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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秋日私语 ...

  •   晨光穿过孔雀石壁炉上方的玫瑰窗时,拿破仑已经签署完三封军令。他放下沾着红蜡的羽毛笔,侧耳倾听隔壁琴房传来的声响——羊皮纸翻动的沙沙声,铅笔尖刮擦谱线的细响,还有偶尔迸发的钢琴和弦,像被惊起的鸽子掠过大理石穹顶。

      皇帝推开连通门时,正撞见贝多芬赤脚踩在波斯地毯上。音乐家裹着深绿色睡袍,左手按着琴键寻找降E大调的共鸣点,右耳贴住琴身木纹的模样,像在倾听某种远古的回声。

      "路易斯。"他提高声调,看见对方左耳的铜制助听筒微微转动,"今晚的家宴..."

      路德维希猛然转身,琴凳在地面拖出刺耳的摩擦:"我以为您清楚我不擅长宫廷礼仪。"他抓起写字板潦草书写,铅笔尖几乎戳破纸面,"上次在圣克卢宫,那些贵妇人像研究乐谱般打量我的助听筒..."

      "只是寻常的家庭聚会。“拿破仑绕过散落的乐谱,将鎏金咖啡杯放在颤动的琴盖上。"约瑟夫从那不勒斯带回的曼陀林,据说能奏出维苏威火山的叹息。"他伸手拂开对方额前汗湿的鬈发,"亲爱的,我想听你用这把琴诠释科西嘉的星夜。"

      暮色初临时,侍从长发现皇帝陛下在更衣室待了整整四十七分钟。拿破仑最终选定深蓝色双排扣礼服,当他推开琴房大门时,音乐家正对着镜子调整领结,浅灰色燕尾服衬得耳廓上的铜管装置愈发醒目。

      "这是母亲送我的成年礼。"拿破仑将系着墨绿缎带的珐琅怀表塞进对方胸袋,"之前的生产商还没学会在机芯里玩那些花哨的把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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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蓝厅的枝形烛台亮如白昼。波利娜用珍珠项链缠绕着手指,目光扫过兄长身侧的路德维希:"看来我们伟大的征服者终于找到了比征服欧洲更值得耗费精力的事业。"她鲜红的指甲敲打水晶杯,声波顺着长桌传到贝多芬的助听筒里,化作一阵尖锐的蜂鸣。

      莱蒂齐亚夫人入场时,拿破仑感觉到路德维希的呼吸停滞了半拍。科西嘉老妇人裹着黑绸披肩,银发间的玳瑁梳子闪着幽光,仿佛将地中海的月光永远别在了鬓角。她落座时带起一阵苦橙花气息,那是拿破仑童年枕畔惯常萦绕的香气。

      "路德维希·范·贝多芬先生。"皇帝起身时军刀鞘擦过椅背,"他正在创作一部小提琴协奏曲。"

      波利娜适时举起酒杯:"为我们音乐界的普罗米修斯干杯!"她的翡翠戒指在烛光里折射出冷冽的光,"想必您已经为加冕周年庆典准备好惊世之作?"

      路易突然神经质地笑起来:"听说您需要特殊设备才能..."他切割鹌鹑的银叉在瓷盘上划出刺响,"不知贝多芬先生是否找到了特别的...共鸣方式?"

      约瑟夫微微侧目,隐含警告的目光透过华丽的餐具投向他的弟弟。路德维希则握紧餐刀,拿破仑感到他桌布下的膝盖在微微颤抖。正要开口时,路德维希突然推开座椅站了起来。橡木椅腿摩擦地板的声响回荡着整个大厅,侍从手中的汤勺僵在半空。

      "夫人。"路德维希转向莱蒂齐亚,助听筒随着他鞠躬的角度倾斜,"能否请您哼唱一段科西嘉摇篮曲?"

      老夫人灰蓝色的眼睛微微眯起,像在打量一件超出认知的异国瓷器。漫长的十秒寂静后,她突然用科西嘉语哼起一段旋律,沙哑的嗓音带着火山岩的粗粝质感。拿破仑感觉心脏被无形的手攥紧了——那是父亲去世那年,母亲在橄榄树下哄他入睡的调子。

      路德维希大步走向墙角的埃拉德钢琴。当他掀开琴盖时,路易的银叉坠落在瓷盘上,发出清越的碰撞声。第一个和弦如月光倾泻,左手低音部精准复刻了莱蒂齐亚哼唱的节奏,右手则编织出精妙的对位旋律。老妇人的声音逐渐升高,音乐家突然转入降D大调,用连续的三连音模拟海浪冲刷礁石的韵律。

      波利娜的珍珠项链停止了转动。约瑟夫的雪茄灰烬坠落在餐巾上,烫出焦黄的星形痕迹。拿破仑看着母亲布满皱纹的眼角泛起水光,那是他三十七年来从未见过的神情。而两年前在巴黎圣母院的加冕典礼上,莱蒂齐亚甚至拒绝出席这场"亵渎科西嘉灵魂的闹剧"。1

