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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第六章:风声在侧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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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盆被安放在露台角落的蓝雪花,像一捧凝固的紫色烟霞,成了“檐下光”的第一位原住民。淡紫色的花瓣纤细柔软,沾着清晨的露水,在初升的阳光下折射出细碎的光芒。于千雪每天起床第一件事,便是跑去露台,小心翼翼地给它喷上一层水雾。柳木栖也会在浇完水后,沉默地凝视几秒,指尖偶尔会极轻地拂过一片花瓣,如同触碰一个易碎的承诺。
然而,露台上的晨风依旧清新,却仿佛掺入了一丝不易察觉的沉重微尘。
运动会倒计时的日历挂在班级后面墙上,每一页翻过,都像一阵紧似一阵的鼓点,敲打在某些人的心上。柳木栖的名字,终究还是出现在了那张公示栏里800米女子组的名单上。字迹印刷体般工整——是张强心虚的弥补?无人关心。那三个字落在于千雪眼中,像一根小小的刺,时不时扎她一下。
每当经过操场,看到其他体育生和报了短跑的同学们热火朝天地拉练、起跑、冲刺,带着飞扬的汗水和张扬的自信,于千雪都会下意识地抿紧嘴唇。她的目光越过那些矫健的身影,落在跑道上某个清瘦单薄、从不属于这类场合的身影上——柳木栖依旧是沉静的。她上课,自习,去阅览室,在“檐下光”的小天地里看书或料理简单的晚餐。她的生活节奏,似乎并未被那张公示表扰乱。
但这只是表象。
于千雪知道不是这样。
课间,柳木栖伏在课桌上做题的时间似乎更长了些,偶尔会停下笔尖,望着窗外出神,阳光在她微蹙的眉宇间投下浅浅的阴翳,唇线比平时抿得更紧。晚自习时,她翻书页的动作依旧规律,却在某些时刻,指尖会无意识地按在小腹附近,眉间掠过一丝极淡的隐忍。放学回到“檐下光”,她洗漱的动作也比平常更缓,似乎带着一种无形的疲惫。
“柳木栖,”一天晚饭后,两人坐在露台的旧垫子上吹晚风,于千雪抱着膝盖,看着对面借着最后一点天光看书的人,忍不住开口,“要不…我们去操场走两圈?”声音放得轻柔,带着试探,“就当…消消食?”
柳木栖的目光从书页上抬起,隔着朦胧的暮色看向于千雪。城市的灯火在她身后次第亮起,勾勒出她模糊的轮廓和眼底清晰可见的担忧。那种担忧太干净、太直接,像一面镜子,清晰地映照出柳木栖自己也无法言说的压力。
她沉默了几秒。
“风大。”最终吐出两个字,声音没什么起伏。
风吹过露台,的确带来丝丝凉意。
“哦……”于千雪有些失望地低下头,下巴搁在膝盖上,手指无意识地揪着坐垫的绒毛。
“明早吧。”柳木栖的声音又轻轻响起,合上了手中的书,“晨跑。没那么热。”她站起身,向屋里走去,动作带着一点不易察觉的迟缓。
于千雪猛地抬起头,黯淡的眼睛瞬间亮了起来,像被点燃的星子。“好!”她几乎是跳起来的,声音里全是按捺不住的雀跃,“明早我叫你!保证早起!”
于是,晨曦微露,露台上的蓝雪花还挂着细小的露珠,“檐下光”的门就被悄悄推开。空气中弥漫着清冽干净的草木气息,远处天际线泛着鱼肚白。街巷还在沉睡。于千雪穿着一身轻便的运动服,头发扎成利落的高马尾,脸上是兴奋与紧张交织的红晕。柳木栖则穿着一身深灰色的运动衫,外面套了件薄外套,依旧保持着那份沉静,只是脸上少了几分往日的清冷倦意,多了一分初醒的柔软。
空旷寂静的操场上,只有风拂过草坪的沙沙声。跑道赤红色的塑胶颗粒在晨光下泛着湿润的光泽。空气凉丝丝的,吸入肺里带着醒神的凛冽。
“我们慢慢来!”于千雪深吸一口气,侧头对柳木栖认真地说,“就慢跑,一点一点适应。千万别一开始就硬撑!累了就立刻告诉我,咱们马上走!”
