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目录  设置
                
            1、山深几重(上)  ...
            
                
                
                    - 
                          大理国广安年间,凤羽郡的一个小村落,名唤梧桐寨。几十户人家,依山势迤逦散开。只见四面山青水碧,云蒸霞蔚,宛若仙境。正是暮色四起时分,青灰色的炊烟缓缓飘起,又有鸡鸣犬吠和唤儿回家的呼声,给这小村寨染上了一层世间柔软的烟火气。
  村西首一户人家,房子是青石建成,看起来很有些年头了。依此地“三房一照壁”式样而建。照壁已经很是古旧,但门对翠色欲滴的青山,庭院前潺湲清冽的小溪缓缓流过。丝毫无破败敝旧之感,隐隐透出些古朴清幽之意。因是村边,庭院甚是宽阔,植满了各样花草。此时正是八月天气,暮雨潇潇,大理国四季如春,院中仍花开正盛。一个农人头戴斗笠,在院中埋头侍弄花草。
  “吱呀”一声,一个少女推门唤道“爹,进屋吃饭啦”。说的却是有些吴音的汉话。农人应了一声,站起身。只见他四十岁左右年纪,身材高瘦,面目清癯,竟不似做惯粗活的农人。他摘下斗笠,顺手挂在屋檐下。那少女点了灯,将清粥端上来,还有一盘野菜剁碎加些辣子腌的小菜。屋中陈设简单,常用的几样家什都是粗木制成,用得久了,磨得发亮,散发着岁月浸润出的微黄光芒。虽说一看就是清贫人家,却收拾得十分整齐干净。
  父女两人吃过晚饭,少女正在洗碗盏,农人道:“雪儿,一会儿去三舅父家里借些家什,看天色,雨今晚上能停。明天去山里采些草药。今年雨水多,天又凉,花开得不如往年。想来比去年的收成还要少。”说毕看着少女身上的粗布衣裳,不觉叹了口气。
  那叫雪儿的少女手脚麻利的收拾好,走到农人身边,安慰道“爹爹不要天天想些烦心的事,今年茶园长得却好,粮食收成也好,我看年成还过得去。”
  那农人又叹道,“今年在后山新开一亩花田,却没多收多少干花。爹只是可怜你从没过上富足些的日子,长这么大都没穿过什么好颜色的衣裳。”说毕又长叹了一声。
  原来那农人名叫韩楚云,却是韩愈的后人,属韩愈之侄韩老成一系。也是世代书香门第,残唐时其祖上辗转来到江南地界,安家松陵镇。到韩楚云父亲时在大宋为官。因为人正直,得罪上司,被抄家治罪。当时韩楚云年轻气盛,身怀利刃到上司家寻仇,想他一个文弱书生,哪有什么报仇的本事,被人家的豪奴扭送报官,判了个谋刺不成之罪。幸好有朝中故人,不忍看他年纪轻轻就做了狱中冤魂,多方营救,才从狱中偷放出来。到底不敢在家乡存身,隐姓埋名来到大理国境凤羽郡,见此处风景犹似江南故里,便留在郡中。大理国尊崇佛教,寺院众多,他寄食在一处小寺院中。大理景慕汉文化,国中官文亦是汉字,所以就靠替人抄佛经、写信函勉强度日,常因交不上房饭钱,多受寺中僧人的白眼。
  正没奈何之际,忽一日来了一个老者找到他,为其孙延师。他也受够了僧众的嘲讽,便跟了老者来到这个叫梧桐的小村寨。老者姓杨,本地白人,寨中都呼其杨老爹。家中三子一女,家境还算殷实。三子都已经娶妻生子,在寨中另立了门户。家中尚有老妻小女。
  请韩楚云来是教习大儿、二儿之子。一个十岁,一个八岁。两个孩童年纪虽幼小,却已经熟习农家耕种之事,采茶、栽秧、放牧,整天山前坝上,水畔溪边无所不至。忽然被关在房内,教习开蒙、提笔背书,不由得十分苦恼。初见先生时,虽不知先生的行为举止清雅俊逸,但见先生能背下来许多书,也存了几天畏惧尊重之心。再过几天,见先生行事温文,便又复了些山间孩子的野性,动辄偷跑了出去。韩楚文无法,便时常去告诉杨老爹。
