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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水猴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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细雨过后,水面再次恢复平静。
昨日桃花初初绽放,镇上人如痴如醉赏了一天,这才次日,热情便已消去一半。此时晨光微寒,北渠岸边的驻足者甚少,仅有几个老翁坐在渠堤上垂钓。反观堤下,如今倒是热闹许多。
只因惊蛰一过,便是镇上新一轮的「渔耕」。
从浅滩横眼扫去,狭长的水岸线散布着许多采珠女,她们挽起裤腿说笑,插秧般在水田里分撒着蚌苗。
再从浅水纵目望去,宽阔的水面上聚满了渔船,渔夫们稳坐船心,抽着水烟,放任各自的鸬鹚群在水下互啄,只为争夺初春第一茬肥美的白鱼。
嬉水的孩童更是肆意,浅滩到浅水,水面到水下,他们在整片白绫般铺陈开的光亮水域里上蹿下跳,闹得渔农们不胜其烦。渔农们却又无可奈何,只能笑着骂上两句。
有渔夫恼得不行,冲着扑打鸬鹚的顽皮小子大喊,“泥鳅崽子,上岸玩去!小心水里待久了,泡出「鳞疹」咯!到时候关你进祠堂的「旱屋」里,看你还皮不!”
渠心附近,四个水性极好的孩童正潜在水里捉迷藏。通透的渠水如一块沉静的沫玉,包裹住水中一切动静。水面之上,只能偶尔瞥见小孩游鱼般的身影刹那掠过,仅换口气的功夫,又潜入水中。
水面之下,俩躲人的孩童蹲在沙床上,捂住口鼻一动不动。那捉人的孩童很快察觉,冷不丁拽住两人脚踝,将他俩扯出水面。只见三人冒出湿漉漉的小脑袋,脖子上都挂着一把带鞘的小钢刀。晨光洒在水面,三把小刀也亮晶晶的。
“服不服!”那个捉人的扬起下巴。
“你眼力也太好了!”其中一个躲人的嘟嘴抱怨,“让你当水猴可真没意思!”
“先别高兴得太早!”另一个躲人的憋红着脸道,“你还没捉到莲蓬呢!”
“等着!”捉人的深吸一口气,一个猛子扎回水里。等了片刻,他却两手空空窜出,喘着粗气,“不玩了!这机灵鬼太会躲人,一口气憋得又长!”
此刻,莲蓬就沉在那捉人的脚下,抬头盯着上方。他深藏在招摇茂密的水草里,与一片幽深融在一起。
很快,上方荡起一片细碎的波光。那是捉人的在拍打水面。看见这约好的认输信号,莲蓬得意地扬起了嘴角。
莲蓬两腿一蹬,正往水面游去。顿时,他感到自己被什么扯住。低头一看,脚腕上缠着一团灰黑的东西,似一簇水草。他倒也不慌,利落地拔出小刀,伸手去割。
拉扯之际,莲蓬忽然惊得一口气扑出口鼻,水当即呛入喉中。一阵晕眩后,他失去意识,朝水底沉去……
不远处,一叶扁舟避开扎堆的渔船,向着渠心荡来。舟旁飞绕着一对鸬鹚,偶尔从水中叼出几条尾白鱼。那渔夫心宽,从鸬鹚口里掏出鱼后,又喂回水里一半。一来二去,舟中只攒下不到半篓鱼货。
忽然,那对鸬鹚惊叫着飞离水面,眨眼工夫,从水下翻上来三个孩童,三双小手慌忙扒住舟沿。
渔夫见三人拖着一个闭眼的,连忙搭手去拉。第四个被拉上来后,如烂泥般瘫在舟中。渔夫探他还有鼻息,扛他起来拍打背心,直到他吐出黄疸水,才将他重新放平。
一阵忙活下来,渔夫累得喘气,他扭头想要训斥那三个孩童,却见三人煞白着缩成一团,似被什么吓丢了魂。
渔夫立马明白过来,看向第四个孩童——舟中躺着的这个,一只脚腕上还缠着慌乱割断的“水草”。
“小祖宗诶!净招惹什么了!”渔夫稳住心神,招回那对鸬鹚,载着四个狼狈的孩童驶向岸边……
