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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浪客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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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午一过,日头开始下移。
接下来一个时辰,是白日里最光亮的一个时段,镇上人习惯叫它作「茧寐」。就像春蚕结茧,从外头看不出蚕是否在休息,可总有一段时间,它是停止吐丝的,仅待在茧里发昏。只当有人摇动茧时,它才醒过神来。
水乡多食稻米,此间人午饭后,免不了困乏。午后这一个时辰里,妇人虽在宅中奶孩子,店家也还守在铺内,看似家事买卖如常,魂儿却都在与周公纠缠。于是乎,若没个突兀声响惊扰他们,谁也不甚在意外头。
茧寐时分,阳光充沛,商铺屋檐下的一根蛛丝都清晰可见。前街愈是光亮,愈显后巷昏昧,尤其是巷道之下的渠道里,仿佛一刀切开的另一个阴翳的世界。
彼时,花红前脚逃离医馆,那个男人便窜了出去。趁着清晨人少,他很快窜入南巷,蛰伏在黑暗的钩桥下,一直待到茧寐。
趁着茧寐,男人钻出桥下,蹲在砖道旁,捧起渠水仔细抹了把脸。他从水面打量自己面孔,确认洗净了昨日沾染的血渍与泥污,又拎起衣襟嗅了嗅。不见异味,这才攀出深邃的水渠,沿着巷道的阴影,一路从西尾走到了东首。
水街东首处,一家香铺的后门开着条缝。男人确认四下无人,很快贴近了那家的后门,伸手将门缝拉开。他看入门里,又似受到惊吓,慌忙退回一步,贴住墙根。
前店里正传出细微的交谈声。
一个苍老的男声懒洋洋道,“小店蒙街坊厚爱,才能开到今日,怎敢忘恩?别的不好说,唯独雇佣浪客是万万不会的。都知道那些人放浪得很,若是因此让熟客受辱,这不是搬起石头砸自己脚?”
店中有一青年男子回道,“我等也是依令办事。大人要将镇上所有浪客记录在册,怎能遗漏一处?便是轮到我自己家里,也要这般细细问上一遍。这也是为了便于管理。”
店里接上另一个声音,“县太爷真是勤政为民,今早才出乱子,这不到半日功夫,就颁下新令来了。”
接着又有一个声音道,“我看县太爷还不够果断。颁什么新令,把那些浪客直接赶走便好!”
“小哥!来看阿香的吧?”一个声音在后巷里响起。
男人一惊,回头看见一个妇人在晾衣,她阳光下眯着一双笑眼,直勾勾盯着他。
香铺里听到动静,少顷,走出一个妙龄女子。那女子白净得很,细柳腰肢,弱不禁风。她提着一壶茶水,似乎来不及放下。等她望去,巷中已不见男人身影。
“你可真招人啊!方才又有后生来偷看你了!”妇人说着打趣的话,瞅着男人消失的那个巷口,痴痴地笑,“那人瞧着俊俏,就是穿得不太体面,胆子还小。我一喊他,他惊得很呢,样子怪可爱的。”忽又想到什么,脸上浮出一抹恶色,“不会是个浪客吧?”
阿香瞟了一眼妇人,“浪客哪里会在白日里出来?”
“阿香,跑出去做甚?”后门已经敞开,一个体面老翁正在前店招呼两名衙役,旁边还有几个男女在挑选香盒。老翁冲着后门催促道,“赶紧回来,别怠慢了差爷!”
