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兄》贺长笙

2、斥鷃

　　3.
　　他告诉我那并非柿子树，而是已经枯死的宫粉梅花。虬枝横斜，本就是了无生机的样子，他笑问：“若不是现在仍然无花，是不是看不出来？”

　　他说：“我本以为你在葬花。即使落花化作春泥，其实这棵树是不能复生的了，来年也不会有淡妆宫粉。”

　　他唤我妹妹。

　　我不知所措，只是跟在他斜后侧。恍惚中不知走了多少步，突然便看见雅致的步辇，如云的扈从。

　　之后的一切便记不清楚了……仿佛他唤我也与他一起坐上步辇，仿佛他带我来到未央宫，仿佛他请姐姐们为我沐浴更衣，仿佛他与我一起分享甜香四溢的点心，对我微笑。

　　从太液池这一侧到那一边去，未央宫或许才是真正的蓬莱仙境，玉阶镂莲，藻井飞彩，霎时间官能大开，目眩神迷。

　　我至今仍记得醇郁的煨酥酪，那融融的甜蜜香气，让人只觉得恍惚，飘飘然不知何处。无瑕的纯白色，仿佛呵气可碎，他也是纯白的，那样干净。

　　玫瑰酱异艳奇芬，娇媚欲滴。桂花蜜薰然如醉，流光溢彩。后来我年年都去摇桂花树，攒蜂蜜腌桂花糖。

　　“最近读了些什么书？”他笑问，将新剥去细皮的栗子递给我。

　　“没、没有……”

　　“诶，那……可曾识字呢？”

　　“也没有……”

　　“欸，不打紧的。”低下头时，我只听到他轻轻笑了。

　　他柔声道：“以后会学会的。来，喝一点燕窝，往后就在未央宫可好？”

　　以前没有人跟我说过这样的话，我不知道应该怎样回答，只好很用力地点头。他轻柔地抚过我的头发，仿佛春来轻触繁瓣纤丽如纱、袅娜不胜的虞美人花一般珍惜。他是第二个摸我头发的人，我想：“他待我和明姐姐一样好。”

　　他让我喝甜汤，我便可以喝；他让我睡下，我便可以睡在温暖无比的锦被里，闻着椒泥和暖融融的辛香，细数锦帐上叠金绣彩的瓜瓞绵绵纹。

　　好温暖，恍恍惚惚间，似乎听到一个不是苏姐姐、却也说着吴语的悦耳女声道：“叶氏当年实在不冤枉，她与侍卫私相授受多年，连带着孩子受人怀疑也是自然。玉贵嫔既夺了她的女儿养在膝下，此事一出，这孩子便是颗惹人厌恶的弃子——这孩子倒只是病成傻子，没死已是万幸了。”

　　他亦以吴语道：“母亲，她到底不过是个孩子，况且总有可能是我的妹妹。”

　　“她是否是你的妹妹不得而知，只是绝无可能再有什么公主的身份。”

　　“纵使只是侍卫的孩子，也是个孩子，又何必受那般苦楚。我想让她过的好一点。”

　　“阿斡当真是有妇人之仁——罢罢罢，偷偷养在偏殿里就是。诶，你们全都不许声张出去，就按寻常人家称呼小娘子……”

　　锦被边镶着的青珠羊羔毛软软拂到脸上，吴语很好听，仿佛歌声一般婉转，听着听着便不觉睡去。并没有做梦，而第二天醒来，看到的依旧是比梦境还要美丽的未央宫。

　　4.
　　陪着我的莲姐姐很好看，莲姐姐的眼睛像翠玉一般，很温润。莲姐姐也待我很好，她叫我吃枸杞子红枣糕，抱着我唱她故乡的采茶小调，悉心以梅花、首乌与皂角制的水替我捻洗头发。

　　莲姐姐教我认字，为我弹琴，我是傻子，总是学不会，她却从来不恼。

　　未央宫很好看。

　　我偷了几方手帕。这几天攒下了好多种特别好吃的糕饼，玫瑰饼、桂花红豆糕、菊花佛手酥都非常非常好吃，而且不是湿的，明姐姐说过这样子才可以裹起来不沾衣服。不沾衣服那应该也不会把手帕弄脏，我可以把糕饼给她们，再将帕子拿回来。

