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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策广《白马》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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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接七载相逢之秋广回来之后的剧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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广陵王殿下生病了,这是绣衣楼和王府的秘密。
众人怕走漏了风声,一切都在文官们的安排下照常运行:政务接见由陈登处理,手信是郭嘉来回,外出公干交给了阿蝉,排班轮值找云雀,郊外巡查也有蛾部带队。
偶尔有人问起殿下近况,一行人叽叽喳喳地自说自话,让别人也搞不清楚发生了什么。就这样,演了一个来月的戏,公文尚且正常,私信却越来越多;眼看着几波人就要杀到广陵渡口了,这天天色刚亮,广陵王推门出来了。
半月后,江东,周瑜终于收到了她的回信,和小乔一起等在渡口。
“唔……也不知道殿下怎么样了,”小乔有些担忧,“孙将军还有几天才能回来呢。”
周瑜大概知道发生了什么事——之前那一瞬的噬心之痛,让他隐隐察觉到她也经历了同样的事;送来的回信更证实了这一点,笔记是那人的笔记,收笔处的力道却重了些。
船到了,那人掀开船帘,两人的第一反应皆是:瘦了。
以往,广陵王也常常卧居养病,虽说人会清减一些,却不会像现在这样、脸颊上一点肉也没了。唔,似乎连反应都慢了一些,半晌才看向小乔:“怎么了?”
“没什么,”小乔收回手,“我只是在想,吴夫人明天要多加几个菜。”
大家都吃不准是什么情况,决定让她暂时和小乔住几天。小乔在江东置办了一套房产,不算大,但有一个小院子,周瑜不与她同住,只是偶尔过来帮忙。今天日头不错,屋里屋外都晒满了稿子,有两种笔迹。小乔抱着一沓纸,给两人腾出空间:“你们兄妹聊,我去交稿。”
院门关上,院内弥漫着墨香。兄妹俩静坐了半晌,周瑜拿过茶具,率先开口。
“被卷入时空乱流了?”
“嗯,”广陵王点头,“梦到了七年后的世界。”
——七年后,所有人都死了。
梦醒之后她和张邈讨论过这个问题:道德相杀与刀兵相杀,若二者必择其一,该选哪个?最后的结论是,若乐见道德相杀,现在,她该以杀止杀了。
彭城关于陶谦的密信就在手边,唯有“杀”字;可在最终下决定之前,她停下了。
“我不明白。”
在那个七年后的世界里,身边的人不断离开。她目睹和并与了这一切,竭尽全力、没能扭转任何一件事。她从来都知道,无论如何,人都是要走下去的,更何况现在一切都没有发生,正是布局的好时机,可不知为何,她在这个时候停下了。不止是她停下了,众人也仿佛察觉了她犹豫的那个瞬间,以他们自己方式让她停下:歇歇吧、出去吧、这里有我们、放心吧。
以往,两府的人和事全由她来周旋,她能读懂每个人的言外之意,可这次,她却无论如何也想不明白为什么。
“不明白什么?”
“不明白,为什么会停这一下。”
她想停、身边的人也让她停;她知道不该停,却又停了下来。
茶水烧得滚烫,倒进茶盏里时,白烟倒灌。广陵王伸出手去,被拍了一下,回过神来。
周瑜问:“多久之前的事?”
广陵王答:“一个半月?”
周瑜把茶盏拿远了一些:“这一个半月里,在做什么?”
广陵王默不作声。周瑜又问:“在那个世界里,我们怎么死的?”
还是没人说话。于是,周瑜也不再问了。杯盏的温度慢慢降了下来,周瑜用手背试了试,递给她。
当时,满桌的信件摆在眼前,伍丹说:“既然决定不了的话,那就抽中哪张去哪里吧。”
——她抽中的,不是周瑜的信。
小乔回来时,兄妹俩在帮她收稿子。小乔朝周瑜眼神示意,周瑜淡淡地摇了摇头。孙权来了,来帮吴夫人送东西,趁着两人在门口寒暄,小乔赶紧把人拉到一旁。
“你怎么问的呀?”小乔叉腰,“是不是又说那种似是而非的话啦?”
周瑜叹气:“她没想清楚。”
“没想清楚才要多问呀,”小乔摆摆手,“算了,我试试。”
“母亲说,她明日午后来,”孙权道,“母亲还说,若是有事的话,她晚些再来。”
“怎么能让长辈过来?我明日上门拜访,”广陵王问,“尚香呢?还在云游?”
“嗯,好几个月没来过书信了,”孙权看向别处,又看了回来,“你……母亲让你多休息,大哥晚几天回来。”
广陵王颔首:“好。”
“乔府”只有一间卧房,书房的新稿还没干,两人今晚一起睡觉。
“殿下。”
“嗯?”
少女们迟迟未眠,各有心事。
小乔看着屋顶:“你好像,不是很开心呀。”
“是啊,”广陵王悠悠道,“得开心一点,那边才让我回去呢。”
小乔笑了笑,感觉她似乎好些了。
“那……有些话,和朝夕相处的人不好说的话,和我说说吧?我们只是偶尔能见面的朋友,很多事情,下次见面的时候就忘了,”小乔说着,“或者,殿下当我在找素材好了,无论什么事情出现在书里,都是很正常的。”
月光透过纸窗,唯有少女的眼眸澄澈,是屋内最明亮的光。
广陵王能轻易读出她的情绪,从不是一如混沌的平和。这让她不可避免地想到了那个七年后的结局——小乔死在了为江东送信的路上,托付孙氏将她和父亲葬在一起。
“如果,”广陵王问,“如果知道未来会发生什么,书里的人会怎么做?”
“如果是书里的情节,我会让角色把记得的一切都写下来,想办法避免不好的事发生,”小乔思索着,“唔,可是殿下,我们不是书里的人呢。”
书里的人结局是确定的,无论好或者不好,因为确定,他的成功、失败都是有被设计过的、是有意义的;可人不一样,不知道哪一天、哪件事会是那个节点,哪怕获得了一些预兆,在那之前,所有日子都是要自己一天、一天过的。
“一天一天地过,和一天一天地做计划,不一样吗?”
“不一样的,殿下,”小乔比划着,“‘完成’是结果,但‘做完’是过程。为了达成结果,过程里,人要吃饭、睡觉,有这些琐碎小事,也会有成就和受伤,每一天都不一样的。在结果来临之前,谁也不知道什么事情是伏笔。”
天下大事里,无论多么亲近的亲人也只是数字;但在那一天一天里,每个人都有自己的活法,不受控制。
“殿下,谁都没办法对所有人负责的,”小乔偏过头来,“殿下说两府的人不让殿下回去,我觉得很对呢”
“为何?”