柳木栖点了点头,没说话,只是默默开始热身,动作标准而略显生涩。于千雪也赶紧跟着活动手腕脚踝。
晨跑开始了。于千雪刻意放慢了自己的脚步,几乎是在慢速的原地踏步,就为了让柳木栖能有一个极其缓慢和温和的开始。柳木栖跟在她身侧,步伐起初有些沉重和不协调,气息很快便紊乱起来,白皙的脸颊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泛起红潮,额角渗出汗珠。
操场空旷,风吹过耳畔的声音异常清晰,夹杂着两人深浅不一却都不甚均匀的呼吸。一圈400米,对此刻的柳木栖而言,漫长得像没有尽头。
跑了不足一百米,柳木栖便已气喘吁吁,胸口起伏剧烈。她不得不停了下来,双手撑着膝盖,垂下头用力呼吸,乌黑的额发被汗水濡湿,黏在额角和脸颊上。细瘦的肩膀微微颤动着。
“累了吧?咱们慢慢走!不跑了不跑了!”于千雪立刻也跟着停下,焦急地凑到她身旁,伸出手想扶又不敢碰到她,只能悬空在她手臂旁边,声音放得很轻很轻,“没关系!第一天!我们就是来感受感受!走!走半圈就好!喘匀了我们就回去!”她的语气带着哄劝和安抚,琥珀色的眼瞳里只有纯粹的担忧,没有半分催促和失望。
柳木栖深深吸了几口气,努力平复着胸腔里撕裂般的悸动和灼烧感。她能清晰听到自己狂乱的心跳和耳边呼呼的风声。而比风声更清晰、更贴近的,是身侧少女那担忧的、小心翼翼的声音和同样变得急促的呼吸——她在紧张,为她紧张。
这股毫无保留的紧张感,像一股细小的暖流,缓缓注入她因疲惫和缺氧而冰冷混乱的意识里。她抬起头,抹了一把汗湿的额头,对上于千雪满是担忧的眼睛。那里面没有责备,没有同情,只有纯粹的、想为她分担却无能为力的焦灼。
“走一圈吧。”柳木栖的声音有些沙哑,站直了身体。晨光勾勒着她清瘦的轮廓和微微凌乱的发丝。
“好!好!走一圈!”于千雪如蒙大赦,连忙答应。她不再试图领先,而是亦步亦趋地紧紧跟在柳木栖身侧。两人不再奔跑,只是沿着操场的跑道,一步一步缓慢地走着。
清晨的风掠过空荡的草坪,带来湿润的青草和泥土气味。柳木栖每一步都走得很慢,腿还有些发软,但紊乱的呼吸在逐渐平复。旁边的于千雪也渐渐收起了那份紧绷的焦虑,开始小声地跟她说着话,转移她的注意力:
“柳木栖你看那边树梢上的鸟窝!好大一个!”
“刚才食堂后面好像在卸货?轰隆轰隆的……”
“哎,你说等我们蓝雪花开多了,移几棵到宿舍楼下的花坛里去,能活吗?”
她的声音清脆,语调轻快,像清晨滴落在叶尖上的露珠,敲碎了过于沉重的喘息。
柳木栖安静地听着,没有太多回应,但紧绷的身体线条却在这样有一搭没一搭的碎碎念中,不知不觉地松弛下来。身体内部的灼烧感在微凉的晨风和这些轻柔的声音里,一点点褪去。她微微侧目,看着于千雪为了迁就她的速度而放慢的脚步,看着她在朝阳下泛着柔和光晕的侧脸和长长的马尾随着步伐轻快摇摆。
一圈走完,回到起点时,柳木栖的呼吸早已平稳下来,只是脸色还残留着一丝运动后的红晕。
“感觉怎么样?”于千雪立刻凑近,仔细盯着她的脸,“有没有哪里不舒服?”
柳木栖轻轻摇了摇头,目光扫过空荡的操场和远处微亮的天际:“好多了。”顿了顿,补充道,“回去吧。”
“嗯!今天就到这里!循序渐进嘛!”于千雪笑得眉眼弯弯,仿佛完成了一个了不起的任务,那种如释重负的喜悦感几乎要从她的眼睛里溢出来。
回“檐下光”的小路上,晨光渐亮,街边已有零星的早餐摊升起袅袅白烟。两人并肩走着,柳木栖的步速不再沉重。走到一段上坡路时,于千雪下意识地放慢脚步,柳木栖却没有停顿,只是默默地伸出手,轻轻搭在于千雪小臂的外侧——一个微弱的借力支撑点。
于千雪瞬间停下脚步,惊愕地低头看着自己手臂上那只隔着薄薄运动衣传来的、微微带着凉意和薄汗的手掌。柳木栖的手指纤长,指节清晰,搭在她臂上的力道很轻,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稳定感。那凉意像一滴水落入滚烫的掌心,带来奇异的安心感。
“……”于千雪张了张嘴,却忘了自己要说什么。她抬起头,对上柳木栖平静望向前方的侧脸。晨光在她浓密的睫毛上跳跃,表情没有一丝异样,仿佛这只搭上来的手,和随手拂去发间落叶一样自然。但那轻轻的一点接触,却在她臂弯处清晰地留下了一道无形的痕迹,并顺着经络,一路蔓延到胸腔深处,惹起一阵陌生而灼热的悸动。
她没有抽开手,也没有说话,只是耳根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迅速蔓延开一片玫瑰色的红晕。她重新迈开脚步,任由柳木栖那点微弱的支撑力道落在臂上。两人无声地走着,脚步合拍地踏在清晨寂静的小巷石板路上。空气中飘荡着油条的香气和潮湿苔藓的味道。柳木栖的指尖,带着跑道上未散去的风息,在于千雪的手腕外侧落下了一个无言的句点。
那感觉,像一颗投入平静心湖的小石子,扑通一声,轻响在晨曦微露的无人街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