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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5、有信无悔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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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脉深处的竹林,寒风呼啸,竹梢狂舞,寒鸦不肯栖。细碎的竹叶纷扬落下,尖利似刃,划过斗笠。
黑衣人扶刀止步。听见了这风中的异样声响。
斗笠下的眼睛沉着地扫过前方,缓缓开口。
“阁下跟踪我半月之久,终于决定现身了吗?”
“唰!”
一道凌厉刀光从竹林深处突然劈出,直冲要害,杀意尽显。
黑衣人侧身躲过,手腕一沉,刀鞘上扬,反手将那刀势狠狠消去,震得出手的人不得不退步。
二人转过身位,持刀而立,终于对面。
黑衣人借着残月的光,看见面前之人也带了斗笠,甚至还蒙了面,浑身看不清。
“不知阁下来自何方,所为何事?”
“江湖人士,”蒙面人沉声开口,“萍水相逢,特来切磋。”
“哦?”黑衣人语调上扬,似觉有趣,“那,请多指教了。”
话音刚落,长刀出鞘,寒光飞速靠近蒙面人的面门。“铛”地一声,金铁交鸣,蒙面人出手格开。黑衣人顺势转身,蓄力一刀横扫,又被蒙面人一个跳跃躲过,居高临下劈来一刀,却砸向了黑衣人脚边的土地里。蒙面人又迅速回身,刀刃相见,火星横飞。
二人缠斗许久,武功不相上下。黑衣人似打出了趣味,却又不禁心生疑惑。
夜色浓重,对手却好似对他的招数一清二楚,比他自己更加清楚下一步的动作。
绝不是简单的棋逢对手。
黑衣人心中一动,手上长刀偏了方向,再次直取他的命门!
这一次,两道寒光铮然相见,他终于看清对手的一双眼睛。
这一刀似乎在蒙面人意料之外。黑衣人敏锐察觉,嘴角上扬,将刀柄重重敲在他的小臂,收了攻势,退在两步之外。二人一同缓着气息。
“阁下这双眼睛,我好像在哪见过?”
黑衣人的语气带着玩味,将蒙面人身旁的气场都扰乱几分。
蒙面人道:“你认错了。”
黑衣人正待再开口反驳,却听得左右传来利箭破空之声,十余支弩箭精准射在他的脚边和身侧竹竿上,让他动弹不得。
下一刻,兵甲摩擦声从四面响起,竹林深处齐齐走出一圈人,将他们包在其中。
黑衣人环顾一圈,看清那兵甲的形制,道:“玄甲军?”
蒙面人轻笑一声:“正是。”
铛的一声,黑衣人将刀掷在地上,双手抬起,道:“既如此,我又有什么反抗的必要呢。请吧。”
————
季有辉领着谢雪臣和许平钧穿过昏暗过道,一面走一面汇报:“属下追踪他半月有余,他却始终行踪飘忽,不肯与他人会面。我料想他已经察觉,只好正面出手,将他擒获。
“为了有名目,我便以‘杀害铜峪客栈掌柜’为由,向大理寺递交的罪名。”
谢雪臣道:“做得好。只是……”
他突然停了脚步,让季有辉转过身来。
“你蒙着面做什么?”
季有辉顿了一顿,道:“脸上划了道口子,不好见风,也怕吓到人。”
谢雪臣用眼神在他身上打量了个来回,道:“一会出去了抓紧处理。”
“是。”季有辉回身,继续带路。
牢房的门被开启,季有辉和谢雪臣走进,许平钧则立在门口。
大理寺狱中的牢房内,黑衣人倚着墙角,一手搭着膝盖,坐在草堆上。沉重的铁链束着双腕,浑身都是受过刑的痕迹,披头散发,却神情自若。听见动静,他缓缓抬头,目光死死盯住那名蒙面人。
谢雪臣道:“你叫什么名字?”
他沙哑着开口:“代燎。”
谢雪臣轻笑出声:“倒是应景。”
代燎,如今带着镣铐。
“你的主家是谁?”
这次换代燎轻笑出声:“我受了大理寺两日酷刑,都没能张嘴,大人这么问倒是天真。”
“为了甩开追踪,在外游走半月之久,”谢雪臣语气冰冷,带着轻蔑,又像带着可怜,“你觉得你不供出主家,是为着不离不弃;可是你自己呢?
代燎的笑容僵在脸上,凝住不动。
“你明知道自己早就成了弃子。”
“……‘他’对我有再造之恩。我就是一条狗,也是条绝不易主的狗。”
他咬牙切齿,目光发狠,却没有看向谢雪臣,而是全数投给季有辉。
谢雪臣嘴角上扬,继续诱导:“真是好一条忠犬。即便这样的‘再造之恩’是要你一辈子在暗处行走,过着刀尖舔血的日子,也是值当得很。
“而等你暴露了,落到了别人手里,‘他’便得快快与你撇清干系,转头再找另一条好狗为‘他’做事;而当你在此处受尽苦楚,生死不得的时候,只怕你的姓名已经被人遗忘,再没人记得住了。
“你当我问你名姓是为何?”谢雪臣缓步走近,俯下身来看着他的眼睛,“壮士,只要你今日指控‘他’,往后在功劳簿上划你一笔‘弃暗投明’,名留青史,我谢雪臣为你完成。”
代燎对着他的眼神,仿佛这目光被穿心而过,重重钉在墙上。
谢雪臣直起身子,等着他考虑。
代燎垂下头,沉默一晌,却突然暴起,直冲向季有辉,一把扯下了他的面罩!
