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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太傅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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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迟暮是被冷醒的。
寒冬清晨的第一缕光透过窗缝洒落在少年卷曲而翘的睫毛上,他缓缓睁开眼眸,破败不堪的梁宇便呈现在他眼前,李迟暮恍惚少许,方才认出此地正是身死后魂穿而来的异世。
浮生数载,恍若黄粱一梦。
李迟暮闭上双眸暗暗回味,昨晚老者告知他天冲灵慧两魄已开时,便感体内气脉涌动,发顶至眉心处仿佛有灵智冲破封印般,瞬间喜之将至,顿感宇宙之无极。
内心畅意之情前所未有、蜂拥而至,他眼前勾勒出平生往事,过往历历在目。
生前不曾体验之情感,此刻被无限放大。细究之下,过往李迟暮每每欢欣喜悦之时,并非得偿所愿,课业卓成。
不外乎林紫烟温柔替他掖好被角,轻轻拂过他脸颊侬言软语哄他入睡。
莫过于李元褚每每醉酒之后一把揽过他细小的腰身,断续地低喃,“我儿近日乖巧,几日未病发。”
亦是遨游书籍浩海,广厦寰宇,最终定格在那道既咸又苦的糖醋排骨里。
平生个中滋味,不一一道来,此情此感,是为欢喜。
李迟暮定定神,缓缓起身,一日未曾进食,此时早已饥肠辘辘,他来到异世的第一日,便切实地感受到为人之乐,前世寻医问药皆无果,如今竟似得来全不费工夫。
还未踏出房门,他便听到门外传来低低交谈声,一人以扁平粗哑之声惊呼道,“那贱种昨日我瞧着已然咽了气,理当横尸在此,怎的不见了踪影?”
另一人嗓音尖细阴狠得轻啐了一声,“最好是叫野狗叼了去,此事你我二人全当不知晓,莫坏了主子大计。”
李迟暮听到那窸窣的脚步声渐渐往屋内靠近,忙屏息转身隐匿于向内敞开的破门之后,宽大的门扇堪堪隐住少年瘦弱纤细的身形。
二人草草扫视房内,未察觉异常。其中一人神情露怯,拉拉另一人衣角,“走罢,此地我看阴风阵阵,颇为晦气。”
尖细嗓音再度传来,“瞧你那怂样,皇宫何处不是尸山血海?最终不过终是一抔黄土罢了。”
闻着渐行渐远的脚步声,李迟暮重重地呼了口气,他方才听闻那人道“皇宫”,若是此处是他理解的历朝宫殿,可朝代几何?皇帝又是何人?
随带着这具身份的谜团,李迟暮决定先行离开此处,显然此地已不安全。
方才听得那二人对话,身后定然有一方暗中权势,与其坐以待毙,继续留在此地不知何时为他人所害,不如放手一博寻得转机。
李迟暮从偏殿侧门而出,破败的庭院中,墙体砖石倾倒也无人修缮,他就着墙角一处狭小洞口缓缓钻了出去。
离宫后是一条幽径,背靠假山园林,李迟暮虚弱地绕过山石,于石涧之中掬一捧较为清冽山泉水以解渴。待吃力翻越假山后,朝右前方望去,是一条齐整平铺的青砖大道,道路上白雪皑皑覆盖一片苍茫之感。
远远望去,似乎直通一处宫殿恢弘耸立,红墙黄瓦,青砖白栏,好一个宫殿盘郁,楼观飞惊,殿身巍然宏宇,飞檐曲折,无不彰显威严森森。
李迟暮顾不上细细斟酌,抬脚便往宫殿走去,奈何此副身躯尤为虚弱,还未走几步他便觉天旋地转,眼前一黑,无力倒地。
意识昏迷的瞬间,他模模糊糊看到一华服紫袍之人呆滞片刻,往他这边缓步走来,李迟暮暗暗握紧了手掌,是敌是友靠此一博。
身着紫袍官服的徐屏川此时恰巧路过,今日上朝觐见,下朝后便远远瞧见一衣衫褴褛,披发瘦弱之少年,不多时,少年便倒地不起,隐于白雪之中。
徐屏川心中大骇,前朝重地,宣乾门口,为何会有看似闲杂人等贸然进入此地,故抬脚往该子方向走去。
而一旁的禁卫军将领神武将军秦怀义也留意到了前方动静,忙叫住徐屏川,“徐太傅,切勿孤身前往,且等末将前去查探虚实”随即召守城禁军去前方查探。
禁军很快便捞起李迟暮的身体,细致检查周身并无禁物后,左右一人将少年拖至秦怀义眼前,“禀告将军,此子并未携带任何利器,方才似乎昏死了过去,我等失职,未及时探查到前方异动,自愿领二十板,扣一月俸禄!”
