晋江文学城
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4、十年 ...

  •   金秋已至,桂子飘香。

      李迟暮自上次吃错药后便伤了元气,反复调理仍未见好转。

      民间传说只得三魂,缺失七魄之人容易鬼上身。

      恰恰李迟暮常年以药物续命,体寒多病,便是极佳聚阴之体。

      更小些时候李迟暮多噩梦缠身,常常半夜起身呓语,或发狂胡言乱语,或欲自残。

      若是他人相阻拦,必受其伤。

      这些年林紫烟为他访求名医,寻高人做法,辅药物治疗,方才好转些许。

      但近几月来,李迟暮此症复发,隐隐有加重之势。夏朝昇似是有所察觉,夜间不免留意隔壁动静。

      是夜,天阶月色凉如水。

      入秋的C市昼夜温差极大,窗外阵阵寒风疯狂肆虐蹂躏着这片苦难深沉的大地。

      李迟暮又梦到了那个无比熟悉的场景。

      只见雄奇巍峨的山脉层峦叠嶂般,此起彼伏,耸立云间。而他好似悬浮于云层般御剑飞行,不断穿梭于密竹修林、芳草缤纷之中。

      万山翠绿之中有一座主峰,险峻秀美,山高万仞有余,气势宏伟。从山顶下望,有一木,高四十尺,树干粗壮需五人合抱。

      山每面有九口井,雕栏玉砌,同时又设九道门,每门入口处有一兽把守。

      仔细一看,该兽高百尺,九首,每面头颅都长着人脸,身上有老虎状的斑纹,爪利而神情威武。

      再往西而去,眼前之景华美震撼,不足以用言语形容。映入眼帘的是数不尽的五彩凤凰与七色鸾鸟,它们或立于树梢,或凌空盘旋,脚下踏赤蛇,胸口异悬挂着红色的蛇,头戴着类似盾牌的东西,于烈日下反射七彩华光。

      往北便是青翠碧树环生,各种未见未闻之木高耸入云,朝山下望去,百丈深渊,瀑布悬挂于山谷幽深之处,从天上来,倾泻倒入海中,水汽烟雾缭绕,恍若蓬莱秘境。

      随后往东飞行,只见六位巫师模样的人围坐在一头人面蛇身的巨兽前,手中捧着黑色的草药默念咒语,似欲复活该兽,巫师口中咒语古老而悠扬,似乎唤醒了李迟暮躯体深处沉寂木讷的灵魂。

      最后朝南飞去,此处万鸟朝凤,山野遍布百兽踪影,九头蛟龙盘旋于天,猿猴豹蛇无不珍奇异状,周身散发着金光,金池绿林,玉石珍宝,俨然如神仙秘境。

      四方游遍后,李迟暮每每回味,皆被山北一华美异树深深吸引。

      此树亦高百尺有余,树干粗壮遒劲,绿叶浓密,结有紫色果实,其形似人之心脏,外层由七彩薄膜覆盖,脉络清晰。

      果实翕动之间,宛如心肌跳跃收缩,强劲有力。每颗果实之中含有七彩华光般闪耀宝石,树周身金光环绕,李迟暮每每靠近,似有归宿之感,不免深深叹息,引得灵魂休憩。

      李迟暮自记事以来,每年都会梦到此景,画面美妙绝伦又充满神秘气息,引他沉沦不醒。和平常的噩梦不同,每做此梦之时,李迟暮仿佛献祭了灵魂般只愿沉醉不复醒。

      但此次身弱,梦境渐散,他半梦半醒之间仿佛听到门外有人温柔唤他,李迟暮恍惚间没了意志,直起身随着寻声而去。

      夏朝昇便是在李迟暮离去不久后醒的,准确来说,是一直还未入睡。

      他披衣起身下楼,骤然看到对面与楼下大门已开,夜半时分,四周寂寥无人,诡异地静谧。

      夏朝昇忙夺门而出,果然,远处喷水池旁,李迟暮衣衫单薄,定定立在那里。

      夏朝昇见状快步走向李迟暮,只见少年双目紧闭,双手抱于胸前交迭,口中念念有词。

      忽地猛然转头看向夏朝昇的方向,紧接着身体便似挣脱纠缠般剧烈挣扎,瘦弱的身躯不堪一击般前后摇晃着。

      紧接着纵身一跃,跳入了身旁的水池中。

      这一切都发生于刹那之间,李迟暮动作行云流水没有丝毫停顿,夏朝昇胸口一紧,来不及思考便纵身跃入水中。

      寒冷刺骨的水包裹着李迟暮的身体,强烈的窒息感令他猛然惊醒,在氧气即将耗尽的那一刻,他认命般闭上了双眼。

      意识模糊的瞬间,他隐约看到有一个黑色的身影朝他慢慢靠近。

      耳边蓦地环绕着刚刚唤他的声音,妖娆妩媚,“呵呵,你的小情郎来救你喽,你输了。”