小乔道:“只能接受照顾别人、不能接受被人照顾,很不公平的。”
广陵王失笑:“哪有不让他们照顾?”
“我也说不清,”小乔思索着,“但总觉得,殿下这样,大家好像很不安。”
为什么不安呢?两人想了一夜也没想出来,复又看着屋顶,一起叹气。
不知道的道理,人还可以寄希望于‘想通’;已经想通了的,再丢了的话,就只能一点、一点地掰开了。
月影又斜了一些,窗外飞过一只鸟雀,扑腾了几下,走了。广陵王背对着她,迟迟未入眠。
相比起来,广陵王最不知道该怎么面对是吴夫人,因为她是母亲。
隐鸢阁的仙人们超凡脱俗,抚育弟子、再走弟子,是顺其自然的事,于是弟子们也认为一切本该如此,把所有的不舍寄情于天道;但母亲一直在世俗之中。
“怎么这么瘦了?”吴夫人蹙眉,语气里带着责备,“你们这些孩子啊,说出去都是独当一面的人了,就是不会照顾自己。”
广陵王低下头,突然意识到孙策做错事时也是这样,不自觉地笑了出来。
“还笑,那傻小子都把你带坏了。”
吴夫人没好气地点点她的额头,广陵王老实受着,猜测着吴夫人会和她说什么。
出乎意料的是,吴夫人只是侍弄花草、听听书信,又觉得她衣服太素了,选了一下午料子。闲聊、梳妆,每次广陵王觉得她快要开口的时候,吴夫人却只是叮嘱她多吃点心。下午,满院的人忙来忙去,她坐在竹榻上,吴夫人在一旁,给她看孙策小时候的东西:木剑、虎头布偶,两件缝得歪歪扭扭的小衣服。
“伯符小时候,家里很穷,但他很懂事,从来没问我们要过什么,”吴夫人细细抚过衣服的褶皱,“后来他父亲得了些军功,带回来了些布匹给他。那时候阿权还小,拉着大哥的手就不放,他就笑嘻嘻地、连夜给弟弟缝了这件小衣服。后来又多了阿香,这小子不知道怎么想起了这一茬,跑了几百里市集,愣是找到了一模一样的布,又给阿香做了一件。”
那样人高马大的人,缩在桌案前,对着点点烛火,拿刀的手拈着细针不知道被扎了多少次,还龇着牙笑。
“那时候哪能想到啊,这小子能有这么大出息。阿权呢,小时候老跟在哥哥身后,现在是家里最会读书的人,”说起孩子们,吴夫人总是说不够,“还有阿香。我以为她会比阿权更先上战场,没想到,是她先离开了江东。”
孙策常托绣衣楼向她送信,通常几个月才能收到一封。七年后,吴夫人也是这样,把所有流离失所的孩子当成自己的孩子,又目送着孩子们一个个离去。
广陵王想说些什么,吴夫人却笑笑,拍拍她的手:“囡囡,想做什么就去做吧,如果累了、闯祸了,就像今天这样,到姆姆这里来。”
小的时候,她也是累了、闯了祸才知道回家,除了令狐前辈会多说几句,师尊、徐神、史君都会装作无事发生,即使是天大的事。弟子们对这些事情无知无觉,直到下山之后,愿意回家的人就越来越少了。母亲抚育儿女成长,却无法干涉儿女们的选择,是生命的起点,也是儿女一生中第一处可以被确定的归处。天生万物,千秋万载、纠缠不休,若是如此,这么多人需求天道,或许也是想回到“母亲”那里去吧。
[你以后……就来姆姆这里……姆姆不让别人欺负你……]
广陵王低低地应了一声。
不多时,侍从来找吴夫人,吴夫人便放下孙策小时候练过的字帖走了。广陵王翻了几页,看着形态各异的王八、老虎和其他动物,这些动物围着纸转啊转啊,终于,广陵王睡着了。
……
火。
铺天盖地的大火映入眼眸,灼烧着她的身体。
在梦里,她仅存的意识提醒着她这只是一个梦。她再一次送走了陈登、文丑,甚至梦境还颇为好心地帮她补足了部分遗憾,让他见到了死在他人口中的人。
[……想问,你会留下吗?还是说,会打回长江另一头,回广陵?]
街市上,孙策垂着头,等待着她的回答。
她给过无数个回答。可孙策最终都会投入市集,为她去找那串青玉念珠,再眼睁睁地看着她再次消失。每次看到孙策愣怔的模样,她便知道这次的梦境快结束了,而她依旧没能改变什么。寒冷的痛感蛰伏在麻木之下、游走在血液之中,虽不至于无法忍受,却也难以忽视。
吴夫人回来了,屏退下人,捉住她无意识抓挠的手,拿起扇子、坐在榻边,轻轻地摇着。
“辛苦了。”
很久没有安心睡一觉了。直到掌灯时她才被叫了起来,人有些怔怔的。
“一会儿去看看皮一皮吧,”吴夫人替她夹菜,“睡了那么久,吹吹夜风,会好受一些。”
皮一皮是孙策的战马皮皮生的,孙策原本想送给她,但她说自己现在少有机会纵马,不愿皮一皮失了战马的天性。因此,皮一皮不到三岁就跟着孙策去军中了,现在,皮一皮也要生小马驹了。
马厩里很暗,皮一皮卸去了所有索套,安静地躺在地上。闻到了熟悉的味道,皮一皮动了动。广陵王蹲下来,如同往常一般抚摸它的脸,皮一皮认出她了,亲昵地蹭她。
“最近怎么样?闷坏了吧?”
皮一皮打了个响鼻,像是在抱怨,长颈碰着围栏。广陵王打开栅栏,皮一皮缓慢站起,在月光下踱步。孙氏的马厩不算小,但皮一皮似乎并不满足,不停地扫着长尾,最后索性又躺了下去,鼻子供她的手,湿漉漉的,颇有些耍赖的意味。广陵王被磨得没法儿,拿来了工具替它梳理。
“好了……别啃。”
马随主人,皮一皮身上也有不少伤疤。广陵王小心避开那些伤口,先是肩部、背部,再换了个刷子,梳理腹部、腿部。皮一皮逐渐放松下来,靠着她、眼睛半闭,很是受用。马尾悠闲摆动,替他们驱赶着蚊虫,突然,马尾定住了。
墙外传来了急促的脚步声。若有所感,人和马都抬起了头——一双手攀着墙头,不太服帖的短发耸动,蓦地探出个头来。
“找到你了!”