徐屏川为眼前自愿领罚之情景触动,传闻内朝禁军统领秦怀义铁血治军,贽罚分明,如今一看,果然名不虚传。
随即他目光落在跟前蓬头垢面的少年身上,此子赤脚布衣,手脚僵紫冻疮遍布,肤质白皙但多出青紫交加,溃烂发炎,胸骨嶙峋。
虽披头散发,但不掩其俊秀昳丽面容,下巴纤细,唇色惨白,五官淡漠疏离,徐屏川心中诧异,此子与当今圣上永昌帝竟有三分相似!
此子为何躺在雪地,又为何出现于此地,疑点重重而又不合常理。徐屏川压下心中疑虑,转身朝秦怀义道,“秦将军,此子身份可疑,可否容老夫秉明圣上?”
秦怀义朝徐屏川作揖,沉声道,“末将本想将此人移至审查司关押,如今太傅自有定夺,任凭太傅处置。”
徐屏川随即携李迟暮入偏殿耳房内,吩咐婢女为其净身沐浴,以便觐见圣上。他深知,方才若不出手相救,此子必于审查司受皮肉之苦,恐不能承受,况且此子不知为何竟令他隐隐动了恻隐之心。
李迟暮在婢女为其宽衣之时猛然惊醒,他望着眼前出入的侍女如云,云鬓钗髻,粉纱裹胸,纤腰袅袅。少年瞳孔微张,大惊失色,“此乃地府抑或天池华表?”
一婢女捂嘴娇笑道,“公子莫非失忆?此处乃宣乾门偏殿,并非公子所言地府天庭。”
李迟暮仿佛置身于云雾之中,疑虑重重。
恰巧此时腹部传来饥饿之感,前世为人所囚禁,久不曾与人交道的少年如今已知悲喜,向来淡漠毫无生机的脸上,难得露出羞色,“姑娘可否予我吃食少许?在下感激不尽。”
婢女闻言指指一旁塌边果盘点心,失笑道,“公子可食点心饱腹,奴婢方才受太傅传唤教厨子片刻后送餐食至此处。”
李迟暮闻言快步走去塌边,速速进食裹腹,不多时,他疑惑望向婢女,“方才姑娘言太傅是何许人也?今朝今代是何时?我又是何身份?由于此前昏迷已尽失记忆,还望姑娘解答。”
婢女瞧着眼前少年不似作假,但此人是为太傅嘱托照料之人,不可懈怠。“回公子,当朝乃虞国承德二十三年,徐太傅乃虞国两朝元老,先前辅佐先帝登基,当今圣上及东宫太子皆为太傅所授。如今太傅广纳学士,开庭讲学,深受世人学子敬爱”
婢女微微一滞,摇头继续道,“而公子身份何如,奴婢并未得知。”
李迟暮忆起老者所言,彼时地图再次浮现于眼前,大渊于近百年分裂割据后,天下五分。北有玄国、南有乾国、西有轩国、东有虞国。
