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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第 1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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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考成绩公布后,毕业生纷纷返校填报志愿,用四分之一个夏天等待录取通知书的到来。
然而却有一群毕业生顶着暑热垂头丧气——校长前些日子去外地学校调研,高考后才回来,毕业照和毕业典礼被迫推迟。
前天高考成绩公布,昨天毕业典礼,今天填报志愿兼拍摄毕业照,半天就可以结束的日程,平白又多出一天来。
天气炎热,全体毕业生以班级为单位,在礼堂坐好等出去拍照。大家拍完回礼堂休息,最后一个班拍完留在外面,和其他班级一起拍摄年级大合照。
老师们也赶来参与拍摄,和学生们聊起天。由于师生关系已经正式结束,集体间的气氛轻松融洽,更像与朋友交谈,学生们很快也忘记闷热与不快。
轮到五班拍摄,班长和团支书清点起人数,发现少了个人。
“你们看见沈作安了吗?”班长问。
大家纷纷表示没看见,有女生去卫生间找,沈作安也不在。
见沈作安从远处走来,团支书对同学们说:“来了来了,咱们准备拍照吧。”
在寻找沈作安的时候,大家已自动按身高站上台阶,留出她的空位,全班只剩班长和团支书在下边。
而沈作安推着超市装饮料的车,独自从校门外走近,两人忙跑去搭把手:“我们推吧。”
“我给大家买了水。”沈作安掏出瑞士军刀,划开矿泉水的外包装膜,“老师们要一直在外面拍照,很辛苦,全体老师的我也都买了。”
在同学们印象中,沈作安人如其名,安静话少,平时喜欢穿饱和度很低的森系长裙。有的同学开玩笑说她穿得不符合年龄,更像教音乐的许老师爱穿的,她也只是笑笑,没别的反应。
但后来大家就不这么说了。不是因为她。
相处三年,同学们也渐渐看出沈作安外冷内热的特质,倒是老师们对此很惊讶。
“哎,我以为沈作安是那种……什么词来着?”物理老师想起新学到的名词,“对,社恐!”
“哪儿社恐了,高冷还差不多。”班主任调侃完,又正色道,“这三年,沈作安每次大扫除都留下打扫,她是很热心肠的孩子。”
“张老师,您快别夸我了。”沈作安礼貌微笑,递过一瓶水,“老师你拿着。”
她先给老师们发了水,他们坐在最前排,拍照时矿泉水瓶可以藏到腿后边,不会被拍到。固定的数量,她发完却多了一瓶。
“多了。”她似是早知道会这样。
刚静下来的人群,这时又小声议论起来,沈作安意会,她放回水,站到中后排她的位置。
“啊,是江老师……”旁边的女生说。
“江老师不来吗?”后排男生的语气颇有遗憾,“半年了……”
“触景生情,算了,跟你说你也不懂。”女生不再回头和男生讲话,简单整理起仪表。
倾听者沈作安若有所思。
江斐,学校的美术老师。据说当年他有出国留学的机会,但因为女朋友在高中当老师,他便放弃了留学,选择来到女朋友的学校任职。
后来他们结婚了,两人感情甚笃,在校园中也是令人称羡的存在。
几乎每个新生在入学后,最先了解的不是学校的伙食和周边的小店,而是他们的爱情故事。
奈何命运无常,一场车祸夺去了他妻子的生命,江斐自此一蹶不振,课也没再上过,统统交给语数外老师分配。
考虑到他情况特殊,校方也没按旷工进行处理,工资福利等都照常发放。但他已经半年没来过学校了,同事去探望都被拒之门外,年节发的东西也都堆在办公室。
拍完班级合照,同学们拿了水回礼堂,沈作安手里有两瓶,一瓶她的,一瓶留给江斐的。留给他的那瓶水大概是发不出去了,她想。
到年级大合照时,又是一阵热闹,沈作安听着附近同学们互相传递的八卦,没说话等大家都站好。
忽然,有人惊呼道:“江老师!”
沈作安向那边望去。
学校里,其他的男老师都规矩留着寸头,唯独江斐一头中长发,显得像个异类。今天他依旧穿着妻子买给他的白衬衫,身形消瘦——腰带比以往紧了两个扣。
丧妻之痛给他蒙上一层挥之不去的颓废,它毁掉了这个温柔的人,叫他阴郁又美丽。长发扎起,他的侧脸线条一览无遗,较之从前愈加精致。
沈作安的目光藏在几百双眼睛中,平平无奇并不突兀,她打量着江斐,从侧脸、锁骨、手腕、腰线到脚踝,再安分地收回,演出她外冷内热的表象。
消失半年,江斐总算肯来学校,象征着他能初步走出阴影,老师们不管和他是否熟识,都热情地和他打招呼:
“江老师,下午好。”
“江老师,今天真热啊。”
“江老师,待会记得去办公室取粽子,给你留着呢。”
全校公认嗓门最大的体育老师也喊道:“江老师,咱们音体美组在这边!”