孙策蹲在墙头拍了拍手,说着就跳了下来。皮一皮对孙策扬起的灰尘很是不满,仰头“咴咴”叫着,用马尾抽他。
“喂喂,皮一皮!”孙策蹲在广陵王身后控诉,“都要当妈妈的马了,还那么不稳重!”
皮一皮又打了个长长的响鼻,发出了奇怪的声音,换了个方向靠着,不愿意多听;孙策也不不甘示弱,靠在她的另一侧。一人一马就这么压在她身上,时不时还要吵几句。广陵王哭笑不得,把他们都推开了。
“怎么提前回来了?”
既然回来了,吴夫人便着人去传了个口信,看着跟在泥里打过滚的两人一马,吴夫人头痛扶额,赶他们去沐浴。
孙策是连夜赶回来的。郭嘉只能仿笔迹,却仿不了书信的内容。孙策在军中,与她联系本就不易,等察觉异常时,已经过了快半个月了。孙策拿着这些回信,不由得懊恼:明明一开始就觉得不太对,为什么不多问几句?她向来不愿意吐露难处,现在连周瑜也来了信件,到底发生了什么?
他恨不得立马出现在她身边,可战事未了,还有许多事情需要他裁定。
日思夜想的人坐在屏风后,身形比任何时候都要模糊,像烟一样。
“你哥说你不好,我就回来了。”
对面的人“嗯”了一声。
孙策的心猛地被揪了一下。他随意扯了件衣服披上,跨过屏风、几步走到她身边,在背后揽住。她在桌案边看公文,躲了躲:“水。”
“你哥不让我问你,”孙策埋在她颈间,手越锁越紧,好像没有尽头,“怎么可能不问啊……”
回来之前他一直对自己说,孙策,不要多问,她很累,不要再让她分神安慰你了。一路上他都忍着,回到家之后知道她就在家里也忍着,真正看到她的时候也忍着,但他不想忍了。
他从没听她说过这种话。他见过她不声不响时的模样,孙策劝她要说出来、哭出来;可她真的说出来了,只有一个字,孙策却觉得难受极了。
“你身边那么多人,为什么还是那么瘦了?”
广陵王无奈:“孙策。”
“为什么……为什么又不和我说啊?为什么又是挺过去了才告诉我?”
“孙策,”广陵王拍拍他的手臂,“痛,孙策。”
孙策松了些力道,小声哼哼着,没有放开。广陵王只是任由他抱着,覆着他的双手:“在生气吗?”
“……生气,”孙策压抑着声音,“不公平……”
同样是束手无策,可就因为在她身边,那些人可以陪她渡过最难熬的时候。聪明的跟她商讨出了这个对策,做事的人帮她把一切瞒了起来,哪怕是洒扫、守门的,也在切切实实地保护着她。可他呢?他没有这个机会,就算是给他再细碎的小事、杂事,只要让他亲手去做,他的这颗心,也知道该怎么平息下去。
有时候孙策觉得周瑜说的是对的,他想知道关于她的一切、或许不仅是因为关心,而是他想要自己安心,太卑劣了,只有少说一点、自己这种自私的念头才不会暴露得那么彻底;可有时候他又觉得周瑜说得不对,孙将军和广陵王必须是完人,但孙策和她不是。但偏偏,他有他的功业,她有她的谋划,若是谁轻易放弃,他们也不会在一起。
他不怪她,只怪长江、大地把他们生养在了不同的地方。
太不公平了。
广陵王摇摇头:“对不起。”
“你不要道歉啊,”孙策眼眶蓦然红了,“你都这样了,不要和我道歉啊!”
“该道歉的,”广陵王垂着头,“我什么都没想好……就这么不管不顾地来了。”
“那说明你想来的!”孙策赶紧道,“你什么都不说我们才担心得快死了……说给我听好不好?”
她稍好些了才来的,孙策不敢去想她还没好的时候是什么样。他想知道,又怕知道,他怕自己承接不住她的痛苦,又怕自己没有和她一起承担痛苦。
“我想帮你……”孙策央求,“让我帮你,好不好?”
哪怕只是倾听,哪怕只是听他哭一场。如果她哭不出来,他会替她哭,会哭的人才能继续活下去的。
今夜多云,月光照不进来。卧房的门大开着,桂子还藏在枝叶下,夜风里带着香甜的气息,吹灭了烛火。
送走张邈后,医官劝她休息几日,她答应了,在接下来的几日里几乎没有出门。众人只当这次楼主病得狠了,自发地不去打扰她。
某天夜里,阿蝉照旧守在门外,子夜时分,她出了门。
“楼主。”
广陵王点点头,穿着单薄的中衣,径直向外走去。阿蝉觉得有些奇怪,跟了上去。她们走得很慢,每到一处,广陵王都要停下来看看,有时陷入长久的沉默,有时又会上手、只碰一下。值夜的女官们同她们问好,广陵王转过头去,似乎有些茫然,还是点了点头。
阿蝉和女官们交换了个眼神,都觉得不太对劲。
“楼主,”眼看着要出府门了,阿蝉出声阻拦,“楼主要去哪儿?要备车马吗?”
“什么?车马?”她想了想,说,“车砍了吧,能烧多久是多久。马留下,藏好一点,不要被流民看到。”
阿蝉微微睁大双目:“楼主?”
跟在后边的女官们慌了神,忙着人去请其他人过来。广陵王听到了动静,眼神不知看向何处,最终停留在阿蝉身上。她看了她很久,比了比高度。她试探着问:“阿蝉?”
她先是凑了上来,然后定住了,最后缓缓靠近,笑了起来:“还好,还没到那个时候。”
“什么时候……?”
她很开心,抓起阿蝉的手:“这次我们不往那里去了,我知道怎么避开。”
“楼主!”伍丹跑了出来,“楼主你怎么啦?要带蝉姐去哪儿啊?”
广陵王愣住了:“……伍丹?你也在?”
伍丹不明所以:“我们一直都在啊?”
“是吗?”广陵王反问,“现在是我死后的第几年?”
