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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嫁金陵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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章家少奶奶,本名古月莹,生于洪武十一年扬州府本地花商之家,于十九岁嫁入南京章公府。
丈夫章昌钰年二十八,其人仪表堂堂,威仪八风,年仅二十便中举人,选为刑部员外郎,二十五岁迁任户部左侍郎,二十六岁升任参知政事,二十八岁这一年,新帝登基,提拔他为平章政事兼太子少傅,乃是本朝头一个未过三十的一品大员。
即是这样一位青云直上的人中龙凤,婚配公主也无需垫脚,偏独身多年,终迎娶了一位地方商户之女,令京城人人唏嘘。
这锣鼓一响,花轿一落,万两雪花白银抬进章公府,跟着新娘进门的还有庄院十间,田产十亩,嫁妆数十箱,这货物流水般抬进了公府大院,墙外的看客不免讥讽:“看来是这世代清廉的章公府兜不住权贵的脸面,要娶一位金子造的娘子回家摆着呢!”
被喜婆背下轿的古月莹哪里听得见外头的闲言碎语,她只顾自己哭得伤心呢。
她在喜婆背上一抹眼泪,心一狠,暗自道:爹爹为了考学的小弟日后能在京城有靠山,竟狠心将我远嫁来这人生地不熟的应天府,跟什么公府攀上关系?那嫁的郎君是美是丑,是好是坏也不知,就这样将我送来,活活是把我往绝路上逼送,横竖我是被摆布的命,既然如此,夜里我就寻条结实的麻绳了结了去!
想到这,她不免更是伤心,即便盖着红布,外人也能瞧见她抽泣的起伏,也是那弟媳妇好心好意,想她远嫁不易,连忙挨到她身前,温声道:“嫂子莫悲伤,我家大哥是好人呢。”
古月莹在他乡遇到杜琴语,是她一生的幸事。
按说没有兄长空房,弟弟先讨老婆的道理,但京城这地界,世家子弟皆互相熟悉,人人皆知章昌钰拒婚不娶,章家族老便不愿耽误二郎章昌坚开枝散叶,于是早几年就为他许了本地杜举人府的小姐。
不过,所谓兄弟连心,亲兄弟总是相似的。那大郎不婚不娶,二郎娶了便是跟没娶一样,几年下来是一子未有。为着这事儿,杜家老夫人问询过几回,可杜小姐脸皮薄,哪里敢说与官人一年都同不了几次房,更莫提开枝散叶了。
此等的憋闷她亦是想过与人相说,可每每话到嘴边,她便害怕起了被人当作一心想着□□的妇人,失了父母家教的脸面,便只得咬紧牙关说:“都是我的不是。”
在这不见天日的高墙大院里熬着,好容易迎来了能同自己相说苦楚家常的嫂子,杜琴语早已泪眼婆娑,哭得像自家嫁女儿似的了,一接过新娘入堂,便不住的偷偷抹泪,一旁的章二郎见自己媳妇这样子,冷了嗓子,怪里怪气的说:“你作出这幅模样,莫不是要让旁的人以为我苛待了你去?”
听得此言,杜琴语只得抹干眼泪,对着丈夫陪笑道:“妾只是想到了与官人成婚那日也是这般热闹,不免感怀往事,官人训的是,今是大哥哥的喜事儿,该笑,该笑。”
见她展开笑颜,章二郎便不再说什么,也难得的提起嘴角,微笑着接客,过往的宾客还说,铁树十年开花,难得一见二郎笑颜,可见他大哥哥成婚他多么高兴。
因章家父母早亡,故请了章世公之弟,章二老太爷坐在主位代行父母之职。章二老太爷人有些矮小,背佝偻着,长长胡须干如草,他喝下一口长辈茶,按俗礼教导新人要和睦恭敬,携手余生。
却话此时,临到拜天地,周围人都出了一圈,唯独不见新郎官?
是了,那位章大爷从来是如此缄默威严,深静不语的,从方才接了新娘入堂,他便始终背着手立于庭前,虽他生得一张俊逸脸庞,但浓眉深深,目光如剑,冷面如霜,叫一众宾客摸不准这章大人娶了古小姐到底是喜是忧,抑或是他压根没拿成婚当回事儿?
“大爷,新娘子到了。”
喜婆将古月莹放下后,朝一旁的男主人恭敬道:“请二位新人向父母行礼。”
那古月莹在红盖头里什么也瞧不见,除了一些宾客吵嚷的动静,她伸长了耳朵也没听见自己这新婚夫婿说话,顿时心头一紧:莫非是个哑巴?
眼见这面无惊色的章大郎微微点了一点头,抬手朝章二老太爷作揖,那喜婆也轻轻压弯新娘子的腰,在一旁提醒道:“新娘子,拜天地了。”
古月莹听着喜婆的指令,昏头转了几个圈,弯了几次腰,随着家丁猛地一敲响锣,高呼:“礼成,送新娘子入洞房!”
这算哪门子礼成?方才除了夫妻对拜时她能感觉到对面站着个活物,余时他竟一言不发,古月莹心乱如麻,脑海里胡乱想了几十种惨剧:说这新郎不言不语,不是哑巴就是有口疾,再不然就是满脸麻子的丑人,长相如钟馗的鬼!他定是因貌丑无德强娶了我而羞愧!想我古月莹前半生洒脱得意,后半辈子竟然要和这样的龌龊之徒苟且一世,这婚,不成也罢!