      随即李迟暮便被一双强有力的臂膀环住,夏朝昇死死抱住他不堪一握的腰,瘦骨嶙峋的身子仿佛下一秒就要折断般。

      冰冷的池水争先恐后地涌入鼻腔,夏朝昇钳着李迟暮腋下,抵住胸前,迅速向岸边游去。

      待上岸后,夏朝昇随即给李迟暮做心肺复苏,逼他咳出水来。

      可李迟暮迟迟不愿醒来一般,面色如死尸一般青灰,任他按压拍打无济于事。

      夏朝昇犹豫了片刻,闭上眼眸,缓缓俯身,随即捏开少年已失血色的唇,覆了上去。

      李迟暮刚睁开眼睛便看到的是夏朝昇棱角分明的脸,湿透的衬衣隐约浮现出训练有素的结实肌理。

      额前湿润的碎发此时挂着晶莹的水珠,缓缓淌过他凌厉修长的眉峰,深邃幽深的眼,高挺的鼻梁,最后隐入紧抿着的薄唇,彻底消失不见。

      眼前之月不似凡间月,眼前之人宛如天上人。月光淡淡笼罩在夏朝昇棱角分明的轮廓上,阴影浅浅投射在李迟暮的胸前。

      既见君子,云胡不喜。

      饶是李迟暮木头一样的人也渐渐看呆了去,片刻后他才似乎想起已置身于岸上一般,大口大口呼吸着清新的空气。

      少年此时病态的脸更显苍白,睫毛长而卷曲,眼尾残留的水珠仿佛挂着晶莹的泪珠。

      李迟暮拍了怕胸口,紧接着连连咳嗽了好几声,随后抬眸,“谢谢你救了我,夏朝昇。”

      夏朝昇眸色渐暗,少年的唇开合之间,仿佛提醒着他唇角仍然残存着如果冻般冰凉柔软的触感。

      他喉结缓缓滚动几下,音色低沉嘶哑,询问道,“刚刚见到鬼了?”

      李迟暮定定地点头,他失神般自言自语道,“我习惯了,一般她们不会害我。”

      夏朝昇似乎想到什么一般,问道,“刚刚你和谁说话?也是鬼吗?”

      “嗯,她和我打赌若把我推到池子里,你会不会来救我。”李迟暮回忆道。

      夏朝昇饶有兴趣般盯着少年呆呆的眼神,“那你是怎么回答她的?”

      李迟暮摇摇头,“我说你应该不会救我。”甚至应该对他有敌意,李迟暮暗暗地想。

      夏朝昇闻言有股莫名的失落感,眯着如鹰般狭长危险的眼眸,言语中夹杂着丝丝怨气,“我不管什么鬼不鬼人不人的,李迟暮,你欠我一条命。”

      李迟暮低垂着双眸,看不清神色,“我会还你的。”

      夏朝昇漆黑如泼墨般地眸光深深地烙在李迟暮修长白皙的脖颈处,像是压抑着什么一般。良久,莫名扔下一句,“但愿你能承受得住。”

      说罢便转身离去。

      次日,李迟暮便发起了高烧,开始神志不清,胡言乱语起来。

      林紫烟心疼不已,急忙叫来医生诊断,望着床上高烧昏迷的儿子,女人原本温婉秀美的脸上面露担忧,神色紧张,“先生,我们家暮暮怎么样?”

      老中医切脉后随即摇了摇头,“林夫人,他应该是昨晚受了风寒所致,看样子可能还洗了冷水澡。爱子体虚,脉象微弱,是为阳气不足,我开些药方,你仔细调理,切不可再受风寒。”

      林紫烟抹了抹眼角闪烁的泪光,连忙答应。“谢谢先生,是我没照顾好暮暮,这些日子苦了他了。”

      老中医走后,林紫烟慢慢走近床沿,伸手轻轻抚摸着李迟暮沉睡的眉眼,神色温柔,眼角含泪,“暮暮,都是妈妈的错,这段日子是妈妈忽略你了,一定会好起来的。”