四周一片寂静。陈登带着医官赶来了,听到最后一句话,顿时变了脸色。他吩咐云雀封锁消息、将众人屏退,自己上前去,好说歹说把人叫了回来。
“大家都在这儿,”陈登接过药碗,“怎么就死了?挂在嘴边多不吉利……”
“城还没破,”广陵王自顾自说着,“没关系,我回来了,这次不会再走了。”
“主公,那是梦,”陈登劝道,“梦醒了,大家都在的。”
安神药的剂量很大,广陵王有些困了。她努力眨眨眼睛:“不是梦。阿蝉的脖子一直在流血……”
每认出一个人,他们在她眼里便变成了他们死时的模样。从她醒来后,她看到的世界就布满了血色。所有人都是一个模样——低着头、因此长期的颠沛流离瘦得出奇。她看不清他们的神色、听不清他们的声音,所有的响动都像被什么东西狠狠拧过、又放在兵刃上刻磨过一样,扰得她一刻不得安定;但她必须辨认,她要清醒着带所有人活下去。
“我想,那样也好,至少他们还在,”广陵王道,“那时候脑子里只有一个念头,只要阻止后续的事情发生,一切就会变回原样。”
“……后来呢?”
安神的汤药并没有让她心绪平定,反而在梦中、浑浑噩噩的世界恢复了真实,所有人都如此鲜明地、一次又一次,在她面前死去。
[……楼主?楼主!]
[快把她拉开!主公、主公!这里没有危险,大家都在,没有危险……]
[安神汤的剂量不能再加了……]
醒着麻木,睡着了痛苦。理智尽碎,她像一只惊弓之鸟,任何声音、任何接触都会让她的五感和皮肤感知到剧烈的疼痛。无数只手向她伸过来,拿着弓、剑、刀,张牙舞爪地想刺向她身后的人。她站在他们身前,手里空无一物,只得徒劳抵抗。
“囡囡好像睡得不踏实……看她那样,不知道多久没好好休息过了。你去找她吧,晚上早点睡觉,不要闹她。”
她在什么地方都能睡着的,遇到再大的事、再难搞的人,她都会睡觉。
那次从邯郸回来之后,她一言不发地睡了好几天,过了很久孙策才知道,对她很重要的亲人离开了。她没有哭,也没有多说什么,就像是做了个噩梦一样,梦醒之后什么就当做什么都没发生。
可那都是真的,孙策知道她在哭的,只是她有那么多事要做,她只能在梦里哭一场。
室内陷入久久的沉默。
广陵王浅浅地松了口气。她本以为这件事她说不出口的,即使要说,大概也会遮遮掩掩的、说不清楚。可不知为何,今夜,这些事就像流水一般,那么平静地流淌了出来。她突然明白了自己为何会来这里——江东是广陵一水之隔的远方。
做决定的那个时候,是谁想通的呢?
她听到一声啜泣。
“孙策……?”
她回头要去看,孙策却埋在她背后,不让她看。
“我们去睡觉吧,”孙策的声音沙哑,“睡一觉就好了。”
说着,孙策站起来关了房门,带着她躺在榻上。时间仿佛又回到他们最熟悉的时候,她挑灯夜读、他在旁边等候,等到夜深、等到天明,等到他昏昏欲睡,那个人就会把他叫醒,两人再回到榻上,在仅剩的时光里相拥而眠。
广陵王不由得苦笑:“你让我说的,说了又让我睡觉,嗯?”
“睡得着的,”孙策道,拉过被子盖过他们,“我在这里……今晚一定睡得着的。”
“就是不想要这样……”
广陵王拉开被子,坐起来,捧着孙策的脸。那场雨从他眼中落下,孙策的眼睛通红,眼神颤动,好像很悲伤,又好似愤怒、憎恨。他闭上眼,不愿让她再看。广陵王吻在他的鼻尖,拭去他的泪水。
“你看,事情已经过去了,”她又吻过孙策的眼睛,“说出来,平白让大家伤心。”
“我们是亲人啊,”孙策哽咽着,“我们愿意为你伤心!我只是、我……唉……”
孙策有些语无伦次,搓了搓脸:“你在那个世界里,一个人,是怎么过来的啊?”
过来了吗?她只知道,她必须继续走,偶尔有人哀痛共饮,转念之间,大家又要为生计奔忙,从此天各一方。
那时的孙策和她是怎么度过的呢?七年后的孙策成熟了许多,听懂了她的所有言外之意。可接到那些消息时,他们仍只能依偎着诉说爱意,托付完后事、然后看着太阳升起,再次分离。
愧疚是酸涩的。广陵王深吸了口气,欺身上前,吻在孙策的唇边。
赤裸的身躯剧烈起伏,两颗心,终于重新贴在了一起,逐渐同频。
好苦啊。
广陵王放下了手里的药茶,眉毛都皱了起来。
“吴夫人说要盯着你喝完,不可违抗长辈,”周瑜坐下,看着她,“今日好些了。”
“嗯,”广陵王道,“所以,想找你聊点别的事。”
周瑜点头:“嗯。”
七年后,周瑜死在了攻打柴桑的时候。她感知到了他的死意,将随手夺来的断剑比作千金,与孙策一起,嘱咐他人剑俱归、回来还债。
“我还是死了。”
“是,”广陵王道,“我的意识短暂地进入了一个未知之地……醒来之后,大家在办丧事。”
她不能为周瑜喊魂。在那个危急存亡的时刻,她只能是广陵王,不能有其他身份。
广陵王问:“你有为我喊过魂吗?”
他似乎早就料到她会问什么:“喊过,但只有第一次。”
每一世,在她察觉到异常之后,周瑜都会选择杀了她,用毒、用剑、用任何能快点结束痛苦的方式。刚开始回溯的那几次,周瑜觉得自己快疯了,但渐渐的,他只能记得住那些画面,再也感受不到那些情绪。
“那么多次回溯里,我只为你哭了那一次,”周瑜点燃烟腔,平静地抽了一口,“明明第一世每个人都过得很痛苦——我始终觉得第一世才是真的,但我知道,那不是真的。”
广陵王几乎是立刻明白了他想说什么。
周瑜道:“现在的局面,是我从未遇见过的……有时候,还会想到那件事。”
广陵王问:“想杀了我?”
“是,不过,已经没有机会了,”周瑜没有否认,“只有当没有这个机会时,我才会想起一些事。”
广陵王看着他,周瑜转回视线:“你知道,为你哭得最多的是谁吗?”
她眨眨眼,试探着问:“孙策?”
周瑜摇头:“是母亲。”
小白从头到尾都知道他们只有一晚的缘分。周瑜的回溯之力来自母体,在他真正尚且年幼的时候,他也问过母亲为什么不能和他一起改变这一切。
[你也是我的孩子,阿瑜……这是她的命……就像我们,我们一定会在你们出生的那个夜晚被分开……]
那时的他并不相信——如果什么都不能改变,仙也好、巫也罢,天道为什么要创造出回溯时空的力量?