巳时方至,北渠那长长的堤岸边,已被镇上人围出一道宽厚的人墙。人们堵在河滩外探头探脑,有矮小的甚至钻出坝栏,冒险站上泥泞的土坡。
每隔一段渠堤,便有一处高耸的看台。这些看台早被几家食肆抢占,搭了简易阳棚,向凑热闹的人群外贩茶水。茶水多是半价,因人多闷热,倒也可薄利多销。
与茶摊外相反,茶摊内是暴利的。单座,一刻钟是三文钱,茶糕更是翻出本铺里几倍价。若要“借用”远望筒,还得支付一笔上光费。
即便如此,棚荫下依然坐满富贵人家。这些看客蹬着最时兴的丝履,脚搁在台面上,放眼身前开阔的视野。除了身后的嘈杂引得他们不时皱眉,大多时候还是惬意的。
人墙虽宽,却有一个共同的焦点。只见某处河滩上,三个穿着「水靠」的精壮男子正在热身。
寻常水靠是鱼皮缝制,他们穿得却是一体浇成、通体黑亮的鱼皮胶。这种特制的胶皮不得私贩,只供给官方水府特设的「打捞队」。
热身结束,其中一人在腰上拴好麻绳,走入水中。
“要开始了!”人墙里终于喧闹开来。
那人娴熟地游到渠心,然后一个猛子扎进水里。另外两人则拽着麻绳另一头,眺望平静的水面,等待信号。
过了许久,那人仍在水下寻觅,时不时浮出换气,
“这人到底行不行啊?换成我来,别说一只水猴子,龙王都拽上来了!”人墙里开始出现嘲笑声。
“可别闹了乌龙!”同时有人不耐烦道。
喧闹的人墙下,仅有一处安静角落。「河关长」沉默地站在堤坝间的夹缝中,不安地搓着拳头。半晌过后,入水那人又探上来换气。他不再下潜,只冲着河滩摆手。
“来了来了!”人墙里有眼尖的拉开嗓门。
人声活络起来,河关长的心一下子沉到水底,「这才刚开春,怎么又……」有人死在水中,身为一县河关之长,少不了被县令责罚。他想到这里,不免沮丧。
不远处,打捞队的另外两人已经开始合力拉绳,可半盏茶过去了,脚下却不见挪动。两人累得大汗涔涔,停下面面相觑,冲渠心喊道,“怎么回事啊?”
入水那人一言不发,只往回游,上岸后竟是累得说不出话了。他摇着手心,最后只挤出半句,“不……不止一个。”
“到底几个?”另外两人追问道。
“没……没数。”
渠堤上顿时炸开了锅。
入水那人很快并入队友之间,三人在人声鼎沸中合力拉绳。这根麻绳的另一头仿佛系在了一尊石牛上,三个壮汉组成的打捞队竟只能撼动丝毫。围观的几个好事者见状,从土坡滑下,加入到打捞队,一齐拉拽麻绳。
“一起上呀!”有围观的发出一声兴奋的呐喊。
喊声瞬间点燃了人墙,人墙崩开裂口,又有几十人如滚落的砖瓦般冲下土坡,汇入这拔河大军之中。堤上坝下一时热情似火,恍惚间,好似迎来某种庆典的高潮。
不消片刻,一串尸体被接连拖上了岸。
好事者不约而同开始报数,“一!二!三……”
随着数字递增,报数声也越来越整齐洪亮,“五!六!”
不知不觉,声音又越来越小。
人墙里开始浮出细碎的哗然,“这都第九个了……”
等到第十具尸体拖出,堤上坝下已是再无人发声。所有人望着浅滩上一串蚂蚱似的尸体,陷入沉默。他们的眼神从兴奋变为错愕,人群被一层流动的死寂笼罩,几近正午的阳光都被滤得有些阴冷。
打捞队三人看向渠堤下,那里站着他们的顶头上司。
河关长的心已然沉入淤泥,叹了口气道,“去请仵作吧……”三人正要走上堤坝,又被他叫住,“此事不小,须告知县令大人。”
小半人墙已移到堤下,将那串尸体围成圈打量。
尸体们陈在浅滩上,微黄的沙石将苍白的尸身衬得愈显苍白。十具尸体都未泡胀,轮廓分明可见,有男有女、有老有少。最老那具形如一根生了白毛的枯枝,最小的那具肤肉饱满,似一颗烂熟的白桃。
围观者中有人摇头咋舌,感叹道,“镇上一年也就捞出一两个。这一下就十个,是把水底攒了多年的捞空了吧!”