而此地若是虞国,那便如老者所言天下势必将历经战火硝烟,届时人间炼狱,六界大乱,而他穿越到了这乱世之中,只为苟延残喘,寻得七魄,并不想卷入这纷争混战中。
李迟暮思虑片刻,轻声道,“虞国都城是为摇光?”婢女喏喏道是。
随后婢女欲上前为李迟暮宽衣,李迟暮连连客气推辞,婢女只好作罢,将衣物放置木质搁架,留李迟暮一人于房内沐浴更衣。
李迟暮快速洗净周身泥污,一室氤氲,水汽弥漫覆盖住他俊秀淡漠的眉眼。如今,两魄已然归位,他还未弄清楚这具身体真实身份,往后何如,便迷迷糊糊置身此地,身后仿佛有一双无形之手叫他不得不揭开迷雾。
幸好,目前来看此次应当并非大凶,所谓福祸相依,他也只能走一步看一步了。
沐浴进食完毕,李迟暮身着素色对襟窄袖长衫,脚踩墨色翻云纹小朝屐,腰束月纹彩理锦带,乌发束起,额前几缕碎发披散,身姿清瘦如玉,紫眸昳丽。
徐屏川望着眼前容貌愈发似永昌帝的少年,一双紫眸妖异,但神情淡漠疏离,传言永昌帝此前宠妃林紫烟便是如此一双紫眸,容姿绝世。
彼时永昌帝后宫形容虚设,三千宠爱在此身,一时荣光无限,不久后便诞下皇嗣。
但林紫烟十年前不知是何缘由突发恶疾,撒手人寰。其子因痴呆性寡,不受永昌帝疼爱,后又因言语触犯圣上,打入冷宫多年,但未废除皇子之位。
传言此子自入离宫后依然痴呆惘然,疯疯癫癫,而永昌帝对此未复问一词。
徐屏川打量着眼前之人,抚了抚银须,试探问道,“可是若离殿下?”
李迟暮自看清眼前之人面容时便隐隐湿润了眼眶,从未掉过眼泪的少年此时还怔怔不知脸上冰凉的水珠是为何物。
他只知心脏仿佛被狠狠揪住,对面老者俨然是他前世敬爱的师长,自入夏家后五年里,便是徐屏川授他所少时所学,天文地理、文学史实,无一不倾囊相授,奈何后被夏朝昇囿于一方,未得与良师道别便撒手人寰。
一股悲痛之情不断浮现,与昨日大喜之情相对应,此时他心境复杂,既喜又悲。
李迟暮呆呆出声,两行清泪无声落下“徐老师”,这两日只身处于这个异世,令他有种游离于真实的虚幻之感,但无论眼前之人是否是前世恩师,能再见故人,他亦足矣。
徐屏川望着眼前神情激动,眼眶湿润的少年,好似误将他错认为恩师,他虽广纳贤士,设学府聚群英,但未曾教导过眼前年幼的皇子。
徐屏川料想他恐怕甫经昏死,此时恐怕神志不清,胡言乱语,心中不免怜惜。“殿下今日为何昏迷于殿门前?是否有难言之隐?”