完完整整,没有伤痕!
谢雪臣还未来得及惊讶,只听得代燎近乎疯狂的笑声:
“哈哈哈哈!崔承大人!我就知道是你!”
季有辉瞳孔骤缩。
代燎又指向谢雪臣,狞笑着号道:“你不是要问吗!他!他知道的可比我多多了!哈哈哈哈哈哈!”
谢雪臣倏然将头转向季有辉,目光皆是震惊。
“崔大人,你可是我们之中最核心的线人啊,如今,如今居然成了他的狗了,还要反咬崔家,哈哈哈哈哈!”
门口的许平钧反应过来,大喝一声“拿下!”狱卒纷纷进入,将还在狂笑的代燎按在地上。
谢雪臣看着季有辉的侧脸,那脸上的神情分明不是被诬陷该有的反应。
“你究竟是何人?”
季有辉垂下眼皮,面色反而变得坦然。
“崔氏偏房庶子,崔承。”
————
“为什么!为什么!”一道少年身影冲进牢房,扯住被绑在刑架上的季有辉,红着眼眶怒吼,“为什么会是你!”
季有辉缓缓抬眼,牵动着脸上每一寸痛楚,艰难开口:“阿飞,对不起……”
阿飞手上发颤,松开了他的领子,泪水倏然落下。
“不是的……不是的……”
陇西城中一箭射杀了他的伙伴的那个领头人,和在侯县县衙拉着他夜奔数里逃命的季先生……怎么会是同一个人……
他明明是季有辉,前些日子还摸摸他的头,让他别老像个小孩一样,一到分别的时候就要垂头丧气的,他的师傅,季有辉。
阿飞呆呆地望着他,喃喃道:“你不是崔承,你是季有辉,是我的师傅……”
“阿飞,是我骗了你,也骗了大人。”他语气轻缓,却残酷如刀,“我不配做你师傅。”
阿飞狂叫出声,用力捂着耳朵:“我不信,我不信!你个骗子!我再也不会相信你!”他嚎叫着转身,飞快地跑走了。
季有辉合上眼睛,泪水划过面颊的伤口,痛至心扉。
谢雪臣目送着阿飞远去,上前望着季有辉,问道:“你可还有什么想说的?”
他深吸了一口气,哑着声道:“崔氏走私网络的重要线人都已经供出,但要扳倒崔琰,还需要进入崔府,拿到更明确的证据。”
“你说。”
“崔琰与北狄和大梁境内的线人往来的密录,以及走私网络的完整舆图,都会用到一种特殊的药水。那药水在代燎身上搜出来的舆图就有,笔迹干后便没了痕迹,还需一种显影药水才能显现。”
谢雪臣仔细听着,记下了显影药水的配方。
季有辉沉默一晌,再次小心翼翼地开口道:“大人,我所供之言已经穷尽,自知罪孽深重……但仍想向大人请求一事。”
谢雪臣缄口不语。
“是我在侯县的妻儿……”
谢雪臣不置可否:“我还以为,他们不是你的弱点。”
早在他们见的第一面,季有辉就把妻儿摆在谢雪臣眼前——可怎会有人一开始就把自己的弱点完全供出?
谢雪臣从未对他有完全的信任。二人都心知肚明。
“陇西之事过后,我便隐约想着收手,于是改名换姓,带着妻儿躲到侯县城外隐居;一听说陛下要彻查盐铁之弊,派了特使到侯县来,我便想另投新主,赌一把自己的前程,也是想引着大人一步步查到隐在幕后的崔氏。
“我不过是个偏房庶子,顶着这个姓,却从小养在侯县,只能为他们在暗处做事……我若不姓崔,便能凭着这一身武艺投军去,给我妻儿挣回战功……可我拔不出来,我知道他们迟早会再寻到我,或威胁,或灭口——因为我知道崔氏太多的秘密了。
“所以我不若把它反握成刺向崔氏的刀!”他神情突然激动,眼中血红,“大人,我的妻儿对此一无所知,他们是无辜的!我过着刀尖舔血的日子,便也让他们置身危险之中,睡都睡不安稳!”
他的声音又转而发着抖,潸然泪下:“我已经不奢望我能在青天白日下苟活。只求我为自己寻的明主,能放我妻儿一条生路。”
谢雪臣心口一沉。他想到侯县密林深处,那名朴实纯善的妇人,和那个刚被他取了名字的稚子;却又想到陇西城下暴毙而亡的谢闵,和他怀中那封沾了血的密信。
杀父之仇,哪里是几次雨露之恩能够一笔勾销。
谢雪臣攥紧了拳头,却又叹了口气。
他转过身,平静的声音响起。
“好,我答应你。”
季有辉抬头,只见谢雪臣的背影微微颤抖——或者是他自己正在颤抖。
“你以崔承的名字降生,但你的儿子会以季殊未的名字活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