      林紫烟替他轻柔掖好被角,起身关好门窗,拿起药方,而后出门亲自抓药。

      林紫烟本是寒门之女,但她自幼便勤工俭学,成绩优异,但堪堪温饱的生活始终无法让她真正跨越阶层。

      直到她遇到了李元褚,青年才俊,豪门富商之子。

      两人于一次偶然相遇中一见钟情,随即迅速坠入爱河,步入婚姻的殿堂。

      一时郎才女貌,艳羡众人。

      就像众多夫妻关系一样,婚姻或许终将成为爱情的坟墓。

      李元褚婚后不久便暴露出风流本性,两人同床异梦,夫妻离心,渐行渐远。

      在夫妻关系接近冰点的时候,林紫烟遇到了她的第二份转机。

      夏家与李家是至交,此时的夏瀛气质雍容华贵,深沉冷峻,周身浸淫着掌权者多年来无形的威压,吸引了林紫烟的注意,她要报复李元褚,以眼还眼。

      林紫烟知道夏瀛是家族联姻,对现任妻子毫无爱情可言。故而她温婉体贴,蓄意引诱,两人见面次数愈来愈多,背德的刺激感使他们即使背负骂名而无畏。

      很快,林紫烟便被诊断怀孕三月有余,但孩子是李元褚的,这使她陷入深深地痛苦之中。

      而夏瀛怒火中烧,威胁她胆敢生下孩子就彻底毁掉她的婚姻,将丑闻宣之于众,不惜鱼死网破。

      林紫烟最终怀胎十月把孩子生了下来,男孩不足月便早产,且极其瘦小,也不哭闹,于保温箱待满三个月方才出院,而此时夏瀛也恰巧因家族纷争断了联系。

      又过了几年,李元褚难得涌起些微愧疚,决定收心陪伴妻子左右,他们过了一段少有的相敬如宾的日子。

      可天不遂人愿,李元褚突发重疾,于一年前身亡。而遗嘱早已被家族胁迫立好,无林紫烟与孩子分毫。她本是高攀,李家无一不与她处处阻拦作对。

      孤儿寡母,她一生颠沛流离,最后的一丝幻想也破灭。而李迟暮又是个药罐子,她不足以负担高额的费用,不得不,她再次找上了丧妻的夏瀛,两人一拍即合。

      她对李迟暮无疑是愧疚的,是她的自私把她带来了这个世上,忍受着肉身种种病痛折磨。而李迟暮从小也与其他小孩不一样,他好似没有感情一般,从未哭过、闹过,总是静静地沉浸在自己的世界。

      李迟暮三岁才开口说话,说的第一句话便是,“大树、蛇、鸟。”

      随着年龄的增长,李迟暮身子愈发虚弱,久病不愈,已入骨髓。林紫烟使出浑身解数,探访中外名医,皆言多活一日便是奇迹。

      就这样,李迟暮生生续命了十年。

      刚入夏家时,他刚满十三岁,或许他不知道的是,在这个宅子里,他将度过他的整个少年时光。

      李迟暮十五岁时自学研习完了高一的课业,但他偏科严重,文科一骑绝尘。故而夏瀛本着兄弟互相帮扶的名义,让各科都出色斐然的夏朝昇成为了他的“补习老师”。

      两人因此逐渐熟悉起来,李迟暮一改对夏朝昇客气疏离的态度,默许夏朝昇时常莫名其妙的亲昵之举。加之背负“命债”,小呆子就这样一步步自投罗网掉进粉饰的陷阱中去。

      李迟暮十八岁这年,夏朝昇已提前修完大学课业,开始接管夏家企业。

      而李迟暮则考上了C市顶级学府,如同众多普通学子一样,开始了大学生涯,他主修自然地理学,辅修汉语言文学。

      李迟暮于这一年在《说文解字》中翻阅到“昇”的含义-日上也。从日升聲。

      而暮则是后起之字,同“晚”,-莫也。从日免聲。他与夏朝昇,原本是两条平行的直线,如日出日落般互不相扰,却深陷命运的羁绊不能脱离也。

      因李迟暮身体虚弱,不便住校,有司机专门接送往返。而李迟暮以近学校图书馆为由,坚持于学校外租一公寓独居。

      林紫烟无法,只能时常过来为他亲自下厨,喂药。

      也是这年,李迟暮认识了宗越,那个英气蓬勃的少年时常跟随在他父亲身后,宗家从政,夏家从商,夏朝昇从小便与宗越的姐姐宗浛有着婚约。

      只见眼前男子明眸皓齿,长眉斜飞入鬓,身形高大精瘦,笑容温柔和煦,伸出手,“你好,我叫宗越-宗亲吴越,怎的之前没见过你?”。

      李迟暮礼貌客气地伸出细长的手臂,“你好,我叫李迟暮。”

      宗越细细观察着眼前这位眉眼如画但过分瘦弱的少年,唇角微勾,“是迟来晚暮之意吗?”

