晋江文学城
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6、6.夙孽 ...

  •   屋内,两团被子裹着两个倒霉蛋,相对而坐。
      亲信给河南王送来干净的帕子,识趣地溜了。高孝瑜拿着擦去脸上的雨水,可不知为何,脸上的水渍越来越多,他觉得自己有些好笑,最后默默把脸埋进被子里。
      高湛看他这幅狼狈的形容,也觉得好笑,似乎这是近日来唯一值得他付之一笑的事情,他紧了紧身上的被子,无奈地歪着头看着他:“别哭了,好侄儿,阿叔这会儿也是泥菩萨过江,没力气安慰你。”
      “我知道啊……”高孝瑜哽咽着,可他明天还要换上一副钢铁心肠,去应付宫中的人情往来,此时此刻,怎么能不纵情一哭?
      他想起分别时才加封长广郡王的高湛,意气风发,策马将他们兄弟几人护送了十余里,高高的皇城,肃穆的宫墙,都被他们远远甩在身后。
      天地多么浩荡,长风万里,江山如画,都在等待着少年将军们的征伐。
      谁在风中狂言:等我坐上大司马的位置,就把你从河内调回邺城。
      又是谁在嬉笑应答:等到那个时候,只怕我四弟都能骑马入伍,弯弓取长安了。

      这一觉并不安稳,即使高孝瑜就守在一旁,但高湛愈发不安,他频频在噩梦中惊醒,睁眼环顾,见到孝瑜还在一侧的矮榻上,一豆灯火间,他在与自己对弈,左右互搏,难解难分,神情专注而温润,原来他在用下棋的方法提神啊。
      高湛看着一会,倦意袭来,又不可控地昏睡过去,可闭目片刻,仿佛又回到了大殿上,被那个疯子按在地上鞭笞,可冷眼旁观的那个人,变成了高孝瑜,于是再度惊醒,如此循环往复。
      天将明,破晓时分的云霞令大地一片明暗交杂,暧昧混沌,屋内的烛火燃尽,再无旁的光线。他再度醒来,见高孝瑜终于熬不住沉沉睡去,这才披衣起身,凑到侄子跟前,凝视良久,落下轻轻一吻,风过无痕。

      天保九年冬,日益癫狂的帝王似乎感到天命将至,一改往日对太子的宽严相济,动辄打骂。
      这日,雪大天寒,皇帝将原本在东宫谈论经典的太子传至金凤台,命令太子高殷亲手诛杀囚犯。
      低下一排死囚跪在雪地中,有人闭着眼睛听天发落,有人不住打着冷噤,有人还在磕头求饶。
      他们都是活生生的人,还腾腾地冒着热气的人。
      太子持笔的手几乎提不动坚冷的刀柄,他很害怕,可父皇端坐高台,低头盯着他,呵斥道:“你还在犹豫什么!”
      高延宗跑来,想要帮助太子哥哥,对着二叔跪地到:“二叔,太子哥哥不是动刀的人,我愿代劳。”
      皇帝罕见地对他发火:“让开!”
      鞭子在御座上不住地叩击着,催命般的,皇帝喝到:“身为储君,今日你狠不下心肠,他日身死人手,又有谁来护你?”
      “父皇……儿臣,儿臣……”太子终于在雪中崩溃,哭嚎道,“儿子不会杀人。”
      听见他如此失态,高洋沉着脸,走下高台,问他道:“你刚刚,称呼自己是什么?”
      在书卷中浸润得仁厚无比的高殷吓得跪在雪地中,一时口不择言:“父亲,父亲……阿爹,儿子错了……儿子错了……”
      高洋一脚踹开了想要抱住太子以身相护的高延宗,对着太子下了死手。
      死囚们的脑袋还没落地,太子的血肉先一步飞溅在雪泥中。
      皇后在儿子哀嚎声中踏雪登台,惊呼了一声:“殷儿!”
      母亲本能地扑来,抱住雪地里的儿子,用身子护着他,全然不顾丈夫手中的马鞭。
      眼见鞭子的狠劲收不回来,皇帝怪叫一声,硬生生将鞭子扯得转向,丢在一边,对着皇后乌压压跑来跪了一地的宫人们怒吼道:“是谁走漏的消息?”
      李祖娥抱着儿子,安慰着:“别哭,殷儿,娘在这里,没事了,别哭,别哭。”
      高洋在一旁怒极反笑:“好啊,没人指认是么,都拖下去砍了。”
      李祖娥扶起了儿子,护在身后,这才看着他,天人之姿的皇后,此刻似乎几近崩溃,像是一只护崽的母兽,她疯妇一般地喊道:“你连我一起杀了吧!高洋,我知道你嫌弃我从前被……看在这十几年的夫妻情分上,算我求你,杀了我,别这样把我圈禁在宫里,生不如死。”
      皇帝似乎被她突然爆发的样子吓着了,竟然有些眼圈泛红,怒气迅速消散,转而是一种无助的凄凉,他嗫嚅着:“小娥,不要和我这样说话。”
      李祖娥却极度决绝,这些话她压抑了多少年,在看到儿子到雪地里血肉模糊的一瞬间,决堤。她抱着哆嗦不止的儿子,绝望道:“高洋,放过我吧,你打伤我的母亲,强迫我的亲姐姐,在宫里宫外作下那么多糊涂事,多少人恨不得把我们母子生吞活剥。算我求你,死在你手上,好过在别人手上受辱。”
      高洋在一瞬似乎被人捅了心窝,漫天风雪涌入,千刀万剐,他忍着剧痛,小心翼翼地走向妻儿,而小娥抱着殷儿,不住地后撤。
      帝王无助地伸手,尽量让自己的声音温和一些:“小娥,不要说这样的话,我不会让任何人伤害你,如果有,我就杀光他们。但你不要说这样的话,小娥……小娥……”
      高大魁梧的皇帝不再走进,颓然地跪倒在雪地里,泰山颓危般的仰面栽倒下去。