正午时分,仵作提着木箱赶来。他身后跟着一队脚蹬圆头皂靴的衙役,手中拖着长棍,瞧着来势汹汹。衙役们踏上浅滩后,很快分开来驱散人群。等人群回到堤上,衙役们又如拉开的栅栏般杵在坝下,防止再有人凑近围观。
浅滩恢复空旷,这才发现还有两个青年随仵作而来。
为首的气宇轩昂,年纪约莫不到三十,头顶乌纱,一身暗红官服很是扎眼。旁边随侍的躬身颔首,谈吐谦卑,看上去也有二十出头,像是一个小吏。许是一身墨色长衫书生打扮,眉眼恬淡,便少了几分小吏的谄媚模样。
“渠滩泥泞,大人着官靴不便。小的去去就来。”仵作对着县令请示,说罢便要踩着一双草鞋过去。
县令却将自己鞋袜脱下,随手摆在一旁道,“走吧。”随即领着师爷一道过去。
三人走近那串尸体。仵作蹲到地上,熟练地伸手去探尸身口鼻。逐一检查后,拍干净手上的沙粒,起身道,“回禀大人,这十具尸体皆无外伤,应是溺毙。”又补上一句,“且无随身物品可确认身份。”
“知道了。”县令叹了口气,“且如往常一般,领几个衙役,送至义庄吧!”又提高音量,冲着堤上人群,“烦请乡亲们相互传达一句,谁家若有失联者,可去义庄一认!”
人墙里传出笑声,“我们桑洲儿女都是水里泡大的,哪能有这种死法?脚底打滑的就不说了,便是有想不开的要往水里跳,脚上也该绑块大石头!”这人故意拉长声音,“不然……怎么沉得下去哟!”随即一阵爆笑。
有一苍老声音附和道,“我儿要是死在水里,我绝不让他进祖坟……丢不起这人啊!”说罢,又是一阵爆笑。
有人满不在乎道,“叫我看来,不过和往常一样,都是些浪客。醉酒失足的、堕落轻生的,这么多年,我们看得还少吗?”此话一出,人墙里换作一阵唏嘘共鸣。
“大人!”河关长本在角落默不作声,听到这话立即上前来禀,“河关设立已有三年,白日通关自不用说,都是要核对户籍的。夜里暮鼓敲完三声,渡船也绝不让逗留。我等奉大人之命,向来严查严办,不敢有一日一夜的疏忽。”又俯首强调,“若是浪客,也绝非近年偷渡!望大人明察!”
人墙里只静了片刻,又传出感叹声,“三年了啊……镇上桃花也是三年前栽的,如今也都开花了。”
这声音幽幽叹完,就有人接着愤懑道,“这些养不熟的浪荡客!还没草木懂得感恩!”
这句话似一点火星,很快酝酿出一团火。
人墙里出现吼声,“何止养不熟!简直恩将仇报!我们桑洲向来主随客便,从前但凡有异乡人投奔,哪条街巷、哪条水道不是开放的?他们倒好,不仅污我街巷!”说着伸出一手,指着水面发抖,“还污我水道!当初设关时,真不该心软,就该将他们一并清出!”
似火团在干草堆里攀爬,霎那间升腾起熊熊大火,人墙里忽就群情激愤,都在叫嚣着要将镇上浪客全盘清出。更有甚者一时急火,抓起杯壶,就向浅滩上那串尸体丢去。
衙役们慌忙将县令等人护到坝下,一边出言呵斥,一边还得提防砸伤。仵作赶紧去拆那串尸体。堤上坝下已乱成一团,杂乱的声响不绝于耳。
师爷趁乱将县令请到一旁,“大人,小的心有疑惑,不知当不当讲。”
县令望着眼前乱景,无奈皱眉,“你说。”
“小的并非仵作,看不出这些尸体的死因。但小的却能看出,它们绝非水底常年积攒下的……”师爷戛然而止,观察着县令的反应。
县令一愣,转而看向师爷。
师爷继续分析道,“渠心之下虽有勾人水草,尸体沉底后确实很难浮出水面成为「浮殍」。不过,那些尸身瞧着也过于新鲜了,只怕……都是近日才死亡的。”
县令转而又望向平静的水面,陷入沉思。
师爷俯低身子解释道,“小的唯恐事有蹊跷,这才多嘴一言。自知逾越了本分,只好私下告知大人。”
“你从前是过于本分了。”县令笑着看回师爷,拍了拍师爷肩膀,“此事非同小可,没查清之前,确实不好引起百姓恐慌……”
衙役将十具尸体收作一车,与仵作一同离开了浅滩。没了具体的泄愤对象,渠堤上的人墙很快散开,只剩一点抱怨的余烟荡在上空。
县令光脚走到水边,将脚上沾染的泥沙濯净后,这才重新套上鞋袜。这时,他发现靴面上落了一点春饼粉屑,那粉屑上还粘着黏腻的红糖。县令不自觉皱起眉头。
师爷将粉屑捏下,只剩一点糖渍隐在靴面上,不细瞧是看不见的。师爷连忙安抚县令,“大人稍等片刻,小的这就回府去取干净的来。”
“太麻烦了。”县令笑着摆手,“轿子就在堤上,我走几步就成。”话音刚落,他已将鞋袜再次脱下,光脚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