      当最后的颤音消散在镀金穹顶下,路德维希的食指关节因过度用力而泛红。莱蒂齐亚突然起身,黑绸披肩扫过满桌冷掉的松露鹅肝。她走向钢琴的脚步带着优雅和从容,玳瑁梳子随动作闪烁如地中海的磷火。

      "孩子,"她将温暖的手掌轻轻贴上琴身,"这架钢琴在杜伊勒里宫沉默了五年,如今在你指尖复活,如此动人心弦的音乐简直让人窒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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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晚宴结束时飘起细雨。拿破仑在琴房找到路德维希时,他正坐在桌前,专注地谱写着协奏曲。皇帝抽走羽毛笔,沿着五线谱上的音符写道:母亲上次哼这首歌时,我还在科西嘉的葡萄架下捉蜥蜴。

      路德维希摸着纸上未干的墨迹:"她的赞美,比所有乐评人的掌声都珍贵。"

      拿破仑突然单膝跪地,将脸埋进对方残留着松露气息的衣襟:"当你在钢琴前为母亲的歌谣赋予新生时..."他的声音闷在羊毛布料里,"那是我三十七年来,第二次产生跪地祈祷的冲动。"

      "第一次是什么时候?"

      "1793年12月17日,土伦城外的战壕里2。"皇帝的声音突然变得遥远,"等待炮击的时候,我跪在泥水里,祈求法兰西共和国能熬过那个漫长的冬夜。"

      路德维希的手掌轻轻覆上皇帝的后颈,那里有一道穿越阿尔卑斯山时留下的旧疤。雨滴敲打彩绘玻璃的声音混着心跳,在铜制助听筒里融成模糊的潮声。他忽然意识到,自己正在用谱写乐章的方式感受这份感情——拿破仑炽热的凝视如同强奏和弦,深夜的私语恰似柔板乐章,而那些心有灵犀的沉默间隙,则是休止符必要的留白。

      "母亲这辈子最骄傲的,是波拿巴家族从不向热那亚总督下跪。"他的声音闷在羊毛布料里,"当她听说我要在巴黎称帝时,把科西嘉共和国的旗帜挂在了老宅正厅——她在提醒我们波拿巴家族欠了共和国的债。"

      路德维希的指尖插入皇帝的发间:"您究竟为何非要戴上皇冠?"

      "因为法兰西需要象征,巴黎需要秩序。”皇帝的声音突然变得异常柔软。”就像你的奏鸣曲总有一个主题,再自由的旋律也需要调性记号和节拍器——秩序哪怕限制自由,却也避免了混乱的流血和牺牲3。”

      音乐家的指腹抚过对方后颈的旧枪伤:"所以您用皇冠当止血钳?"

      "总比让断头台继续运作要好。"拿破仑抓起羽毛笔在乐谱边缘划出直线,"母亲觉得我背叛了故乡的海风,可有时候背叛过去是为了守护未来。"

      两人的呼吸在寂静中交织。远处传来近卫军换岗的脚步声,路德维希的助听筒滑落在波斯地毯上,金属外壳反射着跳动的火光。

      "曾经我以为您会是新时代的布鲁图斯,而您选择了凯撒的王冠4,那时候...我以为您总有一天会变成第二个路易十六。"

      皇帝抓住他的手腕,将掌心贴在自己左胸:"听听这里,路德维希。布鲁图斯的匕首没能拯救罗马,而我的法典至少让圣安东尼区的面包店重新开张,巴黎去年的冬天可没有冻死一个流浪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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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子夜时分,皇帝被隔壁琴房的声响惊醒。他赤脚穿过连通门,看见路德维希正在烛光下拆解怀表。珐琅表盘反射着冷光,齿轮与琴键在阴影中交织成一幅奇妙的图画。

      "我把摇篮曲的动机刻在了摆轮轴上。"路德维希将游丝绕在铅笔尖,"这样每当机芯振动,就会重现海浪冲刷礁石的旋律。"

      拿破仑握住他沾满机油的指尖:"下周去枫丹白露,母亲想听完整的弦乐四重奏版本。"

      路德维希点头,思索片刻问道:"需要加入一些特别的元素吗?"

      "无需特别的装饰。"拿破仑将音乐家的手掌贴上自己左胸,"只需要你的指挥棒作为节拍器。"

      晨光再次染红玫瑰窗时,莱蒂齐亚夫人在走廊拦下路德维希。她褪下伴随半生的珊瑚手链,将其套在音乐家布满琴茧的手腕上。八十四颗珊瑚珠挨个滚过脉搏时,老夫人用科西嘉语说了句话,后来拿破仑在国务会议间隙翻译给他听:"她说你的音乐里住着未被征服的风。"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6章 秋日私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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