一瞬的柔和，心情也跟着敞亮了一点。
　　结账时，于千雪执意要付那盆蓝雪花的钱：“这是我送给‘檐下光’的入驻礼物！”她笑得眉眼弯弯。
　　东西塞满了购物袋。两人提着沉甸甸的袋子，回到小阁楼，又是一番打扫整理。柳木栖负责彻底清洁露台地面。于千雪则忙着将桌布铺好，把收纳盒安置到矮柜里。最后，她小心翼翼地把那盆蓝雪花放在了露台角落阳光最充足的地方。淡紫色的小花在初夏的晚风中轻轻摇曳，散发着一种清幽宁静的气息，为这小小的角落增添了第一抹生命的温柔色彩。
　　晚上，两人依偎在露台新铺上的两块小坐垫上。城市的光污染掩盖了大片的星海，但高处总能望见零星闪烁的亮点。初夏的晚风带着凉意吹过耳廓，也送来楼下不知何处飘来的断续琴声。
　　于千雪抱着膝盖，下巴搁在膝盖上，看着远处朦胧的灯火，声音在风里显得有些轻：“柳木栖……”
　　“嗯？”柳木栖坐在旁边，抱着薄毯裹住肩膀，目光也投向远处。
　　“你说，为什么我会觉得……在这里，连星星都比在学校看到的亮呢？”于千雪的声音里带着困惑，又有种孩童般的满足，“明明城市里光污染这么严重。”
　　柳木栖沉默了片刻。远处几盏霓虹的彩光倒映在她墨色的眸子里。风声似乎大了些。
　　“可能，”她清冷的声音在夜色里响起，像一颗微凉的星落入掌心，“因为空气流通得更好吧。”
　　一个再合理不过的物理答案。
　　可于千雪却轻轻地笑了起来，那笑声带着晚风的清爽气息。“是吧，”她侧过头，望向柳木栖在夜色里显得格外清晰的侧脸轮廓，目光柔和得像落满星光，“我也觉得，这里的空气，特别特别自由。”
　　柳木栖没有转头，只是那裹着薄毯的手指，在微凉的夜风里，几不可查地蜷缩了一下。露台上那盆新落户的蓝雪花，在月光下散发着微弱的荧光，如同散落的一地星星砂砾。那一句简单的“空气流通更好”，在晚风与星光中，似乎被悄悄置换成了另一种更温柔的可能。在这片被小心守护的“檐下光”里，有什么东西正悄然破土，无声蔓延，如同夜色里悄然舒展的藤蔓，将两颗年轻的心，缠绕向对方更近的方向。夜色温柔，星辰低语，距离在无声的默契中一寸寸消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