李迟暮心下了然,恐怕眼前人确实并非前世人。
刚刚太傅唤他若离殿下,莫非他真乃皇子?猛地他回想起那冷宫宫匾,赫然便是“离宫”二字,但以前主记忆及宫殿破败程度来看,他约莫是被打入冷宫之皇室子弟,是他身死也无人理会无人告知的程度。
李迟暮握拳作揖,“徐太傅,我因饥肠辘辘,且不大记得往事,昏昏沉沉走至此处,并不知此地是何处。幸得太傅相救,我无以为报。”
徐屏川见此子并非传闻痴傻疯癫,言语条理清晰,看来传言真假难辨,此事涉及前朝后廷权势纠纷,其中利害关系他也难独善其身。
当今皇后母仪天下,太子正主东宫,此子定不好过,小小年纪也未尝不可装疯卖傻过活。也罢,也罢,待明日早朝他秉明圣上,或许能保此子一线生机。
徐屏川下定决心般朝李迟暮行了份臣子之礼,坚定道,“殿下如今体虚病弱,需些是日好好将养,明日臣秉报陛下,我大虞皇子岂能污头垢面,自损天家威严。”
李迟暮心下一暖,前世无情无感,似木头人般,如今再遇恩师,心中悲喜交加。
眼前此人宛若前世已垂垂老矣的恩师,弥补了他只二十余载便殒命之憾事,平行时空两人身影交迭,徐师一如既往刚正不阿一腔热血,心怀道义,至死不渝。
李迟暮扑通一声双膝下跪,回礼道,“太傅之情没齿难忘,三餐饱腹足矣,我并未苛求其他。唯有一愿,便是请太傅收我入门,我定当求学若渴,不负太傅之心。”
说罢欲磕头以行师礼,徐屏川见状连忙扶起他,受宠若惊般,“殿下切莫折臣之寿,且自古来从未有皇子朝臣下作揖的道理。拜师一事断不可如此,教导陛下应当是臣子之职责,况且臣与殿下一见如故,自当是为殿下考量。”
随后徐屏川似是想到什么一般,自袖中掏出几枚碎银,递与李迟暮,“臣现下只余碎银几两,恰逢今日殿下逢难处,殿下可收下打点周身,能方便许多。”
李迟暮见状心中大恸,喜极而泣般,他小心翼翼收好,仿佛要将前世未流尽之泪补全,含泪道,“学生等您。”
徐屏川不免也唏嘘几许,他青年时寒窗苦读,求取功名,而立之年还未成家。后又辅佐先帝登基,幸逢先帝乃圣君明主,任人唯贤,礼贤下士。奈何天妒英才,先帝自登基不过十数载,便驾鹤西去。
如今圣上沉迷声色犬马长生之术,龙体虚脱,而位主中宫当朝太子,其母沈氏乃当朝皇后,当年为太子正妃。沈家历朝出皇后数位,百年世家大族根基深厚。而太子肖父,治世经纬,雄才伟略,统统不闻,终日溺于声色,不知百姓疾苦,难堪大任。
前有老国师被迫告老还乡,不久便气绝而亡,后有皇后一党羽翼丰满,勾结势力,欲插手前朝事。加之当今圣上膝下子嗣稀薄,皇子一脉更是凋零,幼子尽数无故早夭,如今只余东宫太子与眼前传闻疯癫之子而已。
徐屏川布满皱纹之眼微眯,眸光深重,随即行礼与李迟暮道别,事关大虞百年基业,他拼死也要护住此最后一脉。
太傅离去后,李迟暮欲原路返回离宫,此行逢凶化吉,幸遇太傅,助他转危为安。
而此时秦怀义早已恭候门口,“殿下恕罪,臣方才不识得殿下多有得罪,适才臣受太傅所嘱,务必护殿下周全,这段时日臣命得力影卫忠心护殿下左右。”
随即秦怀义身后列出一人,只见此人一袭墨色玄服,周身无多余配饰。目测高八尺有余,堪堪高过李迟暮两人头,身形修长,面无表情,神情极为冷峻,只一双黑眸幽深沉静,周身散发生人勿近的气息。
秦怀义呵声道,“汀白,今后你随殿下,务必保殿下周全。”
名唤汀白的男子朝李迟暮利落下跪,双手抱拳,“属下薄汀白往后誓死护殿下周全。”
秦怀义方满意般转头朝李迟暮行礼作别而去。
李迟暮望着眼前气质不凡的青年,连忙扶起薄汀白,“汀白,往后还需劳烦你了,私下唤我迟暮即可,不必动辄跪拜。”
薄汀白起身欲再作揖,被李迟暮一把拦住并眼神警告,他方才作罢,“君臣有别,何况汀白乃死士,殿下无需多虑。”
李迟暮见状,只觉任重而道远,古代尊卑长幼有序,所谓君子有六艺,礼法不可一日而废。
暮色渐晚,夕阳余晖尽数洒下,北风稍止,唯余雪地上留下深浅不一的两行足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