愤然思之,喜婆又要背起她入洞房,正当喜婆张口要高喊“入洞房”时,却被古月莹素手一推,她奋然掀下盖头,大喊:“我倒要看看我嫁了个什么货!”
掀开盖头的那一瞬,满堂欢闹戛然而止,人人皆惊,只有那章大郎微微笑道:“便是我这么个货。”
古月莹本就气上心头,见他是个活人,还能玩笑,更是气不打一处来,仰着脖子直视他那双深沉的目,破口骂道:“我当你是个哑巴不会说话的,来你家好半天了竟一句话也不肯讲!”
真人菩萨!
堂中众人不由打了个冷颤,这可是在皇帝跟前说得上话的铁面少傅,他手底下有多少想往上爬的官吏,他过目过多少国家大事,如今却被这一个新妇这般顶头大骂,按他那杀伐果决的性子,怕是要把这新妇打回原籍了,堂中女眷多少为古月莹捏了把汗。
谁料,下一刻,那章昌钰便弯下腰轻手轻脚地把古月莹手中的红盖头抽出,再轻轻盖在了她的头上,众人屏息凝神,唯见章昌钰破天荒头一回展露无奈笑颜,对宾客道:“吾妻尚少,诸位海涵。”
由喜婆送了新娘入洞房后,那堂中众人才松了一大口气,有人惊叹:“这古家大小姐到底是何等人也,竟能叫章大人如此?”
也有人说:“是也,我瞧古家小姐也不过小家碧玉之姿貌……”
再有人说:“哪里还能叫古小姐?往后都该是章家的主母奶奶了。”
由方才小小风波,杜琴语早已吓得心惊肉跳,趁着宾客吃酒作乐的功夫,她便悄悄从后厅绕进了新婚房中,见到那新妇歪着身子靠在床棂上,正端着盘糕饼往嘴里送食,她才稍微松了口气,小脚踱步上前时,忽然瞥见了那裙摆之下的大足,不由问道:“嫂子你没缠足嚒?”
“嗯。”
古月莹懒怠地应了声,又觉得如此显得冷漠了些,又淡淡地补充道:“小时候我娘要给我缠,被我一脚踹伤了心窝,后来家里没人敢叫我缠足。爹说本也不是什么大户人家,若是配了农户商贾,少不得要出来走动做事的,便放了足。”
杜琴语不解,见她这满屋嫁妆堆积成小山,比她这举人府的嫁妆还气派许多,还不算得大户人家嚒?问之,古月莹冷笑答道:“这哪里是我的嫁妆,这是我家小弟跃龙门的投名状啊。”
依她的话说,虽然这些年父亲靠着承包本省花场在扬州混得个乡绅之名,然一开始备嫁扬州的嫁妆,只有区区三百两而已,如今这些,都是在与章府拟亲之后,找了全县古氏族老硬凑出来的几千两,为的就是商贾出身的古家能有一位在朝为官的后生,可怜古家男丁百八十人,竟只出了一个读书郎,便是古月莹那今年刚过了童子试的胞弟古月盛。
杜琴语哀切一叹,对新嫂子心中的怨恨也明析一二了。
她说:“只是,方才我瞧哥哥对嫂子很有包容,你俩可是旧相识?”
“妹子,你这哪里的话!”古月莹又想骂出声了,哽咽着说:“他何来包容?不过是说了一句场面话而已。况且我与他更是从未见过面!”
杜琴语沉沉地说:“嫂子,你不知道,今日是我嫁入章府这些年,头回见哥哥袒护一个人,我也惊了呢,他那样的人,竟也会有偏护的一面。虽你说与他从未见过面,这或许就是天定的夫妻情分,大哥是很好的人。”
“一声不吭,哪好了?”古月莹生了好奇,这家人怪得很,家里摆块木头便当作宝?
杜琴语宛然一笑:“他们两兄弟都是这般的,我家二郎也是,平日不言不语,一心扑在书卷上,大哥哥从来都是繁忙于朝政,也没纳过姨娘通房。”
“他……”古月莹细算下来,这章昌钰约莫快三十的年岁了,身边没有一个姨娘通房,那男子□□如何相解,莫非?
古月莹一想到这儿,登时浑身一抖,鸡皮疙瘩瞬地爬了上来,她捉住杜琴语的手腕,认真地问:“好妹子,我当你是亲妹子,你告诉我一句,你家大哥哥,莫不是有什么内疾?”
只见杜琴语一闻此话,便难掩悲伤,两眼泪汪汪,她轻轻别过头去,长叹一声,才说:“我与我家二郎是一年同不了几回房的,我自是不知晓大哥哥的,只是他们兄弟素来是什么都相像的……”
轰——
古月莹只觉得头顶有闷雷炸开,她身子都木了,心中不断的回想章昌钰的行为举止,阴冷沉寂,跟传闻里的公公差不离,哪里有一点阳刚男儿的气概?
良久,古月莹才苦苦地吐出一句:“今夜我必吊死了去。”
不等杜琴语劝说她,门外便响起了婆子的拍门声:“二房奶奶,二爷唤你了,快些出去吧。”
“嫂子,你也莫悲伤,总归你我妯娌有缘,过起日子来也不算凄凉,我家二郎唤我应客,我先去了。”
古月莹愣愣地点了点头,目送杜琴语出门后,她僵直的站起身,踱步整间屋子,意在找一根坚牢的麻绳。
可新婚房中哪里会有此等晦物?
她寻绳无果,只得哀愁地坐在床边,等待着促成她悲苦命运的始作俑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