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26、点墨成梅 ...
-
皇帝披着狐裘,立在承天门上。脚下的京城燃起万家灯火,星星点点,便是头上阴云不见月也无甚关系了。
几日后冬至,他便要从太极宫出发,穿过承天门,沿着这朱雀大街,到城南的圜丘祭祀。
宫人提着灯,将一位披着大氅的人领上城楼。
“陛下。”宫人行过礼,被皇帝示意退下。
“舅舅。”皇帝转过身子,顿首示意。
崔琰听见这个称呼,神色微妙,仍旧拱手见礼:“暝儿如今是皇帝了,竟还愿意称老臣作舅舅。老臣真是不胜惶恐。”
“骨肉亲情,朕若抛却了,又如何以礼治天下呢。何况暝儿如今年岁尚浅,还要仰仗舅舅指导国事才是。”
崔琰看着萧景暝的谦卑神色,又瞧着他明显与先帝越发肖似的面容,却是正当壮年。
先帝在他这个年纪,早不知征战攻略了多少地方,将大梁的北防线又往大漠推进了几十里。
他叹了一口气,道:“暝儿如今也长大了,快要为人父了。哪里处处用得着我这把老骨头。”
他说的是宫中临盆在即的皇后。
萧景暝其实并没有多少要迎接皇子降生的喜悦。中秋宴后这两月,谢雪臣等人已经在暗处运作了不少事情。他每一次听了回话,心都要沉下去几分。
一边是肃清弊病的激动,一边是山雨欲来的焦虑。
他望着崔琰,心道,即便是朽木,但百年来的盘根错节,自然也不是那么容易扳倒。
而他自己,是否又做好了成长为能够扛起这国家的大树的准备呢。
舅甥二人相对无言。微仰头看,入冬以来的又一场雪已经落下。
————
冬至后第二日,崔夫人遍邀京城名媛,在府中举办盛大的赏梅宴。
其时天寒地冻,并非京城红梅自然开放的时节。听说是崔府用上了快驿,从岭南运来了千支含苞待放的香雪梅,还大费周章绑缚在光秃秃的空枝上。明眼人便都看得出,这是崔夫人要给自己的小儿子物色正室娘子。
崔府前院的暖亭内,许明棠喝下一碗姜茶暖好了身子,正要起身和女伴出去踏雪寻梅,却被崔夫人叫住。
“明棠,来,到姨母这来。”
许明棠一回身,只好缓步走到主位边上。
“来,坐下。姨母好些日子没看过你了。”她拉住许明棠的手,吩咐了小鬟又递过来一个垫子。
“姨母。”许明棠双手拉着崔夫人,声音乖巧。
崔夫人见了她,也是喜笑颜开,斑白鬓边的步摇轻晃:“棠儿如今出落得越发像你母亲了,瞧瞧,”她抬手抚着许明棠的鬓,“真是出水芙蓉,姿色清绝呐!”
许明棠浅浅一笑:“姨母谬赞了,明棠怎好承得起。”轻轻将她的手又带下来,放在膝上。
崔夫人则低眉,将手不住地在许明棠手背上轻拍,叹惋一声:“只可惜你母亲走得早,还未给你定下亲事,就撒手人寰了,唉!”
许明棠心道不好。面上还是笑着,自然转了悲伤神色:“母亲福薄,棠儿也是无用,未能尽孝。”抬手似要拭泪,却已经悄悄给自己带来的阿露递了个眼色。
那阿露即刻得了示意,趁着一旁小鬟要递上来新一碗茶水的时候,侧身一拦,将那茶水直直撞翻,瓷碗顷刻砸向许明棠的后背,氅衣湿了大片。
“啊呀呀,你怎么做的事啊!”暖亭内一时喧哗,崔夫人一面训斥一面宽慰,“棠儿,棠儿你怎么样,可有烫到伤到了?”
许明棠回头看着那个已经趴在地上轻颤的小鬟,反宽慰崔夫人道:“棠儿无碍,姨母莫急。”
崔夫人把许明棠翻过来,见背后湿了一片,忙道:“这,这衣裳都湿了,快,你这没长眼的小蹄子,快把小姐带去再换一身去。”
“那棠儿先告退了,姨母。”许明棠端正行了个礼,和阿露由那小鬟带着下去了。
小鬟带着二人到了后院厢房,是常备着些衣物的屋子。阿露对那小鬟道:“多谢姐姐引路,我进去陪我家小姐换了衣裳便是。一会我们自认了路回去,不用姐姐再带着了。”
小鬟忙道:“这怎么行,府里的路四通八达,小姐一会迷路了我便又是罪过。”
“姐姐莫急,阿露跟着小姐来过几次府上,总是认得回去的方向的,再有不认路的,问过别的姐姐便是。”阿露上前,攀着她的耳朵道,“姐姐也受了惊,合该也去寝屋换了衣裳才是,莫要让其他宾客看见,丢了崔夫人的脸面。”
小鬟刚受了委屈,又听得如此体谅之言,心头一酸,终于应声离开了。
这头厢房的门关上,那一头的窗子就被打开。许明棠解了笨重的氅衣,扶着阿露跳出窗去,凭着记忆往崔琰的书房摸过去。
今日宾客众多,主家和奴仆都在前厅。她一路通畅,幸而未遇见什么人。
书房这一处小院正是僻静。她取下头上被特殊加工过的金簪,开了门锁,推门而入。
室内陈设古雅,墨香隐隐。许明棠取了袖中的火折子点亮,仔细地在房中走了个来回,果然找到了书案底下发出异响的两块木板。她又借金簪撬开,只见一个绳梯,通往地下的密室。
她沿着绳梯往下,用火折子照了一圈,只见暗室之中密密麻麻陈列了三面墙的账本!
