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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5.真心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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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子被突如其来的斥责当头一棒,想起那天的场景,只感到晕眩无力,他扶着春凳,眼前一黑,于是不住地喘着气。
显然,他当时被吓得不轻。
角落里是长广王剧烈的咳嗽,间或放肆地大笑。
有那么几个瞬间,他以为,父皇会当真把九叔打死。
皇帝端坐高堂,低头看他,也是笑着:“九弟,你怕么?”
回答他的,是高湛愈发急促的气喘声,他已然没有气力笑出声。
高洋说:“不必怕,你我同出一母,为了太后的凤体康健,朕不会杀你。可是九弟,人敬你一尺,你也要还别人一丈,这个道理,你要记住。从前大哥奚落朕的时候,你们不是也在一边旁观看笑话么?”
高湛的气息渐渐微弱,行刑的宫人不敢停手,生怕皇帝降罪自己,高洋似乎觉得无趣,亲自走下丹墀,一挥衣袖示意宫人们罢手。
皇帝走到长广王身边,发现这个冷静自持的幼弟此时本能地抽搐着,从怀里翻找着什么,他觉得好奇,站在一边欣赏着,想看看九弟又要耍些什么把戏。
高湛用皮开肉绽的手在怀里摸了半天,找到随身的荷包,他的哮症发作,再不用药压制,只怕今天当真要交代在这里。
这算什么,被高洋这样的疯子打死?就因为他没有为高洋说好话?
放屁!老三说高洋长得丑,让下人记得给高洋擦鼻涕,句句实话!
该死的,他高洋生的丑陋,还不是太后当年怀他的时候受到惊吓,关自己鸟事!
疯子,疯子,这该死的丑疯子……
皇帝欣赏着九弟困兽的眼睛,看到这只小狼崽从怀里翻出一个荷包,这才恍然大悟,不由哈哈大笑。
笑声里,龙靴重重地碾下去,随即,荷包被一脚点开,移到离他指尖不到三寸的地方,近在眼前。
可他拿不到,因为皇帝正一点点地把他手掌心的根根骨头碾进正殿的金砖里。
高洋问他:“那天晚上,你明明也在,也看到高澄那个畜生去轻薄小娥,你为什么不上前阻止!”
高洋一遍遍地问着他,似乎也在问自己:“为什么,为什么你不去阻止他!高澄是个发情的畜生,可你又算什么?小畜生,眼睁睁看着小娥被人染指,居然无动于衷的小畜生!”
不解恨,皇帝亲自动了鞭子。
鞭刑和厉声责问之下,太子彻底傻了。
但高湛心里门清,原来是为了一个女人……
那个叫李祖娥的汉家女人?长得确实美丽,走遍大齐,不,纵使寻遍北境,也再没有她那样天人一般的女子。
可那又如何,天仙配丑汉!高洋,你自己丑,为什么要怪大哥动了惜花之情呢?呵,无趣。
高湛只觉得进气少,出气多,也不挣扎,卸下了本就微弱的腕力,认命般的躺平。
只是可惜……可惜……
长广王睁眼,瞧着头顶的罗纱帐,四角坠着一串串璎珞,还有安神的檀木香珠。
几个侧妃聚在厢房外,哭哭啼啼。
她们在哭什么?哭自己一死,她们就要被皇帝抢入宫中么?想得倒美。高洋这些年糟蹋的宗室女眷不计其数,排着队也轮不到她们。只怕,会被拖去犒赏功臣,或者给高洋新制的刑具开锋吧。
厢房门被小心翼翼地推开一道缝隙,他的亲信在外轻声询问:“郡王,有客登门。”
高湛轻飘飘地吐出一个字:“滚。”
亲信离奇地没有滚,他跟随郡王多年,知道自己郡王的喜好,补充了一句:“河南王。”
他满以为这下郡王会明白自己的机灵心思,但里头是郡王更加阴冷的声音:“不见,让他走!”
不多时,又加了一句:“让外面这些也滚!”