      李迟暮默默点了点头,还未多说一句,肩膀被一双强有力的手臂一把搂过,熟悉的檀木熏香传入李迟暮鼻中。

      他微微眯了眯眼,此香会令他安神,夏朝昇发现后便一直熏此香。

      不多时头顶便传来夏朝昇充满磁性的声音,低沉喑哑,带着宣誓主权的意味,“他的名字与我相配,日升而落,即为暮,循环往复,亘古不变。”

      李迟暮第一次听到还能如此解读,不免暗暗记下。

      宗越明显感受到了夏朝昇的戾气与敌意,失笑道,“未来姐夫好大火气,莫不是吃了炸药。”他向来是不肯承认这位未来姐夫的,一为他极为反感政治联姻,二来他觉得夏朝昇这人偏执狠辣,心机深沉。

      夏朝昇听罢眉头微蹙,幽深的眸寒光乍现,眼神冰冷如利刃,扫过宗越,“听好了,我最后说一次,我不会是你宗家的女婿,过去不是,现在不是,将来也不会是。”

      随即便揽着李迟暮往房间走去,俯身正对李迟暮,眸色深深,捏了捏李迟暮白皙的脸蛋,“往后不许随便与他人言语,小木头,你还欠我一条命,你答应了要还的。”

      李迟暮其实对夏朝昇亲昵的举动无甚感觉,以他来看,他与林紫烟借住他家,夏家助他续命,而夏朝昇又救他一命,按理来说理应投桃报李,以报答其恩情。

      他缓缓点了点头,神色认真,“知道了。”

      因着这些日子的将养,望着李迟暮略微有血色的唇,夏朝昇此时心中的浴火如燎原般拂过。他闭了闭眼,深深压下这股热潮,对这份背德之爱,夏朝昇无疑是隐忍的。

      再忍忍,很快他便会得到他。

      李迟暮每每觉得命运开始眷顾他的时候,命运总是无情地抛弃这位病弱苦难的少年,毫无眷恋。

      李迟暮大二这年寒冬,举国范围内各地罕见暴雪交加,极端天气肆虐着,狂风怒吼着,似乎也在对抗这天道无公。

      这场大雪死了很多人,这里面就包括了李迟暮的母亲林紫烟和夏朝昇的父亲夏瀛。

      林紫烟与夏瀛是去往给李迟暮求药的山上途中,不幸遭遇特大雪崩,而寻求的这位神医恰巧隐居于世外高山上。

      求医不成,夫妻双亡。

      夏朝昇静静地看着李迟暮,他害怕他承受不住突然病发,因此,推掉所有行程整日陪在李迟暮身边。

      但李迟暮出奇地平静,甚至没有掉一滴泪,他欣然接受了这一结局,好似天生没有感情一般,麻木、冷漠。

      只见削瘦的青年缓缓转身看向夏朝昇,眸色淡淡,轻声问道,“为何他们都死了,或许我的确是灾星。夏朝昇,我还欠你一条命,我会还你的。”

      夏朝昇一把拉过青年,揽住其纤瘦的腰,环绕的手臂逐渐收紧,将脸深深埋在青年脖颈,漆黑的眸中氤氲着痛苦的神色,“不用还了,木头,只要你还在我身边,就够了。”

      李迟暮罕见看见夏朝昇脆弱的模样,他学着电视上安慰人的模样,轻拍着夏朝昇的脊背,眼神空洞,缓缓道,“我会尽量陪你久一点的。”

      之后的五年里,夏朝昇对李迟暮的控制欲达到至高点,病态的占有欲可谓登峰造极。

      他不许李迟暮与旁人接触,完全限制他的人身自由,似是害怕他随时与他死别一般,夏朝昇为他量身打造了一座金贵的牢笼,李迟暮每一个眼神、言行举止、生活作息都必须在夏朝昇的严密监控下,只能属于他。

      而李迟暮便是笼中之鸟,身心皆不得自由,甫从夏宅中逃离又入囚笼。

      于这种情况下,他仍然坚持完成他的课业,自学考试,提前毕业,攻读研究生学位一气呵成。

      李迟暮清楚自己与常人不同,他与这个世界是如此格格不入,但他仍然努力尝试活得像“人”一点,一点点就好。

      此生虽短,颠沛流离,为何是你,多亏是你。

      遇见夏朝昇之前的十年,李迟暮拖着病体苟延残喘。

      遇到夏朝昇之后的十年,他得以续命,成为他的禁脔,最终也如愿兑现诺言,他以一命抵一命。

      如此,甚好。

  • 昵称:
  • 评分: 2分|鲜花一捧 1分|一朵小花 0分|交流灌水 0分|别字捉虫 -1分|一块小砖 -2分|砖头一堆
  • 内容:
  •             注:1.评论时输入br/即可换行分段。
  •                 2.发布负分评论消耗的月石并不会给作者。
  •             查看评论规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