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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第七章 暮春夕下歌秋晚 未入笼深心已囚(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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缪陨望着铜镜里的自己,发现很久没穿的官服似乎短了一点,烟青色的袍子,快要盖不住亵裤了...
正疑惑着,却是文隽这回脑子转得快,“夫人...夫人这不是长高了!”
缪陨觉得有些奇怪,她不太适应这种别的孩子经常从母亲那儿感受到的口吻...
文隽在一旁却是难得的兴高采烈,打开了一个琥珀色的小盒子,用食指沾了点瑰色的沫子,就要往缪陨腮帮子上涂...
“什么东西,就往我脸上搓!”缪陨闻不惯胭脂味,一闪身躲到暖阁里。
“夫人,咱们去东宫,好歹打扮打扮,本来穿这身官服就男不男女不女,我看你这两天气色也不好,脸上总有些蜡色,这胭脂膏子...”
“打住,”缪陨赶紧把文隽伸进暖阁的手擒住,扣在脉门上,夺了胭脂盒子,扔到书桌上去,“文隽你什么时候也在乎起这些,倒是好生念点书,就算念成个傻子,我也说不得你的不是,倒学别人涂脂抹粉,你还是早早离了我这儿吧...”
说罢把文隽双手一丢,自己从床下取了靴子,利索地穿上,把官带往腰间一扎,取了桌案上誊好的《晚台秋歌》,只往袖子里一塞,径自走了。
第一次,文隽没有阻拦缪陨的任性,没有用自己笨拙地执拗来软化缪陨的固执,她甚至没有用隐忍的目光注视缪陨离去的背影。
缪陨没看见,文隽下沉深敛的目光中,有种十分复杂的光芒。
缪陨来到东宫,身后是血色落阳惊起一双鹧鸪。
玉堇生属意,是让缪陨趁月色入宫。缪陨觉得不妥,虽摸不清太子心思,到底红颜儿女,月下聚首,又不知要给城里宫中的流言蜚语铺上几层浓墨。所以特意趁着天没黑去往东宫偏门。
结果还没进宫门,倒觉得自己几分担心着实是没有必要了。
只见雕琼斋外十几个小太监,劲装笔直,到比起普通男子还要血气方刚,只怕都是高手。
缪陨又不禁想起多公公和他的“生生梦”...
一行人上前,递了缪陨的名牌,入了外院,又看见不远处拴着几匹锦毛无疆马,似是南疆产物;又见一辆双层马车,仪仗华丽,却不似中原风情,依稀记得是东海邻国的乘辆。
正在纳罕,有人从内院引来一老一少两位宫女。这年长的宫女少说也有四十多岁了,却是脊背挺直,一路走来,竟不能闻其步履;倒是腰间带的一对玉环,碰撞起来叮叮咚咚,隐约还能听得见环佩相触的回声;那年轻些的,约莫双十年华,姿色平平,却是满面踌躇未满之态,老远就盯着缪陨,一双不大的眼睛似乎能冒出火来...
这年长的,除非是吃了什么仙丹灵药,不然肯定是内力及其深厚;这年轻的,虽然探不出内息,但看她走起路来步步稳实,一双手骨节粗大,肩平臂僵,定是个习武的女将。
缪陨有几分惊心,看来自己身边,果然还有许多不知名的高手。
又连忙施了礼,“缪陨早来一步,劳烦二位女官人引见。”
那年长的宫女倒并不像年轻的那样敌意,笑着回了礼,“请夫人安。小女是太子乳母盖莲香,宫人抬爱都唤我一声莲香娘。身后这位是东宫唯一的女内侍,不才正是爱央府退下来的影女,所以没甚名姓,夫人可唤她戈女。今日太子在雕琼斋礼贤下士,请了今年春试榜上有名的年轻人来谏议时事,因为都是男子,本想请夫人日落后再来,不想夫人早到了,便派了我们两个相迎,夫人不拘的话,便随我二人入正殿,一概礼节稍免,还望夫人不耻赐教,为太子指点山河,妙解迷津。”
低眉颔首地跟着往里走,缪陨心里又是一阵嘀咕。
这盖莲香不过是一个奶妈,却能移步无声;又让自己替太子“指点迷津”,这不分明有些居高临下之意?而那戈女虽然一脸凶相,倒也没有异议。也不知是东宫风气太过以民为本,还是...