她巡了一圈,取下一本最薄的,一翻阅,竟全是空白。
许明棠按下惊讶,又从怀中取了一瓶按照季有辉所述配方配成的显影药水,滴上几滴,果然显现出了密密麻麻的蝇头小楷,记录着一笔笔与北狄那乌尔国王的铁器交易,而交易时间,就是承平十一年!
心脏在胸中狂跳。许明棠忙将金簪的一端掰下,露出里头的狼毫,将账本上关键几页的内容临在随身带着的绢帕上,塞进层层衣襟交叠的怀中,攀着绳梯出来,又将那两块木板复原,吹灭了火折子。
悄声出书房的时候,她还不忘正了正发间那支藏了玄机的金簪。
再回到暖亭时,许明棠已经拥上了新的氅衣,神色略焦急地与崔夫人行礼:“姨母恕罪,棠儿去更衣时突然发现身上不方便,于是来迟,让姨母久等了。”
在座女眷听得此言,面面相觑,心照不宣。
崔夫人关切道:“棠儿言重了。身上可还有不舒服的?不若早些回家去歇息?”
许明棠抬头,带着感激一福:“多谢姨母体恤,那棠儿就先行告退了。”又向周围女眷顿首示意,“打扰了诸位长辈和姐妹的雅兴,是明棠的不是。改日再与各位设宴赔罪。”
众人再客套地寒暄几句,许明棠便周周全全地出了崔府。
马车转过小巷时,悄悄跟上了一骑精甲。
许明棠听见动静,别开了帘子,与窗外的陆凛正正对上眼神。
陆凛咽了咽口水,道:“小姐受惊了。”
许明棠嫣然一笑,眼波流转:“将军辛苦了。”
说是这么说。没有用上在崔府墙外准备接应的陆凛,倒是值得庆幸。
就这么走了一段,陆凛似有所感地偏头,见许明棠竟还没放下帘子,一双清澈的眼睛灼灼地盯着他。
“小姐……在看什么…?”他不觉自己已经开始结巴。
许明棠看着他发现自己在看他以后,面上控制不住的泛红,嘴角也不禁带笑地说:“将军整装披甲的样子,我还是第一次见呢。”
陆凛面上的红色越来越掩不住,矜持地偏过头,道:“小姐还是放下帘子吧,莫要受了凉。”
许明棠乖乖的放下手,伴着似娇似嗔的一声哼。
这一声可了不得。震得陆凛感觉座下的马都踉跄了一下。
他咳了一声,怕许明棠又掀起帘子来,忙道:“额,这刚下过雪,路面湿滑,湿滑。”
马车里头的人差点掌不住笑。
车辙与马蹄吱呀呀、踢踢踏地碾过地上的残雪,不急不缓地远去。
————
承平十四年冬月,谢雪臣、霍临川、许平钧等人联名上书,弹劾当朝司徒崔琰,私开铁矿,铸造兵器;暗中通敌,劫掠陇西;并着走私食盐、刺杀朝廷命官,数罪并列。以崔氏庶子崔承等走私联络线人、私矿守卫之口供,齐长月、阿飞为证人,走私线路图纸、崔氏通敌记录摹本为证据,板上钉钉。
皇帝悲痛欲绝,抚鬓呼道:“我朝肱股之臣,竟成硕鼠;孤实无能哉!”后下亲笔诏,命定北元帅霍临川率玄甲军将崔府围住,将罪臣崔琰及其家眷带至大理寺,由大理寺卿许平钧、盐铁特使谢雪臣联合审问。
审讯之日愈久,所揭罪人愈多。传诏如雪,片片飞出太极宫。崔家一倒,其余世家也就没了倚仗,二十余年来隐在暗处的肮脏交易尽数重见天日。
一时地动山摇。
审讯到了末尾,给罪臣的判决已经出来。
谢雪臣独身一人进了大理寺狱,没有拂去肩上的落雪。化成的雪水沾湿了裘毛,寒气萦绕不散。
牢房的门被吱呀一声打开。崔琰从蓬乱的银发中抬眼,看着谢雪臣端正坐在房中的小凳上,一身素白,亮得刺眼。
“大人竟也有兴致来同我告别么。”
“司徒大人明察。”谢雪臣面色无波,语气平静,“晚辈还有两件要事,需得仔细问过大人,才好作告别。”
崔琰听着他话中最后留着的体面,不禁失笑。
“大人直说便是。”
谢雪臣眉间冷硬,道:“第一件事,承平九年进士榜,崔宇顶替了卜夏的名次,并将其赶出京城,要他再也不能科考,是也不是?”
“是。”
“第二件事,永昌十八年李氏一族被诬陷走私盐铁而下狱,满门抄斩,是你从中作梗,是也不是?”
“是。”
崔琰神色坦然,沙哑的嗓音却是斩钉截铁,无有隐瞒。
谢雪臣搭在膝上的手指曲起,深吸了一口气,继续说:“大理寺卷宗记载,李玄最后暗查盐铁的记录是永昌十六年的汾水沉铁案。你因为此案察觉,才命人上书弹劾,是也不是?”
“不是。”
谢雪臣倏地抬头,不意自己听到了不同的回答。
“怎会?汾水沉铁案不是你们做的?”
他遍览从各大世家查抄的账本,确实没有一笔提到汾水沉铁案。但他实在想不到还会是谁有这样的本事主导这一切。
或者是,他不敢想。
崔琰却眯起了眼,语气耐人寻味:“我的死期近在眼前,多认或少认一两个罪责又有何干系?”
谢雪臣抓紧了衣服,心脏狂跳。
“汾水沉铁案?”崔琰突然笑起来,面目却并无狰狞,反而看着像带了些可怜。
“这件事既不是李玄做的,也不是我做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