屋内终于安静了。
更漏声声,月上东墙,落下极为清虚的阴影,因为沉沉的雨云正缓缓推进,给今岁的邺城,纷纷扬扬地落下第一层秋雨。
这趁夜来袭的秋风秋雨摩挲着纱窗,秋声绵绵,树影婆娑,扰人思绪。
终于,雨停,云却,月影落在枕头畔,此夜注定无眠。
高湛尝试着起身,立即咳了起来。
他有些幼稚地想,那个傻子定然已经去北堂赴宴。
可自己,偏偏就是,有些不甘心啊。
于是他更加挣扎着爬了起来,顾不得披上中衣,扶着腿,一步一步挪到门前,推开房门。
雨过深院,草木蘅芜,弥漫着幽冷的清香,院子里是昔年高孝瑜离京时为他种下的一株柏木,经年如川,高过了墙垣。
九曲的枝杈上,趴着艰难翻墙的河南王。
四目相对,风送香盈室。
太后的贴身女官领着一个健硕可爱的男孩来到殿前,男孩不过十二三岁的年纪,武人的装扮,羊皮靴里配着一柄金刀,走路神态颇有高洋的影子。
女官显然有些怕这位小祖宗,从旁劝道:“安德王,太后今天难得有些高兴,望郡王莫再提外头的闲言碎语。”
高延宗是被皇帝二叔宠大的,说是视如己出也不为过,十岁时还能骑在皇帝的肚子上拉屎拉尿,(真事)天下没有他不敢做的事情,他不耐烦地白了女官一眼,嗤笑:“皇祖母年纪大了,总是多愁善感,与我何干?”
女官当即跪下,掌自己的嘴:“好郡王,怪我多嘴多舌。”
高延宗嬉笑,摆摆手,让她退下,径直走到殿内,与祖母单膝行礼。
“延宗啊,这是你三哥。”娄太后,推了推高孝琬,让他兄弟二人走进一些。
孝琬形似祖父,身形挺拔,面容英俊,是一只勃发的雄鹰。
高延宗由高洋一手带大,豪气中带着蛮横,常年习武生得虎背熊腰,像一只出笼的棕熊。
二人大眼对小眼,各自打量一番。
高孝琬谨记大哥的叮嘱,面上友善,内心呵呵,家妓之子,得意什么。
高延宗面上乐呵呵,内心同样乐呵呵:这个人肯定打不过我。
于是他开心地喊了声:“三哥,我记得你。”
孝琬点头,让宫人们将哥哥们准备好的礼物一一呈上,说着:“延宗,我是你三哥,这些年,我们都想牵挂你。”
高延宗望着满满几箱的礼物,憋着嘴,他在宫里什么没见过呢,可突然间,他被一张弓和一个马面具吸引了,当即拿来把玩。
原来这张弓比旁的弓箭更重一些,制作精良,弓弦紧绷,他用小指轻轻勾弦,指腹被磨得生疼,可他兴奋异常,朝三哥笑道:“三哥,这是个好东西!”
高孝琬对这个小胖子有些改观,这家伙倒是个识货的,也亏得大哥心细,听闻老五自幼力大而勇武,寻访能工巧匠特制了这批武器,他接话道:“这是大哥特意为你准备的,平日里大哥总是在郡王府设下龙舟和箭靶,让大家一起演武。”
在锦衣玉食中宠大的高延宗此刻竟然生出一丝歆羡,很快,他又被一副画吸引了,画中的世家子弟们正在围猎,落在人肩膀上振翅的雄鹰,滚地奔忙的猎犬,受惊四散的鹿群,武人们飞扬的衣襟,凑近一点,就能听见兄弟几人爽朗的笑声。
三哥告诉他:“这是二哥画的,二哥还有一副雄鹰图,挂在堂前,来往的宾客还以为是真的呢,进门都被吓得惊呼。”
高延宗突然很想搬去和兄长们一起住,他想和大家一起坐船射野鸭,想让二哥给自己画画,想见见那位传言中貌美而武力超凡的四哥。(放心,日后你就是老四的腿部挂件了)
娄太后欣慰地看着两个孙儿,但愿日后,延宗能在皇帝面前,为几位亲兄弟多多袒护。
高孝瑜极不轻松地落在院子里,尴尬地手不知道往哪里放,一边比划,一边嘴上还在解释:“我……下午,在太后……听说你的事,就来看看……”
高湛冷着脸,问他:“你怎么翻个墙都哆嗦?”
高孝瑜走过来,步子和他一样,一点点地挪动着:“我在府门外站了许久,腿麻。”
走进,才看清,他梳理整齐的头发此刻全湿了,滴答滴答的顺着脖子流进衣领,盛了两肩冷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