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8、拾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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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诈我。”灯光投在秀气的鼻翼旁，映出微暗的阴影，少女用陈述的口吻道。
星眸幽幽，不辨喜怒。
“生气了？”苏梦枕好整以暇地看着她，心平气和:“可是你会信，就代表连你自己也不确定这种能够跨越异世的途径是否稳妥。”
“人活在世，总有些事情值得去赌……”少女眨了眨眼，淡淡道:“何况，我赌赢了。”
雷小姐显然是有些任性在身上的。或者也可以说她是在冷静地一意孤行。
苏梦枕看出那张素净粉面下不那么肯定的自信，但他没有说话。殊不知，这份沉默，更教对方悒悒。
“你不该拿这样严重的事情开玩笑。”性格使然，她几乎要忍不住将这次过火的试探看作是“协约”崩溃的前兆。
顿了顿，她迎着那双寒眸不闪不避，声如澄雪:“除非，苏公子是希望我主动提出解除婚约。”
这话脱口当然有些伤人。
但雷纯并不觉得对方会为此不好受——如果有，那更多的是因为冒犯。
苏梦枕的脸色彻底沉下来，面无表情道:“或许我只是想使雷小姐证实:你不信任何人、包括自己的未婚夫婿，丝毫没错。”
雷纯抿唇不语，只默然听着。
片刻前依稀的温存早已消失无影，他们两个看起来都很冷静，近了才知，深微的湖面已结出层脆得快碎裂的寒冰。
“公子有话不妨直言，这样教人盲目猜忖……”舌尖细细掂量过对方说的每个字眼，她蹙着眉:“恐怕只有杨总管那样的心腹大将，才能揣摩得八九不离十。”
简直牛头不对马嘴。他想。
他们到底是在争论些甚么呢？
但就那么会儿工夫，略急的气息已逐渐平稳。苏梦枕薄唇微动，语调放得很轻:“你不信我，这没有错。可你总该知道，我……”
堪称温和的声息沉静而落，苏公子少起身居高位，叱咤风云多时，等闲事从不顾忌口舌，却不知此时为何竟一时语塞。
似初融的雪水滴答，浸软了坚冰半角。
素若清辉的玉容不再紧绷，星眸湿润透黑地望过来，语调既柔且软，像春光和煦时暖风拂面:
“——我知道，你是挂心我。”
雷小姐瞧着身姿体态纤瘦柔弱，然身上流着的却是再悍勇不过的血脉，大概因此也有些吃软不吃硬的意思。
尽管也许她自己都没意识到。
“我知道你知道。”苏公子注视她黑葡萄似的清凌凌眼眸，恍惚间弯唇而笑:“你只是——偏要我讲得清楚明白，才肯多信两分。”
实在吝啬得过分。
偏他又甘之如饴。
少女侧首，长睫如振翅的蝶翼，清脆的语调做着极其冷静的控诉:“我信了，你却是在说玩笑话。”
不论语气多么平和沉稳，这句话的言辞都教说话者此时此刻看起来像个货真价实的小姑娘，足足比正处盛年的未婚夫还要小九岁的少女。
“一纸婚契能作多少数？古来失约者难道还少么！”苏公子挑眉，用种理所当然的语气应道:“同理，未婚夫当然不可尽信。小姐再耐心等些时日，当可放下怵惕之心。”
语中犹有未竟之意。
“还有几日？”她问道。
“七日。”他答得很快。
“那么这七日我一定不会走。”雷纯微微颌首，又似突然想到了什么似的:“不过，我倒还想起有件事。”
少女表现出很为难的样子:“也不知时间这样短，能不能寻到解决的办法。唉，偏偏是件顶顶要紧的事情，若没有它，我看这昏礼……”
“怎么？”苏梦枕的眉心聚拢，又很快地松开，沉着道:“你不要急，只管告诉我，我去做。”
“凤冠上最大的那颗嵌珠，我送予了阿青。”雷小姐惋惜道:“那是父亲宝库里的珍藏，世间等闲也难寻，仓促之间要寻到可代替的，着实不易。”
苏公子面色古怪。
他审视着未婚妻的愁容，像是在分辨那份情绪是真是假——
直觉告诉他雷小姐不肯吃亏，被他“逗”过一回，当然要找回来。然而神智在面对她蕴着水光的幽静星眸时，又倏然溃退。
半晌，只叹息般唤道:“……纯儿。”
语声淡淡，如水击寒冰、风动碎玉。
有些无奈，胸臆间又似轻轻浮起丝酸软的感触。顿了顿，他朗声道:“这件事，却并不困难……跟我来。”
*
白玉塔本不算金风细雨楼的重地。
但不知从何时起，苏少楼主常惯居于在塔中，他自己并不算是个铺张扬厉的人，居处不大，舒适即可，却开了不少空屋待用。
尽管更深夜静，因每个转角的壁上都点了烛火，曲折的楼道内并不昏暗。他带着她往上走，步子很慢，也很稳健。
直到在一扇门前站定，示意少女走在前头，含笑道:“打开看看。”