　　可是好容易等到莲姐姐不在，我却离不开未央宫。鼓鼓囊囊的手帕揣在衣裳里，我知道这是偷东西，偷东西不可以被人发现。

　　这一天晚上我看见了他，莲姐姐她们都向他行礼，唤他殿下。我应该学着莲姐姐。我试着学她们要跪下去，他却已经扶住了我：“不必的哦。阿茵，我是你的兄长，唤我哥哥即可。”

　　我应该听他的话。我遂唤他：“哥哥。”

　　“好乖。”他轻轻笑了起来，伸手柔柔抚过我的头发。他的眼睛好漂亮，随着笑微微弯起，长长的睫毛垂下来，一瞬间，我想到极尽凛然华泽、美得不可一世的幽蓝孔雀尾羽。

　　哥哥柔声问我：“阿茵在这里可还住的惯？”

　　我好像并不习惯这里，这里比永巷好好多好多，有吃不完的食物，柔软温暖的梦，好多美丽的姐姐，衣服好华丽，也从没有被老鼠咬破漏风过。

　　明姐姐跟我讲过的，对喜欢的人一定要讲实话，不是就是不是。可我隐隐想到，我说不习惯的话，哥哥可会觉得我不喜欢这里呢。

　　我摇头又用力点头：“我、我很喜欢这里。”

　　哥哥笑着说：“阿茵，你不要怕。哥哥只是白问一句，你不用这样紧张的。”

　　我不知道该怎么回答，只好用力点头。

　　“阿茵最近读了什么书呀？”

　　我只觉得脸上要烧起来一样，就像累年冻疮被残火一烤，又疼又痒的感觉。明姐姐说过的，不是就是不是，我摇摇头，低下眼睛不敢看他。

　　“不碍事的哦，我不过是问问，我们都别放在心上，可好？”哥哥又轻轻揉了揉我的头发，“那哥哥念书给你听吧，阿茵愿不愿意？”

　　5.
　　“穷发之北有冥海者，天池也。有鱼焉，其广数千里，未有知其修者，其名为鲲。有鸟焉，其名为鹏，背若泰山，翼若垂天之云，抟扶摇羊角而上者九万里，绝云气，负青天，然后图南，且适南冥也。斥鴳笑之曰：‘彼且奚适也？我腾跃而上，不过数仞而下，翱翔蓬蒿之间，此亦飞之至也。而彼且奚适也？’……”

　　他慢慢跟我解释，说有一个很大很大的池子，从开天辟地之初就在世界的最北方，阿茵是想问什么是开天辟地吗？

　　开天辟地就是本来一切是混沌的，直到那一刻天地分开，世界因此而变得清明。

　　就是这样一个在那里很久很久的大池子，它叫冥海，冥海里有很大很大的鱼。有多大呢，我也不知道哦，没有人知道它有多大，只知道它的名字叫鲲。鲲它可以变成鸟，当然是很大很大的鸟，它叫鹏，鹏的背就像泰山一样，阿茵你没有见过山吗？没关系的哦，你看宫里那些高高的山石，你想象它们变得很大很大，一眼再也看不到其他的东西。嗯……十日后，我带你去高塔上看一看吧，我们可以看到终南山，雪后的终南山最是美丽。它的翅膀当然也要很大很大，像垂在天边的云，有的时候是这样的，你抬起头来望着天空，触目所及只有无边无际的云。

　　对的，阿茵说的对，我这样跟你手拉着手，可能一辈子都不能从鹏的背的这一端，走到那一端。

　　如果去宫阙的另一端的话，早上吃饱饭出去，可能晚上就回来了，并且还是饱饱的。啊？不是吗？也对，阿茵你饿了的话就吃东西哦，轻松一点，不必那么拘谨的。阿茵很喜欢吃甜食呢……好的，但是要从这里走到皇城的另一端的话，对的，是很远很远的路，就要提前一天准备好食物。如果想从这里去江南的话，可能准备食物就要准备三个月哦。那阿茵你说我和你一起从鹏的背的这里出发，想要去那一端，我们需要花多久准备食物呢？

　　啊，阿茵你这么说的话，那岂不是一辈子都不能出发。其实如果我们要去很远很远的地方，会在路上收集食物的。阿茵，不是的，并不是你傻，你说的没有错啊，鹏的背上又没有食物可以收集，只好早早准备好呀。嗯，阿茵很聪明的。