  如此慢慢便于老爹小女熟悉了,她小名阿凤,时常帮着先生呵斥两个顽皮的侄子,有时听先生讲得有趣,便也随着坐在堂上做起学生来。相处了一些时日,韩楚云见阿凤生得清秀温柔,人又聪明勤快,着意多交她些读书写字之事。
  阿凤时年十九岁,楚云二十一。大理民风不似大宋朝讲究男女授受不亲,青年男女日常往来也是平常。山光秀美,流水依依,少年情怀,晨夕相对,不觉间两人暗生情愫。阿凤偷偷告诉老母,老两口一商量,也中意韩楚云。便为二人筹办了婚事。本来依白人招姑爷的习俗,楚云要改杨姓。楚云本是世代读书人家,便和老爹说了不想改姓之意。阿凤又苦求双亲,所以楚云仍姓韩,以后生子也归韩姓。老爹倒仍分给了他几亩田地,将自己的老屋也讲好百年之后归楚云居住。
  韩楚云自家中遭变,受尽了折磨苦楚。成婚后阿凤体贴贤慧,两人感情甚笃,自谓苦尽甘来,便安心在小寨度日。那杨老爹的两个孙子实在不是读书的材料,杨老爹本盼着孙子读书有成,光宗耀祖,也只得作罢,随便他们漫山遍野的疯跑去了。
  于是楚云便也学些耕种之事。与阿凤的三哥哥杨泰年纪相近,两人脾气相投,很是合得来。杨泰时常进山里打些野物,有时也带了楚云进山。虽然楚云打不到什么猎物,却也走惯了深山,常为山中奇景赞叹不已。如些自得其乐的日子过了两年,阿凤身怀有孕,合家都很欢喜。谁知老天妒忌人喜乐,阿凤竟难产身故,只遗下一女。
  楚云又遭此大劫难,要不是可怜嗷嗷待哺的幼女,几乎想追随阿凤去了。彼时杨泰的长子快满周岁,其妻的奶水还很充足,可怜这个出生就没娘的幼女,便代为哺育。
  楚云自流落在大理地界后万分怀念江南故里,阿凤在时常给她说一些松陵古镇腊雪寻梅的旧事,又因女儿是腊月出生,便起名叫韩雪霁,家里人都呼她“雪儿”。雪霁自幼蒙三舅母养育,舅母心地良善,因亲生的两个都是男孩,倒是更偏爱她一些。雪霁虽自幼无母,却也和表兄弟热热闹闹一起长大。
  韩楚云逐渐从丧妻之痛中挣脱出来后,便也教雪霁和两个表兄弟读书写字,杨泰的长子名春勇,二子名春生。虽然楚云一样尽心讲授,杨家两子还是和堂兄一样没什么读书的天分,只不过略识了几个字。反倒是雪霁十分聪明,但凡父亲教过的,无不举一反三、触类旁通。楚云见女儿如此聪慧,暗叹惜不是个男儿,不然倒可在大理国谋个前程。雪霁也揣测到老父的心思,但看到父亲常为买纸笔发愁,就不太往读书上花费太多的功夫。
  楚云毕竟是一介书生,这些年常思念妻子,悲伤不已,身子一向不太好,做不了太多农活,父女俩人生活很是清苦。杨老爹与老妻都已下世,在世时分给楚云的几亩薄田,多蒙杨泰和两个儿子帮忙耕种。雪霁虽是个女子,农活却样样拿得起,耕种采茶、种花采药无所不会。又常常和舅母学些针黹纺绩、煮饭烧茶之事,从十四岁开始,父亲的衣服鞋履便都是她亲手缝制了。
  雪霁长到如今已经十九岁了,因日常劳作,栉风沐雨,她肌肤微黑。眉眼很像楚云,瓜子脸,大眼睛,有江南女子的清秀。嘴角微抿,又有白人女子的倔强。她身量苗条,几乎和表哥一样高。知家境清苦,便不像寨里的年轻姑娘一样着意打扮。因为楚云一向习惯穿着宋人的衣裳,所以雪霁给自己缝的竟也是和父亲一样的男子青色粗布衣衫。要不是一根长长的辫子,冷眼一看几乎是个少年男子。
  雪霁知道商议采草药之事勾起了父亲因家境贫寒对她的愧疚之情,便又劝慰了几句,方才出门,顺手摘下父亲挂在门边的斗笠往三舅舅家去。此时雨却停了,只听得山间鸟叫,溪中蛙鸣,闻到雨后泥土的气息,青草的气息,又有幽幽的花香。雪霁深吸了一口气,嘴角边不觉挂上了微笑,只觉得在这样的山间水湄、清风明月、芳草繁花之中,虽粗茶淡饭亦足矣,何必奢求什么绫罗绸缎呢。正想着,不防前面的竹林里传出一阵女子笑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