“是我开启了新的时空,但母亲可以更提前结束这一切,”周瑜道,“她可以不生下我们、可以不用一次次经受临盆之苦。但她一次也没有这样做过。”
母亲希望他们活着。
天道不会给他们一个好的结果,母亲什么都知道,也什么都不知道。她只能选择相信,只要她的儿女们还活着,他们或许能等到那个转折,在那之前,即便只有片刻的欢愉,她也要为他们争取。
“就当是为了她吧,”周瑜吐出一口烟,“如果你不知道因为什么,就当是为了她。”
为了她,暂时抽离、不要再为探求那个原因而困扰,就当作宇宙万物的原因都是她。
即使回来了,军中也有很多事要处理。孙策带着孙权,天天早出晚归,两人只有夜里才能见一面。那夜之后,孙策看向她时,眉眼中总有忧愁,只有察觉她的目光时才会笑笑。吴夫人又留她调养了几天,两府积压的公文很多,密探、密信频繁进出,她索性回到小乔那里。孙策也跟来了。有时候夜半回来,密探还在书房外等,孙策便会坐在门口守着,直盯得密探不敢拿出下一份公文,说明天再来。
广陵王无奈:“明天也要批的。”
“那就明天再批,”孙策剪灭烛火,“现在,睡觉。”
书房不大,一半堆满了书稿,一半堆着公文,两人只得蜷在一起。
“军中的事要紧吗?”
“就那样吧……事总是没完。”
“嗯……皮一皮呢?什么时候生?”
“就这几天吧。哦对了,母亲收到阿香的信了,说是最近会路过江东,说不定你们能见一面。”
“好。”
身边的声音渐渐平和,孙策又等了一会儿,确认她睡着了,无声叹气。
这天,小乔又要出门了。
周瑜和广陵王送她到渡口,小乔背着手:“妹妹借我单独说会儿话呗?”
周瑜轻笑,广陵王跟着她往旁走了几步,小声道:“他现在这么听你话?”
“殿下,看来真是好些了呢,”小乔笑着斜了她一眼,望着前方,“谁愿意完全听谁的呢?不过是正好有人戳破罢了。”
两人笑了起来。江东码头人来人往,各路货物辐辏云集,她的行囊只有周瑜手中的包袱,小小一个。
“殿下,我想到该怎么回答你了。”
“嗯?”
她从腰间解下一张符牒——是很久之前广陵王给她的。
“我一个人,既无亲族依靠。也没有父兄可以帮衬,更不想寄人篱下……能够到处采风,就是因为这个,”小乔道,“对你来说这可能只是举手之劳,但是对我而言,就是这张符牒给了我选择的机会。”
“殿下,你知道这个机会有多珍重吗?”小乔眉眼弯着,“外出采风,可能会遇到山贼、水匪,有时候会风餐露宿,吃不上饭。我不怎么用它的,但只要看到是广陵王府的符牒,已经可以解决大多数事情了。”
“就是……就像从这个节点到那个节点,如果不是你帮了一把,从这里到那里只有生和死的区别。但是因为你,从生到死的这条路上多了很多事情,”小乔说着,“可能是一顿饱饭、一夜安眠,也可能明天就死了。但是,就是这些事情呀,每个人都不一样了。”
广陵王笑笑。
“就算是故事,也不是只有好结局呢,”小乔舒展着手臂,“最精彩的地方往往突破了常规,最让人印象深刻的人物,也不是始终如一的。”
看着他们混沌、成长,读者在经历他们人生的时候也审视了自己的人生,那些喜悦、悲伤和厌恶,都是人看到自己的证明。
“所以——如果来的人不是殿下,我才不会说那么多呢,”小乔有些得意,“殿下不是觉得很不安吗?这就是殿下自己招来的呀。你给了大家那么多东西、又好像不缺什么东西,所以大家能给你的,只有‘不安’了。”
周瑜上前,提醒她该上船了,小乔拍拍她的手,接过行囊。
“跟你待久了,她也不把话说清楚了。”
广陵王挥手,小乔示意他们回去,进了船舱。
周瑜淡淡道:“她说的话,孙策也能听懂。”
孙策觉得稀奇:“你哥骂你啊?”
广陵王被噎了一下:“……顶多是提点吧。”
“哦,”孙策无所谓道,“没区别。”
今日不算太忙,孙策下午便回来了,说要带她去个地方。出门之前,皮一皮看着他们牵着另外两匹马走了,气得直叫唤。
“好了、好了,”孙策顺着它的鬃毛,“等你生完小马恢复了,我带你去围猎,到时候打它个老虎豹子的,给皮二皮当周岁宴的贺礼!”
皮一皮扭开头,打了个哈欠。
孙策认真地想着:“叫皮二皮是不是差辈了啊?”
“有什么关系,马也没有周岁宴,”广陵王觉得好笑,复问,“今天……心情不错?”
“唔?”孙策看向她,随即笑着点头,“嗯,终于可以带你出来走走了。”
他们一路出了城,沿着江水往山上去。孙策纵着马匹缰绳:“来,走这里,差不多可以纵马了。”
广陵王来江东时,偶尔孙尚香会缠着她来这里打猎。山上被人踏出了不少小路,杂草绝迹、越发深入,马蹄点过,朝着她从未去过的方向。
“怕不怕?”
“有什么怕的。”
“好,”孙策笑得肆意,“那我们走!”
密林中鸟雀惊飞,纵马之声吓退了暗处的猛兽,巨树遮天蔽日,只漏下零星光亮,模糊了日月交替,天地间只有风能够赶上他们。
“呜呼——好爽快啊!”
马越跑越快、衣物翻起,溅起的水、卷起的叶,在肌肤划过无数熟悉的感觉,人仿佛回到了天地。是疼痛还是冰冷,来不及细想,在下一息便被抛置脑后。
“呼——到了!”
不知过了多久,孙策终于勒马。
月出皎,何嫽嫽。
出得密林,旷野俱明。风吹草过,簌簌低吟。
孙策抬头张望,抹了一把脸上的汗水,如释重负:“有的有的——啊,太好了。”
“什么?”
广陵王还在喘气,顺着他的目光看去——
在这天空尚且存留光亮之际,蓝天已恍若隔世,逐渐被淡紫取代。最高的山峰上,一轮圆月冒出了头,带着似有若无的雾气,粘湿了山坡上的每一寸草地。
孙策把马拴好,为她整理着发丝。风声“呜呜”穿过,孙策这才发现她衣物上最外层的纱被勾断了一截,缠绕在臂间,像流淌着细碎的星光。
“我偶尔发现的,对比了很多次,这里的视野最好,”孙策道,“本来想等到月亮最大的时候再带你上来,不过也没什么,今天正好。”
“什么正好?”