雷纯也不问这间屋子是什么地方，纤手微微用力，虚掩的门便被推开。借着倾泻而下的月光，只能看出有些空旷且并不齐整。
“找一找，这里有你要的东西。”
出乎意料的，尽管无人居住，屋子里没有什么霉味，只有微不可闻的沉香气。苏公子的邀请不容拒绝，雷小姐真就大大方方地察看起来。
除了寻常的珍贵物件，也有些“稀罕”的东西，譬如未开锋便生锈的短匕、几幅装裱后因时光摧折边缘有些泛黄的字画、一摞摞叠加起来的书信……甚至还有个古朴的老树根。
想来都是有特殊纪念价值的所在。
他希望她看见的东西就在最醒目处，架子上支撑着两身红色的婚服，即使在半明半暗的光线下也尽显雅致华美。
一顶璀璨的凤冠摆在前侧的桌案。
“刚制成不久，喜欢么？”他问。
“很美，一定也很昂贵。”少女指腹轻拨了拨凤冠上垂落的流苏，酒窝轻浅:“这种东西，倘若不妥善保存，可就不美了。”
“算着日子，不早不晚，正好。”
菱唇微微动了动，像是想说什么，但语言有时反倒是空乏的东西，甚至不如夜色里一道若明若昧的目光，温凉。
这是个很恰当的时机，苏公子侧首，望见心上人唇角的笑意，心头也生出丝融融暖意。
“也算赔罪的礼物。”他靠过去，收敛起嶙峋的傲气，下颌轻轻抵在她的耳畔:“只不知雷小姐是否满意？”
“挺称心的。”她眉目舒展，却答得很谨慎，又轻飘飘的、不痛不痒地捧了半句:“苏公子珍藏的重礼，自是举世无双。”
“嗯，举世无双。”他这么附和着，胸膛突然震颤起来。笑得太厉害，以至于还咳嗽了好几声，才勉强压下去。
“里面还有件以你的名义送来的礼物，可谓空前绝后、旷古烁今咳咳……你，要不要瞧一瞧？”
“我的名义？”星眸露出疑念，她被身侧人半拥着往里走。里面更黑、更暗，他打开一面立得很高的柜子，从中取出个木盒。
没有烛火，她支起窗，任由月光攀爬进室内，便看清纹饰雕刻精致的木盒上方已积攒了层薄薄的灰。
雷纯记忆力颇佳，立即回忆起这木盒的由来，那是五年前的事情了……她隐晦地瞪了他一眼。
有夜色掩护，这样过于孩子气的、几乎难以出现在雷小姐身上的举动，没有被兴致勃勃打开木盒的苏公子所发觉。
盒子中央放着块不辨材质的黑乎乎圆形物，放得太久，隐约有股不太好闻的味道，唯有这一点能让人牵强万分的意识到——这是样食物，至少曾经是。
“所以你半口也没有吃。”雷小姐慢条斯理地肯定道:“你回了礼，我还当你真的尝过。”当然，即便入口也会立即再吐掉。
“你该知道我不会吃，谁知道是你送的还是你爹送的。”他答得理直气壮。
她默了默，佯作讶异:“你觉得，我爹以我的名义送礼，会把毒下在一盒色香俱无的焦黑月饼里么？”
“是的，常人都会这样想。”他竟然附和。
“嗯？”黛眉似远山朦胧，声如泉水淙淙。
“可我又非常人。”苏梦枕止住咳嗽，语声平静:“也许你爹就是料到这一点，偏就在这里头掺了毒。”
苏公子素来狂傲，却决非莽撞自大。
“……可那真是我做的。”少女毫不羞赧。
“哦？”她的未婚夫发出了个微妙的单音。
“那是我第一次学做月饼，做得不好，我本可以再多学些时日，至少教它样子上瞧得过去……”
“可你没有。”忆起往事，他不禁莞尔。
“因为我想知道，你究竟是个什么样的人。”雷纯很慢很慢地道，与此同时，星眸也在定定地注视着眼前人，仿佛是于细微处打量。
那时金风细雨楼已逐渐成长到隐约与六分半堂分庭抗礼，两派明面上有婚约维系，暗地里却都恨不能将对方一口吞掉。
假如苏少楼主当初因小未婚妻那一盒糟糕透顶的“礼物”而勃然大怒，觉得自己被戏耍或轻视，那其虽然年少成名，实则也不过尔尔。
假如他欣然接受，道已尝过那点心，并在回信里赞誉颇多，全似发自真心，那恐怕是个城府甚深，然不足为信之人。
假若他敷衍，那当是最常见的可能……代表他从头至尾没当做一回事，不论是那盒月饼，还是她本人。
可她却万没想到自己很快收到了一份奇怪的回礼——几颗梅子果脯。随礼送来的，还有张小字红笺，笔势润泽，细观笔锋处才隐现凌厉:
“祝眉目舒展，顺颂时安。”
有趣的是，细雨楼的人一定会担心自家的少楼主被谋害，六分半堂的大小姐却能对未婚夫婿的赠礼无所顾惮，于是她试探性地品。
可那梅子极酸，她只尝了一颗，便蹙了很久的眉头。待眉眼悄然舒展，才觉入口隐隐回甘。
苏公子真是个难以捉摸的人。
彼时，十二岁的雷小姐如是想。
而今亦然。
作者有话说
第18章 拾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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