“来啦阿爹!”阿香看向巷口,很快收回目光,笑骂了妇人一句。这一笑,生出几分凌厉媚态,“再说糊话,看我不打你!”说罢打个哈欠,翩然转回铺里,将后门带紧。
狭长幽深的水渠里,不断回荡着男人的脚步声。那脚步声交替极缓,掺着男人隐忍的闷哼,冲撞着这片黑暗。许是渠壁修得内扣,只在地面留出一线天空,这些声响怎么也冲不出男人头顶。黑暗之上,仍旧一片寂静。
他在南巷整片地网里兜转了一圈,听到地上到处都是衙役的声音。想到日后的艰难,男人叹了口气,下定决心般加快脚步。很快,他从暗网某处探上头来。
此处挨着水街,是个不起眼的巷口。茧寐已过,巷口外人潮涌动。男人小心伸出手,将手绕出巷外,凭着触感摸索一番后,在墙根下放了点什么。然后,他便只能等待了。
昨夜的疲乏还在,男人缩回地下,坐着假寐,很快却睡着了……
黄昏,男人被孩童跑过的声音惊醒。此时天空发暗,人潮早已褪去。他急切地翻出水渠,从巷口探出脑袋——方才的墙根下立着一块手掌大小的石碑,碑上没有刻字,是镇上人用来祭奠未出嫁便横死街头的桑洲女。
许是迷信此类孤魂怨念深重,桑洲人总在碑下铸一个石碗。路人若是看见碗内出现清水,便会视作她们的眼泪,为防止作祟,会及时摆进贡品。通常是一颗干果蜜饯,只求一个心安罢了。所谓的眼泪,也不过是屋檐上滴入的水。这在时常下雨的江南,再常见不过。
此时,盛有清水的石碗中,赫然沉着一颗石子!
男人方才往碗里舀入渠水时,摸过碗底,没有东西。用石头作贡品,冒犯鬼神,寻常人不敢这么做。与男人通信之人,显然也不算什么善类。
男人看见石子,心中雀跃,重新躲回黑暗的渠道。接下来,只要等到入夜。他又闭上双眼,在上面的世界全然陷入黑暗、与下面的世界浑然一体之前,他依然只能等待……
黄昏,天空如昨日那般昏黄。
花红坐在水街某家成衣铺的后仓里,挤在堆积如山的布料中,缝制着一批春衫。她咬断线头,将刚做好的一件折叠整齐,顺手放在蒲团上。蒲团上的成衣已经垒过她视线,看着摇摇欲坠。转眼,她又拿过一份衣片,熟练地穿针引线。
整日下来,惯性撑着她,让她手底下没有丝毫偏差。
后仓的窗还开着,一阵凉风灌了进来。忽就想起今早那股寒意。花红手里一抖,竟把手指扎破了。指腹上鼓起一粒芝麻大小的血珠,她盯着这点血色,不自觉出神。
男人昨晚血污的样子,又从她脑海浮现出来。
晚风喧嚣起来,那叠春衫终于塌下。
这时,一个年过五十的老妇撩起帘子,从前店挪进来查看。老妇脊背佝偻,却因挺着脖梗,乍看很是精神。她整个人包得严实,似乎很是畏寒,走起路来膝盖微颤,露出的十指关节肿大,像是患有风湿。
花红缩回手指,将血揩在自己衣襟上,仿佛什么也没发生,扶起那叠春衫,又继续干活儿。
“我说小娘子……”老妇盯着花红疲倦的脸,忍不住开口道,“你怕是着凉了吧?”
“我是生在雪地里的。”花红手里没停下。
“我年纪大了,眼睛却不花。”老妇叉着腰,“你这一整天丢了魂似的,就和后巷里那只猫一个样。那猫天天窝在风口上,近日总听它打喷嚏,看见耗子也是不捉了。”
花红哭笑不得,“我还没打喷嚏呢……”
“打喷嚏就晚了!这批成衣得按时出货,你若病倒,我也只能找别人。”老妇皱着眉,顺手将窗户关上,“乡下孩子只有命可以拼。身子要是垮了,有大把的人顶上。”
“放心吧兰姨,不会耽误的。”花红这边说罢,外面就传来第一声暮鼓。她忽就起身,匆忙收拾起自己的物什,“我明日赶早来,今日就先回去了。”
“从前都不嫌晚,今日倒是转了性。”老妇吐着抱怨的话,工钱却掏得爽快,“回去被子里捂一晚,出一身汗!”
天空从昏黄发酵成酱紫时,花红已经安稳坐上了渡船。
船上人满,一眼扫去,都是粗衣麻布的走街人。他们每日往返于桑山与镇上,只为赚点养家糊口的辛苦钱。
末班船里,向来载着最疲惫的那一拨。他们通常抱着膝盖,紧蹲在一起,这样半个时辰的渡途里,还能彼此靠肩打个小盹,便是起了河浪,也不用担心睡得太熟翻下船去。
花红加塞在这些人中,眯着眼睛,昏昏欲睡。
渡船似摇篮,一下一下晃动着,很快将她彻夜未眠的疲惫荡开。摇篮里飘着细微的呼噜声,悬在天水之间。暮色之下,静谧的水域却更显寂静了。
花红就要睡着时,头顶传来一声叹气。似乎是船上唯一的那个商铺老板。
“人真多啊!”老板站起身,试图与船夫聊天解闷,“早知末班船里这么多人,还不如在家睡一觉,明天挑个宽松时段再走呢!”