正想着,三人一行进了正堂。
却见正堂中并无一人。
盖莲香却打开了一扇偏门,三人又过了几个穿廊,才隐约听见阔论之声。
果然在一间偏室之中,看见一群陈词激昂的年轻人。
正中雕花镶金的卧椅上,只见玉堇生结实的身板撑得一件紫蟒朝服有版有型,棱角分明的脸上浓眉紧蹙,看起来似有几分烦躁。
正说话的人穿着异国服装,细目长眉,口音有些异样,听得出是在献治朝之策,不过因为口齿不利,有几分辞未达意。
缪陨看他头上戴着筒形的纱冠,认出应是那双层马车的主人,从东方岛国渡海而来。
又在人群中看见穿着扎染的布裙的男子,形容也颇为怪异,倒像是那几匹锦毛马的主人了。
其余人到应该都是今年春试上榜的书生了,个个穷极酸腐,令人视之生厌。只有一个人,一身干净的褐衣,利索地扎着个书生髻,远远地站在一架香炉后,默默地看着窗外的落霞孤鹜,年纪不大,有个三十开外,在一群年轻人中却也略长了。倚栏凝神,满脸傲然山水的姿态,一个照面,让缪陨心底生出几分倾慕。
玉堇生这会儿心里正在烦躁。为人君主,免不得要笼络天下墨水喝的最多,心思最细的一群人,玉堇生也不例外。他每隔几日就招些文人志士入宫,为的是能得几条好计谋,即便不是助他推翻长公主幕下之政或是解决边疆危机的妙计,能剖析剖析局势,表明自己立场,深恶痛绝地抨击一下老女人的伪政,拍着胸脯表示一下日后坚如磐石的忠心,总也足以让一肚子热血热肠的太子爷小小的激动一下。结果这群酸菩萨,要么只会吟词弄句,要么大侃古今明君圣主,没有一点建设性的意见。今天更好,也不知谁找来几个蛮子,还说是海上哪个岛国的王储,南边那个山寨的少主云云,总之话都说不清楚,别说奏本上谏了。那个扬名天下的“囊中客”沈若轻更是离谱,“千呼万唤”好不容易“请”了来,结果站在窗子前看了一个下午的风景,别说出口成章了,连个对联也没做出来...
正在郁闷,一抬头,看见缪陨来了,好不似一阵清风吹进了这腌酸菜的地窖子:只见粉装玉琢的小人儿裹着半男不女的半大官服,梳个长辫子,两边耳朵上还各留了一对娃娃髻...
玉堇生一对剑眉登时舒展,一双眼睛终于是含上了笑...
“行了行了,先停停,大才子们也累了,你们看看谁来了...”
各色书生都回头看向门外,就连那个独自看风景的超然人物也似有若无地瞥了一眼。
众人连忙行礼,缪陨也矜持地回了文姝礼。在东宫就如同在朝堂,这些上榜的书生就是日后的文臣,也许会成为缪陨从不谋面的“同僚”。
“我请扶星夫人来,是因为一日偶然听见她在女子学堂里讲了一堂课,却是关于时局和兵法。实话说,爱央府里女学生们的见解未必比各位薄浅啊,更别说这师傅了。不过咱们说了一下午,也累了,我让扶星夫人带了新作的一篇赋,全天下都传唱扶星女深花之曲,想必这女子的才情在座的没有人质疑吧?罢,咱们就先略作消遣再议政事,小夫人,这《晚台秋歌》可带来了?香娘给咱们念念吧。”
缪陨微微抬头,却看见玉堇生的眼神分明没有他的语气这么轻松,这眼神和赵子翩一样有一种惊魂摄魄的力量,但在赵子翩,这种慑人在于总是以柔化刚,令缪陨欲拒还迎;但在玉堇生眼里,这种摄人变成了真正的欲望,好像一不小心就会跌落的深渊陷阱,这对视的一瞬让缪陨觉得自己一定要逃离这一刻身之所处,又惶惶不知所在何处...
缪陨心里害怕,到底还是不卑不亢,不再低头,却刻意地避开了玉堇生的眼神,将文稿递到了旁边的盖莲香手上。
盖莲香走到玉堇生的卧椅旁,四下上来许多宫人,为书生们和缪陨沏茶看座。只有戈女一声不吭地站到了玉堇生座椅后面,玉堇生倒也并不阻拦。
又见几个面如秋色的男女乐师,抱着琵琶,琴筝在偏门外落座。
那香炉旁缄默的身影也远远地坐在了外围。
“念吧。”玉堇生发话,却是亲自伸手扶着盖莲香上了身旁的台阶。
盖莲香唇启,竟是用内力催声,铿锵如洪钟,又不似女子音韵纯良,其声不辨雌雄,满室之中,若无视其人,竟难寻发声之处,犹如腹语,又恍如天籁...
“天阁偏赋《晚台秋》,欲寻断章,到底又添新韵头,是欲说还休。
眺北幕青穹,灼眼处,却是银枪又添锈;
依稀难辨故人,断钗裂帛,鬓发飘雪染透;
今日和血温兽骨,来年青稞攒泪,几回心脉尽霜冻...
南北豪饮客,啖糟卧锦裘,知否?
不耐此番腥风,下视南江。
徒见淘沙滚滚,为何胭脂香难留?
从前小楼一夜,佳人扶风,满怀绵绵,是雨打芭蕉掩风流;
今日遥遥汛香,东归多少落英,春复秋来,天山水、芙蓉膏竟如胶长流。
一夜风轻无漏,茶酒香满篷。
君朋宴毕,满腹温骚,何人踏残羹,送春歌秋?
婷婷树未凋,照碧只影向谁留?
从来鸾凤择梧天语意,到底月哑乌啼,吟吟咽咽,衰尽落红。
总是乱花眯眼,流水浮灯,光影曳烨;
唯独丝竹不掩,江南漠北,断鸿哀声。
有心听闻四面风,碧落朱红,花开正汹涌。
几番嗤笑,却叹人心、流年都消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