这一喊,顿时捅了大篓子,身旁的同事重重捶向始作俑者,低声说:“傻啊你,在江老师面前提音!”
正在走路的江斐停下脚步,他眼眶发红,站都站不稳,任谁都能看出他眼中的哀痛。毕业年级全体老师和学生见证这悲伤的一幕,也以沉默来表达哀思,整个校园一片寂静。
江斐沉重地、一步步走向音体美组老师的区域,那里原本有两个站位。往常他会站在妻子身后,而今天,那个位置消失,妻子再也不会来和他拍摄毕业照了。
音体美组在沈作安的视线范围内,她不用偏太多就能看到江斐,他佝偻着背,只在摄影师示意合照开始时,才勉强挺直脊背。
照完相,江斐想离开,沈作安快步走下台阶,同学们比她更早,齐声叫住他挽留:
“江老师!可以给我们在校服上签个名嘛!”
“是啊,江老师,你是我们大家的偶像。”
同学们本来想说“我们都很想你”,顾虑到会让江斐想起伤心事,默契地改了口。
对着一众期盼的目光,江斐没有拒绝大家的请求。“好。”
他接过学生递来的马克笔,在树荫下帮他们签名。他心绪纷乱,两个字被他签成潦草的一团。但学生们显然不介意,他们高举着校服,对他说谢谢。
两瓶水,一瓶沈作安握了很久,一瓶她只拎起瓶盖,她依旧用手握着那瓶,拧开她拎的,咕咚咕咚把整瓶水都灌下去,再把空瓶丢掉。
向来被评价为高冷的沈作安,竟然如此豪迈,当众干了一整瓶水,大家只当她渴极了想喝。她距离感很强,高中三年没去找过老师,破天荒地主动接近江斐,大家也只当她是出于关心。
毕竟外冷内热,至于内里热不热,他们不知道。
等签名的同学都走了,沈作安才来,她掏出马克笔,轻声说:“江老师,也帮我签个名吧。”
他在她校服上签了名字,沈作安把水递给江斐:“我给老师买了水,这瓶是你的。”
江斐不需要别人的同情,他要大家把他当成普通人看待,而非而立之年刚丧偶半年的可怜人。而且,他对“所有”这个词大概也过敏,他的“所有”里包含他妻子,不是现在的“所有”。
她很清楚,江斐对任何人任何事都提不起兴趣,就也没多说什么。
因为用做代替说才是她沈作安的习惯——她在水瓶下边放了张纸条,正面是直白的“江老师我喜欢你”,背面是她的名字和联系方式。
见江斐迟迟没接,她把带着她体温的水和纸条一并塞到他手里,不露痕迹,面无表情。
“江老师,谢谢。”完成任务,沈作安离开去找好友合照。
“安安,我感觉江老师不一定会喝你的水哎。”温芷挽着沈作安的手臂,悄声道,“你看他失魂落魄的样子,不扔了就不错了。”
“没关系,心意到了就行。”沈作安说。
没人知道她真正的心意。她喜欢江斐,从在她还不知道他是她高中的美术老师时起,先是迷恋,然后在众人的口口相传中,了解到他和妻子的爱情故事。
高一开学,得知江斐在她就读的高中任教,和他已婚的事实,沈作安强行斩断情愫,却在拿到毕业证的一瞬间,感受到它的疯长。
她不再是高中生,他们不再是师生。
初恋到破灭只需要两个字,已婚。
破灭到起意也只需要两个字,丧偶。
沈作安以为她这辈子要等到自己死或者江斐死,没想到死的不是他们之中的谁,是意料之外。
人类的悲喜并不相通,别人的生死和沈作安没什么关系,好比同条街在同一天会经过红事和白事两种车队。
对,没错,她缺乏共情能力。
和温芷到处走走拍拍,沈作安说找学妹有事,叫温芷别等她了先走。
高一高二正常上课,毕业生都走得差不多了,校园内恢复空旷,沈作安进药店又出来,去离校门口最近的垃圾桶。
垃圾桶快装满了,沈作安从最上方的垃圾里,夹出一张纸条。纸条变成了黑色,两面都被马克笔涂黑,虽然涂得很潦草。
“江老师。”她叹了口气,“我给你电话是让你记住然后拉黑的,你怎么就不懂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