船夫悠然撑着船,随意附和了两句。
老板继续抱怨,“本该下午就出镇采买的,不想临出家门,撞上衙役核对户籍。我是一家之主,便走不开了!”说着叹了口气,“家里人多,主仆老小十几口。这一核对,就耽误到现在。”
“这也是没办法的事。”船夫附和。
“这样也好,往后那些浪客便不敢肆意妄为,有条绳牵着他们!”老板说得愤懑,却眉飞色舞,“我们镇上人,哪里这么放肆过?上有老下有小,外有官府户籍管着,内有祠堂族谱压着,只能本本分分过日子咯!”
“这也是没办法的事。”船夫继续附和。
“话又说回来,在家虽然束手束脚,人却总归要落叶归根。我从前也走南闯北,现在不也回来了?与其赖在别人家里混吃喝,不如回自己家里过日子。”老板已是悲天悯人之态,“但愿他们如我这般,早日明白这个道理……”
船夫望着不远处隐隐显现的桑山,沉默地撑着船。
桑山那头巍巍耸立,已能看见山脚下的一片灯火。河面上的风不算大,花红却被吹得没了睡意,她半睁着眼,见船夫精瘦的背影嵌在夜色里,似一根船钉,钉在动荡的船头。
船夫最后也叹了口气,“还有家想回的,是旅人,不是浪客啊……”
花红不知怎的,扭过头去,眺望身后早已沉入黑暗的小镇。她曾无数次这般眺望它,虽心有疑惑,却也不曾向人询问夜里的它为何如此黑暗。
她总觉得,它是不需要她来关心的。
「对于小镇来说,我也只是个浪客吧?」忽就生出这样可怕的想法,花红赶紧摇头,「瞎想什么呢,我好歹是桑洲人……」
从前这般眺望后,花红都会很快回头,看向身前即将浮出灯火的村庄。比起每夜都要远去的那片黑暗,她更关心每夜都要融入的这片灯火。
然而今夜,她没急着收回目光。
「你……为何不想回家乡呢?」花红试图从黑暗中,搜出那个男人的身影,辨出那张充满警惕的脸。这自然是徒劳的。「下次见到你……」不知为何,这样的想法自然而生。
花红惊出一层冷汗,随即一股暖流从心底淌过。她察觉到喜悦,似乎这个镇上,终有什么是她想要关心的了。一如桑山下的那片灯火里,有她最牵挂的那一个人。
「只要阿娘还在家,便是每日在镇上走街串巷,我也不算浪客。至多只算个旅人罢了。」花红撑开沉重的眼皮。山下亮着微光的那户农家,越过渡头已经依稀可见。
入夜之后,除了镇民家中的油灯烛火之光,小镇街巷中是一点引路照人的光亮都没有了。一更天,镇中大道已是一片毫无层次的黑暗,与寻常不「宵禁」的南方偏镇相比,桑洲镇的一更天,更像是三更天那般死寂。
男人从水渠中攀出,行动自如地穿过黑暗的水街,停在某家铺子门前。这铺子正门已经插上门板,仔细一瞧,边上某块板子有些松动,在夜风中微微发颤。这一丝颤动,将门缝内透出的一丝火光也衬得愈发明亮。
男人将手插进门缝,门缝松开,火光也泻了出来。他侧过身子,很快从拉大的门缝中钻了进去。咔哒一声,门又拉上。仿佛什么也没发生,门外又恢复了黑暗与死寂。
门内仅点着一根细小的白烛,偌大的空间里却没一处昏暗。于是清晰可见,这是一家三间铺子打通的「通铺」。铺内布置恍如一处奢华的府堂,家具摆件都是贵木宝石精雕细琢而成,古玩字画更是随处可见。
像是一家出售珍品的铺子,却又不见前台和货柜。且如此奢华的一家店,正门却是普通「单铺」的装潢。作为敞开门做生意的门店来说,其主人似乎有失考虑了。
铺中还氤氲着一种特殊的油脂香味,香味来自那根「鲛脂」制成的白烛。虽称鲛脂,却非南海鲛人的脂肪,而是小镇特产的鱼鳔。这种肥厚细润的鱼鳔,百斤仅能提炼出一滴白如流珠的蜡油,若要凝成一根普通尺寸的长明灯,非千金不能制得。因着媲美传说中鲛脂点燃后亮如白昼的效果,倒也不乏达官显贵使用。
白烛旁,一人隐在不透光的金丝帷帐后,仅能看见帐下露出的一双金丝履。烛火摇曳间,四面墙闪闪发光,竟是贴满金箔。那人坐在帷帐中央,两旁各站一双黑靴。靴边都立着剑鞘,似乎是一对执剑的保镖。
整个空间里,弥漫着一种傲慢的戒备。
“坐。”帐中人音色极好,是颇具修养的青年男子。
男人环顾,近旁只有一张铺着雪白狐裘的太师椅。他看了一眼,终是没坐,立在帐前,“一身腌渍,站着就好。”
帐中人一笑,“三年了,这是你第一次主动约见。什么事如此重要?”