      闹了这么一大出,皇帝和太子双双重病卧床。
      太子康复之后,却患上口吃,平日里说话慢一些到还好,情绪急了便结结巴巴地说不清楚。
      皇帝一病不起,频频召见朝中重臣,俨然有托孤的意味。
      这日又传召六弟常山王入宫。
      重病的高洋不能喝酒,似乎又回到了才登基的那几年,清醒而果敢。他拉着六弟的手,难得真诚地说着:“老六,这几年,你受累了。”
      高演是为数不多没怎么被皇帝二哥下过重手的亲王,见他如此,回应至于也有了几份真心:“皇兄好生安养,等春日天气回暖,就好了。”
      高洋转头去看窗外,北国的春,总是来得很晚,又很匆忙。他不置可否地笑了笑,摇头:“论理论情,谁不是眼巴巴地盼望着朕,赶紧咽气呢。
      常山王说:“皇兄,病中莫要胡想。”
      “但是我相信你,老六,我杀人杀得最疯癫的那几年,也只有你,甘愿冒着杀头的危险劝我不要喝酒。”皇帝依旧只是笑,似乎在回忆,“别人都巴不得我溺死在酒坛子里,只有你,六弟,只有你站了出来。”
      “从前也是这样,帮人都以我的相貌丑陋,耻笑,编排我,只有你会把我真正当做兄长。”他喋喋不休,想起许多事情,“那一次打你,我很后悔,六弟,二哥很懊恼,你没做错任何事情,却被我用刀鞘打,也不还手。我本来想去找你道歉,可懊恼的时候多喝了几杯,醒来又忘了。唉,贪杯误事,我一喝酒,连母亲都打了,这算什么事啊……”
      “六弟,后来二哥给你塞美女,其实就是想给你赔不是啊,可你与弟妹夫妻伉俪,二哥一番好意也用错了方法。是啊,就允许我对小娥一厢情愿,难道就不允许你对弟妹别无二心么,二哥糊涂啦。”
      “六弟……”
      常山王安静地陪着他,认真地听他絮絮叨叨。
      最后,高洋回过神,他想,六弟这样刚正果决的人,说原谅,那便是真的原谅。于是他传来太监,呈上大司马的印信和一道明黄圣职。
      高演自然认得,当即跪下。
      他等待着天子的诏令,片刻之后,头顶传来皇帝冰冷的声音:“常山王,你去替朕做件事,事成之后,卿当为大司马。”
      高演稍作沉思,不敢贸然领旨,司马印信,何止千钧。
      天保皇帝显然不会给他做选择。
      “众亲王中除你之外,凡太后所出者,杀,无赦。”
      圣旨铺开,赫然写着长广王高湛和博陵王高济。

  • 昵称:
  • 评分: 2分|鲜花一捧 1分|一朵小花 0分|交流灌水 0分|别字捉虫 -1分|一块小砖 -2分|砖头一堆
  • 内容:
  •             注:1.评论时输入br/即可换行分段。
  •                 2.发布负分评论消耗的月石并不会给作者。
  •             查看评论规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