“正好你在这儿啊,”孙策笑着,“正好你好些了,比什么日子都好。”
孙策牵着她,找了块石头,让她坐下。孙策盘腿坐下、伏在她的膝头。
“我……你和我说了那些事后,我后悔了,”孙策拨弄她腰间的配饰,“我想了很久,我能做的,好像只有陪你睡觉。哦,还有吃饭。”
广陵王笑了笑,拂过他的短发:“很重要。”
“才不是呢,还是和刚认识的时候一样,只会带着你吃啊喝啊睡觉什么的,一点进步也没有,”孙策自己也笑了,有些无奈,“所以我一直在想,我有没有什么东西,是你很想要的呢?如果很想要,那以后、有事情的时候,你就避不开我了。”
“我想啊、想啊,每天晚上看着你就在想,想到最后,我还是只会打仗,”孙策抬头,眼里都是她,“所以我不想了,只想带你来放放风、看看月亮。要是以后再遇到难事,我不能一直在你身边,你看到月亮、吹到风、爬到高山上,要是能想到我今天说的话,会不会就好多了?”
一阵罡风袭过,她臂间的纱帛挣脱束缚、随风而去,孙策眼疾手快,顺势抓住了这条长河。
月亮在她身后,显现出一种类似于银质的光泽,一抹弧光照在她脸侧,他得以看清她现在的神色:她的眉间柔和舒展,再多一分,就像的慈悲的神像,再少一分,就像刚刚出世的剑侠,不带审判地看待世间。
孙策浅浅地吸了口气,眼神颤动,鬼使神差地,抓着纱帛的手又覆盖住了她的双手,低头、他用额头抵了上去。
那是一种……奇特的感觉。
从前在隐鸢阁时,他们是高高在上的仙人,于是他们行侠仗义、做所谓“天道”之事;下山之后除却最开始的那几年,再没有人能真正俯视她。
若说被人仰慕——日月当空,星辰珠玑,春秋生死皆在其中,只不知它们可曾辜负过人的期许?烈日灼目、星汉明灭,唯有明月可供人注目,千载遥遥,足以交付所有不可言说、不被称之为污浊。
她见过月亮,见过各种模样的月亮、在不同的地方见过月亮,却从未如今夜这般、被月亮衬之于身前、被伏虎供奉于额上。
孙策闭着双眼,眉宇间是平时少见的郑重;说少见也不对,应该说,孙策只是很少在她面前露出这样的神情。纱帛从他手中漏出,青鸟一样飞向天方。
月色朦胧,人影朦胧。
孙策的长生辫早就散了,几缕长发和纱帛一样飘荡着。广陵王抓着它们、如同孙策抓着她,就这样微微垂目,静静地看着他。
良久,直到月亮彻底升起来了,银色的光华普照在草坪上,方才暗淡了一晌的天地重新被赋予了色彩。孙策抬起头,把她的双手贴在脸颊边,眼里被替换上了比平时更为柔缓的眷恋。
孙策道:“我刚刚许了个愿望。”
广陵王好笑道:“说出来就不灵了。”
孙策眨了眨眼:“那我悄悄和你说呀,这样王母就不知道了。”
广陵王不置可否,让孙策坐起来些,重新给他编辫子。
孙策低声说着。
“我说,王母啊,请你保佑她,不要再让她被噩梦缠着了。”
“我知道她的路不会顺遂,也不会无痛无病,那至少让她平安吧。道是要自己走的,如果下次还想推她一把,记得把我也算上。”
风吹着他们的衣摆,她的发丝拂过他的耳侧。
“她是要做大事的人,我孙策,武人一个,打完了这处士族、打那里的山匪,从来没想过不打仗之后的事情;但因为她,我想过了。我不仅想了我的、她的,还想过我的父母、弟妹、兄弟、手下。我说不出来那是什么,但如果真的有‘天道’、‘天命’,大概也是这样,说不清楚、但会让人一直想,想再快一点,又怕再快一点。”
“就当我是把刀吧,我就是她的刀,”孙策亲昵地呢喃,“我可以帮她扫除一切障碍,更快、更锋利。等到功成名就的那天,铸印也好、铸币也好,只要她知道,我真的心甘情愿的。”
孙策不信神灵,至少不会一直信仰神灵,可若神灵能让他在乎的人、在乎的事顺遂无虞,他愿意低下头来。他没有其他可以让她图谋的了,他和她之间,没有更早的、那些她还能诉说的年月可以回忆,唯有此时和信任。
“如果,”孙策就像说过无数次那样叹息,“如果我们再早遇见一点……”
如果他们再早遇见一点……
世子会解下自己最宝贵的匕首,珍而重之交地与他交换信物。或许只需要一束野外的篝火,他们就能知道彼此的所有过往,喝个烂醉、第二天继续驰骋沙场。
[大家能给你的,只有不安。]
广陵王松开他的辫子,孙策一下子坐直了。
“怎、怎么了?”
她示意她坐好,自己从石头上下来,在草地上寻找着。
“孙策。”
“嗯?”孙策眼神追寻着她,“在找什么?”
变故来得太快,孙策不确定这些话是否可以让她更加相信自己。很快,她拔了一些长长的青草,和他一起坐在地上。
“干什么?编东西呀?”孙策拈起一根看了看,轻车熟路地编着,“想要什么?花环、耳环还是蚱蜢?”
广陵王一手拿着一根:“如果是你的话,你想要什么?”
“我?我不挑的,”孙策抬眼看他,“真的,你给我什么都好。”
广陵王随手编了个扳指。
孙策欣然接过:“唔,我手太大了,拇指好像戴不下……”
“那个时空里——”广陵王拿过扳指,一一试过,最后套在尾指之前,“我没能来得及问你想要什么。你说要给我一个信物,但你还没回来,我就已经走了。所以,那个时候,你想要什么?”
广陵王明白了。
她一直觉得自己有想要的东西——她想要大家都活着、想要离那个大同世界更近一步。可她想要的东西太大、太虚无缥了,众人很不安,所以能给她的,也只有不安。不安会让人停下、不至于走得太快,这是他们唯一能想到的、可以保护她的方式。
可如果她说,她现在想要的,是一束花、一块糕点呢?哪怕以后的事她也不能预料。
有时在梦里,她也会庆幸自己在孙策回来前消失了——她不知道自己还有什么可以回馈这颗被风霜吹打过的真心。但孙策说,什么都好。
“……什么都好,”孙策小心地抚过着戒指,“和现在一样,只要是你给的,什么都好。”
广陵王自嘲地笑笑,转手编起了其他东西。她小时候很擅长这些,没有什么动物编不出来。可是现在,她编出来的东西歪歪扭扭的、还没有放在地上就散了。孙策把他们捡起里,展开重新编过。再一次扯断了草叶后,广陵王彻底放弃了,自暴自弃地躺在地上。孙策笑了一声,捡起断草打了个结,也给她编了个戒指。
孙策问:“我给你的是什么?”