“镇上已经开始核对户籍。今后只会愈发不便。”男人低下眼眸,刻意不去看帐中分毫,即便什么也看不到,“我也是时候离开桑洲,去过常人该过的日子。”
帐中人又是一笑,“你若能过常人的日子,怎会在桑洲逗留到现在?”说着话头一转,声音染上忧虑,“今早北渠里捞出了十具尸体……是你做的?”
“那些「暗手」的利刃我已全部处理。东家放心,白日的小镇,不会知道夜里的事。”
“十人……”帐中人已回到自己的思绪中,他隔着厚厚的帐子喃喃自语,声音里多出了一丝咬牙切齿,“一夜竟遣十人,那人是不想让我多活一日了啊……”
门内陷入死寂。只此片刻,竟如门外一般死寂。
帐中又传出细微的声响,那是指甲刮在太师椅扶手上的声音,“你替我做最后一桩。”他沉下气息,一字一句,声音决绝道,“我要你……杀了那人。”
男人沉默片刻,“现下风口浪尖,那人半年之内定是不会行动的。以东家财力,再找一人卖命,也要不了半年。”
“镇上的暗手,要多少有多少。”帐中人语气中有种不容拒绝的意思,“可要数杀人无形的,只有你。”
又话头一转,“从前见面,总能嗅到你身上有股白梅香味。比起那些臭烘烘的浪客,你算不扰人的。若没猜错,是街头那家香铺的……「溺雪」?”
男人抬起眼眸。这短促的动作全然被火光捕捉,拉长放大后印在墙上,形成一抹猛然晃动的影子。
帐中人很是满意男人的反应,愉悦地抚摸着手底下光滑的扶手,像是揉搓着掌中一只柔顺的猫,“这次的佣金,够你买香十年。”
“要等。等那人再次出手。”男人终于低下眼眸。
“我已忍无可忍。”帐中人似不耐烦,声音都急促了几分,抛出一句,“我现在就能告诉你,那人是谁。”
“知道了要杀之人,无异于知道了……杀他之人。”男人不再有多余动静,稳稳立在呲啦晃动的光火之下,“东家对我如此放心,我却害怕连累东家。”
帐中人大笑,“你确是聪明人。好吧,以「冬竭」前夕为期,我可以为你等上半年。”
男人拱手,正要退出铺子。帐中人将他喊住,由衷感叹道,“真希望你走之前,可以与你真正见上一面呢……”
“东家说笑了。我从未听过,有夜里人看见太阳后,能平安离开黑夜的。”男人身子已经探出铺子,他一半在黑暗里,一半在火光中,“若真有这日,我也只能射下太阳,争个鱼死网破了。”
帐中人轻不可闻地笑了两声,“那人喉下有颗红痣,可别弄错了。我并非残忍嗜杀之人,多年以来,全为自保。这件事,你再清楚不过。”他最后叹了口气,“我可比你想得更加仁慈啊……除非万不得已。”
男人默不作声,冲着火光深处再一拱手。随即,便彻底消失在黑暗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