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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原著番外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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暮色瞑瞑,朔风哀哀。
时节并非清明,不是适合亲友怀着平静的心情去城外扫墓踏青的日子,也不适宜仇敌忍着复仇的灼痛感去亡者坟前宣泄。
所以雷纯也不知道,自己究竟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她更不知道,自己此时算是种甚么样的心境。
“他死的时候我只掉了一滴眼泪。”身形纤弱的女子沉静而立,不染丹朱的唇瓣忽而启闭。
六分半堂的署理总堂主狄飞惊正候在她身后。语声泠泠,他听得仔细、近乎审慎。
之所以说是“候”,或许是因为他的颈部总是低低地弯曲着,给人以一种躬身等候吩咐的错觉。
但他此刻竟微微抬首。
薄唇迟疑地动了动,但最终什么也没有吐露。无需详观她的玉容,他便知这句话……根本不需要应答。
“天寒,还需珍重身体。”
顿了顿,他再度垂首,温声道。
可是今日的雷纯很怪。
并非是不理智的那种怪,也并非是过分清醒的那种怪——前者总因内心抑郁成病灶,后者又似飘茫于人间的空落。
【她应当只是心血来潮。】低首神龙在心中这样告诉自己。【才会在这样平淡无奇的时辰里,骑了两个时辰的马跑到这儿来。】
只为了看一座坟。
建得大气磅礴的、孤坟。
毕竟苏氏已无后人。
只有继承了星火的后来人。
“我记得,那个人精通命理相学等十六种术数。”仿佛没有听到身后温良的劝诫,她自顾自地说下去,也打断了低首神龙的思索:“你说,他有没有算到那样的结局呢?”
问句,但即便话语中有“你”这个字眼,狄飞惊仍不觉得她正期待旁人的回答。雷纯——她当然知道那是“他”自己的选择,怎会没有料到呢?
“除了苏梦枕自己,谁也不能杀死他。”狄飞惊只能这样说。带着丝感怀与钦佩,又暗含了种冷酷的作壁上观之感。
“我想一个人待会儿。”
不知过了多久,雷纯淡淡道。
*
金风细雨楼当然没有亏待它最负盛名的主人。
虽然谈不上大兴土木,但这座在京郊二十余里外的坟冢,无疑称得上豪阔。
据说这几年间,除了王小石这兄弟三人中仅剩者,新上任的戚楼主也不曾忘记清明遣人来拔一拔过盛的草木。
雷纯不紧不慢地走近几步。
严寒已然悄悄越过山丘与河流,来到繁华又腐朽的汴京城,但在这里,裙摆曳步擦过处,本该逐渐枯黄的草茎依旧苍翠。
【他应该会喜欢的。】
思绪纷乱又漫无边际,此时此刻,倏地生出这样一个想法:“他似乎一直……挺偏爱那些在凄风苦雨里还能生机勃勃的东西。”
年轻的女子微微蹙眉,俯身,苍白的指尖几乎快要触及那整块大理石铸就的碑文。快碰到的时候,芊芊素手微妙地停顿住。
她为什么会做出这样的事情来呢?
那双含着千种流云的梦的眼瞳,像是沉静的、幽远的深湖,而今却泛起细密的涟漪。
但那些隐秘,低不可闻。
【这里埋葬着天下英雄之冠。】随着指腹往下,有种奇异的触感,好像这六尺高的碑竟也似那个人那般——巍然沉毅,不可一世。
她轻轻吐出兰息,唤道:“苏……梦枕。”
“父亲死的那刻,我仿佛看见了手持勾魂索的无常……”似乎有些吃力似的,单薄的躯体柔顺地弯折,唯独语声不停:“但无常,却将枷锁,套在了我的脖子上。”
“独处的时候我常常觉得有些冷,你呢?”她平静地目视眼前,轻声问:“躺在这个地方,有满山的生灵为伴……你还会咳嗽吗?”
金乌西坠,天色终于完全暗下来。
山风呜咽而过,没带来任何回音。
“你死了,苏公子。”她冷漠地陈述着人尽皆知的、于是竟显得有些可笑的话语。
“很多人觉得你赢了,因为你彻底掌控了自己的命运,留下了一个惨淡却辉煌的神话……你自己觉得呢?你知道自己本可以做得更好的……你难道不会觉得可惜吗?”
这番话里有很多个“你”。
语罢,她又沉默了片刻,似乎是在组织措辞,又仿佛在等待些什么,一些永远不得而知的存在。
——来自曾深念过的人。
“我却有些后悔的。”春葱般细长的手,一寸寸的、缓慢地与厚重的石碑分离,理所当然的未在其上留下半点痕迹。
她似乎也是在自问自答。
年轻的雷总堂面容依旧平静,心气似乎也是沉稳的,说着听起来似是怨毒万分的话:“我为什么没有亲手杀死你呢?”
这个疑问轻飘飘的消散在深寒里。
访者在寒风里亭亭而立,不在意时间的流逝。但当某个瞬间——自袖间抽出柄绯色弯刀的那刻,她后知后觉地察觉到眼尾的湿润,长睫颤了颤,怔住。
竟生出一点早有预料的惊惶。
【我为他哭了吗?】
她被这个想法所震慑。
少顷,冰冷的濡润感在冻得苍白的脸上愈加猖獗,她这才发觉——此时此刻,人间下起了今岁的初雪。
雷纯庆幸这场雪的不合时宜。
雪是洁白而朦胧的,一点点、一片片的,越下越大,细碎又杂乱地遮挡住微红的眼眶,于是酸楚的热意得以抑回。
【君埋泉下泥销骨。】
她将花费重本才得到的、残损到近乎凄美的袖刀,用种轻柔的力度抽出,轻轻放在其主人的坟前,如同留下一束剔透的花朵作祭奠。
他沉睡在棺椁里,手中没有执刀,所喜爱与憎恶的在很久以前便都已远去,任由泥土和虫蚁腐蚀躯体,或化作草木的养料。
这样又有甚么不好呢?
可以尽忘的、都可以尽忘。
天际星月黯淡,地上霞光艳艳。
那个人的光芒,照亮了一个时代。
【我寄人间雪满头。】
雪花簌簌地落在乌发和肩膀,她转过身去,身影伶仃,踽踽独行——却毫不留恋地踏过那片苍翠草地。
苏公子,明年万物复苏之际,待六分半堂吞并了金风细雨楼,也许我会再来看你……
也许不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