广陵王任凭他动作:“一串青玉念珠。”
孙策愣了下,把戒指取下来,又加了几根草,编了个粗粗的手镯。
“你知道的,江东不缺青玉,”孙策给她戴上,“那个我想的应该是,我想时常见到你。不是要你回礼啊。”
孙策把她拉起来:“你应该把我拉住,狠狠地掏我的衣兜、掏到什么是什么……真是的……怎么没直接和你说呢?”
广陵王靠着他:“你也会口是心非吗?”
“对啊,我也会口是心非,”孙策低头看她,“所以我们至少有一点是一样的了,这算不算条件?以后你能多和我说些你的事,你以前的、以后的事,每一件事我都想知道。”
广陵王往后轻轻撞了撞:“又不是好事。”
“但是是你的事啊,我已经错过很多了,不想再错过了,”孙策摇头晃脑,“我宁愿听你亲口讲这些、抱着你哭一晚上,也不想你哭也哭不出来的。”
广陵王低低笑着:“你想看我哭。”
孙策笑着去顶她的额头:“唔,也许吧。”
孙策闭上眼,细密的吻覆下,先是浅尝辄止,纠缠的气息逐渐燃烧了夏夜的清风,耳鬓厮磨。不知谁先找到谁的唇,再未离开。孙策痴迷于此时她身体的任何微妙变化——逐渐热腾的肌肤、下意识的闪躲。唯有此时,孙策得到的答案才最真切。
她的部分已经埋葬,孙策要把她剩余的灵魂留在人间。
孙策说想要一只老虎,广陵王不会折,用树叶给他画了一只;他想要一把很帅的剑,广陵王找了根棍子,用匕首给她削了一把木剑。于是,孙策说要还她一个礼物,拉着她来到山崖边。巍峨群山仿若无相天神,庄严环伺,山下,江东今夜没有宵禁,灯火通明。
“是什么节日吗?”
“不是啊,打仗回来了又没什么要紧事,让大家热闹一下,”孙策道,“该回家的回家,该种田的种田,到他们想去的正轨里转一转,人才能继续上战场。”
孙策问:“我买的那个院子……你还记得吗?就是,有很多连翘花那个。”
广陵王颔首。孙策道:“我总觉得它会被坚壁清野……好多次,我从那里路过,它都好好的,只是越来越破了。”
这次回来时,孙策也路过了那处别院。房屋缺少修葺,墙体已然开始剥落,野草急速疯长,扼杀了几乎所有的生机。不知怎的,孙策忽然有些难过,唯有这天他停了一夜。借着月光,他拔掉了不属于这里的野草、清理已经枯死的枝条,手上被划出无数道血痕,却好像怎么也处理不干净。满目望去,院子里都是一片死寂,好似在提醒他,他想要的那个未来从一开始就不存在。天亮了,孙策该走了,日光越过墙头的时候,他看到,连翘的果实是绿色的。
“你什么时候回广陵?如果不着急的话,我们去修一修那里吧?”孙策看她,“虽然可能很久都不会住一次,但是……”
“好,”广陵王点头,只道,“好。”
不推开那扇门,破落的院子,永远只是破落的院子。哪怕只是假装打扫,有一天,它或许会变成新房子,会变成,家。
她眼里好像又燃起了那种看向旷野的光。孙策看得入迷,心神震荡。
黑暗中,几丛火光从城门离开,在夜幕中移动得很慢,朝着他们的方向。
“孙策,”广陵王注意到了那边,“那是什么?”
“诶?”孙策回神,看了看,也拿不定主意,“是来找我们的?怎么那么慢啊?”
两人不敢懈怠,牵着马往回赶,快到山脚的时候,他们终于遇上了。
“嫂嫂!大哥——!”
孙尚香回来了,放下了怀里的东西:“皮一皮生了!”
他们这才看清,孙尚香脚边是一匹小马驹。
孙策他们刚走没多久,孙尚香就回来了,正气鼓鼓地和皮一皮说他大哥坏话,皮一皮却躺下了,腹部剧烈起伏。
她当即发觉皮一皮快要分娩,叫来了军中养马的人。皮一皮分娩的过程很顺利,但胎衣排出后它仍然焦躁不安,始终想要站起来,无论被拉倒了多少次也要挣扎着起身。
吴夫人看着着急:“怎么回事?”
“没有问题啊……”将士也一头雾水,“不过,将军的战马身体很好,走一走也不是不行。”
“好吧。”
孙尚香让出路,皮一皮又站了起来。小马驹刚刚来到这个世界,身躯随着呼吸颤动,本能地追随着母亲。皮一皮原地转了几圈,复又卧下。小马挪过来吃奶,皮一皮拱了拱他,朝孙尚香叫了几声。
“嗯?”孙尚香蹲下来,“怎么啦?”
皮一皮蹭蹭她,又仰头叫着。
虽然皮一皮常常跟他们出去玩,但孙尚香不能完全明白它的想法。
“大哥他们多久回来啊?”
“不知道啊,伯符那个臭小子……偏偏这时候不在。”
听到孙策的名字,皮一皮叫了两声又想站起来,小马驹被下了一跳,落了满头的草。孙尚香想了想,又喊了几次孙策的名字,皮一皮的反应都很大。
“所以,我们就带它来啦~”
“这么远的路,皮一皮自己走过来的?”
孙策不可置信,半跪在皮一皮身前,让它慢慢躺下。皮一皮终于安静下来,长颈抬了抬,像是在炫耀。孙策着替它梳理,拍拍它:“行啊你!不愧是江东的战马!”
皮一皮认可地叫了一声,引得众人哄笑。
广陵王问:“小马驹怎么也抱来了?会走路了吗?”