　　就是这样的一只大鸟，它飞起来能飞多远呢？想象不出来吗？没关系的，我们都想象不出来。但是它飞起来的时候，应该会有扑天匝地而来的飓风，它一挥羽翼便直上九万里，绝云气，负青天。对的，我跟你可能一辈子都走不了的路，它一跃就可以到达哦。九万里就是天去地的距离，开天辟地之时，阳清者上浮成为天，阴浊者下沉成为地，盘古在其中，一日九变。盘古高一丈，则天高一丈，地厚一丈，如是万八千岁，天数极高，地数极深，天与地就分开了九万里。想想看，我们抬头九万里才是天空，一辈子也无法到达，不过对于鹏的话只是挥翅间的事情。或许人生在世应该像鲲鹏展翅一样，直穿重云，背负青天吧。

　　鹏飞起来要去哪里呢？它之前在世界最北方的冥海，现在它飞起来，想要去南冥。

　　它为什么要去南冥呢？我不知道，斥鷃也不知道。斥鷃就是院子里那些毛色闪耀、饱食终日的锦鸡雀鸟，它们笑鹏说，它想去哪里呢？我呢，腾越而上，阿茵你看我能飞多高？还不到这偏殿的屋檐，就坠下来了。阿茵，你看那几只小孔雀，养的那么胖，从来没见它们飞起来过。但是我在这花花草草之间翱翔、打滚，这就是我能想象的极限啦，多好啊。

　　嗯，哥哥不是鹏那么厉害的人哦，哥哥像斥鷃一样。

　　其实我觉得鹏很可怜啊……阿茵，你说它从北方到南方要飞多久呢？它要等待一场很大很大的风，或许当它再回到北地的时候，就已经是沧海桑田了吧。什么是沧海桑田呢？嗯，我跟你讲两句诗吧：昔时金阶白玉堂，只今惟见青松在；已见松柏摧为薪，更闻桑田变成海。就是说这里是皇宫，龙楼凤阙无限华丽，但是或许几百年后这上面的一切就都被荡平了，只有寂寥的松林在此长起来。嗯，以后你大了，我带你去北方看松林哦。你这么想的吗？其实也不用那么久哦，我十五岁的时候大概就可以开府，到时候带你去宫外好吗？嗯，那说好了哦。

　　后来又过了很多很多年，这些青松林都被樵夫伐作木柴啦，也许这里又会建立新的宫殿呢。沧海桑田就是这个意思，好多好多年过去，昔日的桑树田可能已经变成茫茫的沧海，世事无常，等鹏再回去的时候，可能那些它熟悉的人和事物，都已经不在了。

　　但是斥鷃不会，因为斥鷃飞不高呀，斥鷃一辈子都待在蓬蒿里，斥鷃离不开它的朋友的。斥鷃活得很短暂，或许看不到几个不同的秋天，它只做自己喜欢的事情，它的一生只能被几个人占满。鹏很厉害，斥鷃也很开心，嗯，我觉得都很好。

　　那阿茵你更喜欢鹏还是斥鷃呢？

　　斥鷃啊，哥哥也更喜欢斥鷃哦。阿茵，你说我们两个像不像外面那两只在一起玩的小孔雀呢。

　　阿茵，你是倦了吧？没关系的哦，倦了便好好休息。没有倦啊？那也要休息了哦。诶，衣服里这些是……哥哥可以看看吗？

　　馊了的糕点，阿茵，你吃不饱吗？她们不给你食物吗？不要怕，你告诉哥哥，没关系的。

　　阿茵，你不要这样害怕，慢慢说，不打紧的，哥哥听着。这样吗……想送给明姐姐和苏姐姐是吗？那，她们在哪里呢？

　　永巷……她们是以前服侍你的侍女吗？我知道是姐姐哦，可姐姐是谁呢……是娘娘？不是？没关系的，阿茵你不要紧张，慢慢说就好了，我都听着。

　　我想想，嗯……大概是以前的嫔妃吧？你想将这些糕点送给她们吗？不是，不是偷东西，阿茵没关系的，不是偷东西，这些本来就是你的。没关系的，只是几块点心而已，想给谁都可以。可是这些糕点已经馊了呀？

　　原来如此，攒了好几天呀……嗯，哥哥明白了。阿茵你很希望她们出冷宫吧？可惜哥哥没办法做到，只能帮你送一些吃食用度过去。对不起。

　　要道歉的，因为阿茵虽然没有说出口，但是看得出你很想让她们离开冷宫啊。我做不到，明明阿茵是个这样好的好孩子，但是哥哥却没法完成你这心愿。对不起哦，阿茵，或许要等很多年才有可能。

　　阿茵是最好的好孩子。

　　6.
　　哥哥是世界上最好的人，从北冥到南冥，从这里，至上九万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