小马驹听到母亲的声音,挣扎着要去找,纯黑的皮毛在火光下泛着光,还沾着些其他东西。
事出突然,他们本想牵着皮一皮先走,但皮一皮一直回头拱小马驹,让它也站起来。小马驹站不稳,摔了好几,皮一皮一次又一次地辅助它站起。
“小马不想和妈妈分开呀,”孙尚香笑着,拍拍它的肚子,“去吧,刚刚能站着,现在试着走过去找妈妈。”
小马显然对此不够熟练,明明方才已经站起来了,现在一落在地上,又“啪嗒”一声摔了个四蹄俱散。皮一皮出声,小马叫得有些着急,像站在冰面上一样,不住打滑。
没有人再去帮它。虽然已被驯化,可它们仍然保留了自然的属性和警惕,这种出生后一两个时辰里就能跑跳的动物本能正是它们赖以生存的重要技能。会跑,才会逃命,才能活下来。
小马不像母亲一样沉稳,急得直叫,皮一皮一直回应着它。孙策帮皮一皮站起来,皮一皮走过去,并没有卧下,又像在马厩里那样拱它。最开始,小马的前肢和后肢无法同时起立,慢慢地,它可以颤颤巍巍地站起来了。
“好了好了,站起来了!”
长尾不断扫着,皮一皮嘶鸣,不满足于站立,催促着小马行走。小马迈出第一步便摔了下去,一切从头再来。无数次,站起、又落下。皮一皮停在原地,每一次小马转过头,皮一皮便又伸长脖子、把它往前推。
小马不愿意离开母亲,焦急地在母亲的腿边打转。皮一皮不为所动,一再催促。小马驹仰头叫了几声,又颤颤巍巍地伸出了马蹄。所有人自发地为它让开了路,小马驹还看不太清楚,跌跌撞撞,每次它快要倒下时,大家都忍不住想去扶,又把手收了回来。
“咴——”
小马终于选定了一个地方,蹒跚着朝那边走去。孙策轻轻推了推她一把:“去呀。”
众人站在原地,广陵王后退了两步,小马驹再也没有偏离方向,小小的马蹄一步、一步,坚定地、盖过了火把的噼啪,朝她走去。
“嗒、嗒。”
[小宝有小马驹了,开不开心呀?]
[嗯!徐神,等小马长大了,我可以带它下山玩吗?]
[当然可以啦!小马认主人的,只要它选择了小宝,就会一辈子和小宝在一起的!快,小宝,给小马取个名字吧!]
子夜。
她不自觉地蹲下。
子夜,在亲人的见证下,一匹黑色的小马又撞进了她的怀里。
“咴——咴咴——”
孙尚香笑道:“小马很喜欢你呢。”
[小马小马,你是不是很喜欢我啊?]
孙尚香的身影模糊了,矮了一些、也瘦小了一些。幼时的她还扎着双髻,拍了拍手、翻身上马,昂首挥缰。每往前走一步,她的身形都在变化,孩童变为了少年,双髻散落、束进了发冠。
就像在那片纯白的未知之地,所有的灵魂最后都会回到这里。刚下山时的她下马,和子夜一起,停在了一步之外。
“我原谅你,”她说,“我不怪你。”
“你要去下一个地方了,是吗?”小世子笑着,“我把子夜交给你。”
广陵王颤抖着:“我害死了它。”
小世子笑着摇头,松开了缰绳,子夜不舍地绕着她转了几圈。世子抱了抱它的脖子:“我一在前边呢,你不会怪我的,对不对?”
子夜叫了一声,终于回过身来,广陵王转开了目光,余光里,子夜越来越近、越来越近。只有一步的距离,它好像走了很久,久到每一步她都想记在心里、害怕忘记。
“嗒嗒、嗒嗒。”
马蹄消失,才是向前走啊。
小马往她怀里拱,沾了一身血污。它站起来、舔去她的泪水。皮一皮卧在她身后,用脖颈圈住她。众人先行离去,火光渐远。月光铺陈,孙策和孙尚香围了过来,俯身靠在皮一皮身上,一左一右地拥着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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没有人能笑着走出七载相逢之秋,没有。
去年过剧情的时候我在外地办事,看了头几个内容之后就决定回家了再看,因为出门在外至少不能哭得那么惨? o???? ·? o????? ?
那段时间一直在看大家写的七载结束后的文,无论是疯掉还是萎靡不振,大家都狠狠地替广发泄了一下子。那个时候我就在想,这件事一定对广有影响的,无论如何,广要怎么样才能重新开始呢?
她背负了很多人的期待,负担很重。好多剧情里都有她受伤、生病的场景,有好几次,她都用“睡觉”去劝解他人。所以有了和“睡觉”相关的情节。
虽然我主吃策广,但是我也的确认为江东是可以疗愈广的地方。这里还有她的亲生兄长,有爱护她的长辈、可爱的弟弟妹妹。这里离广陵不算远,所以如果有什么事,广可以迅速撤回;但同时,因为离开了广陵,对广来说,也是换了个环境。所以,江东是个可以让她休息、又不至于让她因为责任而愧疚的地方。
小乔和香香在这里,和广一起,三个女孩子互为对照组。小乔代表的是个体的理想化,香香代表的是有原则地隐世,广则是被夹在她们之间的人:理想属于集体,于是她只能选择入世。
那么广会纠结的是什么呢?我和朋友聊了很久,终于想到了一个关键词:阶段。
从世子到广陵王,是一阶段跳二阶段;从广陵王到要大开杀戒的广陵王,即便不是二阶段跳三阶段,至少也需要再向前迈出一步。
但是很明显,广不得不不断向前走,对现在的情况虽然她已经接受了,但心里终归是痛苦的,所以才有那么多疏解痛苦的办法。所以,以此类推,当她意识到她需要迈入又一个新的阶段的时候,她会不会想起之前的痛苦?会不会想到自己离最开始的形象已经变了太多了?但她还要继续下去,继续下去之后的那个人还会是她吗?再加上孙策去年初见日的剧情里提到的,我觉得,广真的应该要哭一下了。
这篇我改了很久,现在这稿几乎是重写的,删掉了很多想要讨论的支线内容,但我觉得这是最适合的。很多事情看起来千头万绪,事实上背后都是一个道理,就像“母亲”是一种称呼,小白坚守一夜是母亲的爱,吴夫人照看所有孩子也是母爱,皮一皮让小马站起来也是母爱。有些问题,讨论一次就够了。
至于“白马非马”——七载最开始,伍丹念叨的“二无一二有一”和“牛羊有毛鸡有羽”属于战国时期以来的辩题,大致讨论的是“A作为独立个体与B这种属性相结合之后是否还是A的问题”,我觉得和广的阶段是有联系的。“白马非马”也是同一类型的议题,该议题一直在魏晋时期也广泛被讨论;再加上有写到皮一皮和小马,虽然此马非彼马,但相同的字、音和外形总不免让人联想,所以,就用它做标题啦~
这篇本来也想写得和《石榴》一样,用很少的文字去表达欲说还休,但毕竟这篇是需要寻求和和解的,难免又多说了一些。
好了~就先写到这里吧!感谢大家的观看~我们下篇再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