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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第 12 章 ...

  •   第十二章

      昏黑暗室,一灯如豆。向远把剑放在桌上,坐定下来,抬起右手轻轻拉开衣襟露出左肩,那里有一道贯穿伤,白色的内衣已经染红。受伤之后抱着元琅疾奔良久,伤口越挣越大,现在整个左胳臂都已经不听使唤,疼得钻心。他咬着牙把上衣全都解开脱掉,端过屋角盆架上铜盆里的水,借着灯光取一块净布小心挣拭血迹。
      掩起的屋门被人推开,一股和佛堂里差不多的檀香味漾进屋里,烛光下,碧雯的身影被拖得很长,在地面上摇曳行进,停在了向远的身后。从向远手中取过净布,碧雯擦拭他背后的血,浸满了血的白布在铜盆里晃一晃再拧干水,水滴入盆的滴沥声在黑暗中也惊起涟漪。伤口大,血很难止住,唯有拈针穿上烈酒里泡过的羊肠细线,象绣花一样仔细地缝合伤口再敷上伤药才行。
      “先帝爷独宠太后,你的父亲独宠你母亲,太后给先帝生了七个孩子,你母亲给你父亲生了五个孩子,” 这话在夜半时分听来有些突兀,碧雯说着笑出了声,一边笑一边无奈地摇头,“你们元家的男人,喜欢上一个女人,眼里就再也看不到别的女人了,是不是。”
      向远微垂着头,一句话也不说。碧雯也没想要听他的回应,她心上的动作很轻柔,生怕稍微缝快了一点儿会让向远更疼,也怕缝歪了等到伤口愈合后会不美观:“你父亲死了,你的大哥也死了,你母亲带着剩下的四个孩子逃命去北胡,前有堵截,后有追兵。那时候你十岁,可能还不知道为了保护你们,付出了多大的代价。”
      缝完后肩,还有前肩。后肩的伤口是被剑尖刺出,前肩刺入处的伤口要长了一倍,光线不够,碧雯不得不把身子弓底,凑得很近去擦拭伤处的血。碧雯在太后身边服侍多年,再怎么得到后宫中人的尊敬,身份毕竟也是个奴仆,她十分克守本份,衣着朴素行事温和,通身上下唯一的首饰就是两只耳朵上各坠了一颗小珍珠,莹莹地折射出两芒烛光。
      “你父亲兵败,北胡也兵败,那个时候真的可以说是上天无路入地无门。我在京城一步也出不了皇宫,只能每天求佛祖保佑你的母亲和你们几个能够逃出生天,回到北胡找到你母亲的部族,先活下来,再图后势。奈何佛祖并不肯给我们太多的庇佑,你的授业恩师舍家抛业带着最后的兵马去保护你们。他回到京城之后告诉我,那时候天降暴雪,北地已成绝境,兵马几乎死伤殆尽,剩下的人再也护不住一个女人和四个孩子,穷他之力,只能带一人脱困。”
      伤处太疼,针穿过去的时候已经觉不出什么了,只有羊肠线在针孔里穿拉的时候,才有点微疼微麻。缝合完毕,穿在针上的线还剩下很长一段,碧雯没有取剪子,低过头把沾着向远鲜血的羊肠线含进嘴里咬,这线不同于普通的棉线,用牙齿很是磋磨了一番才弄断,再抬起头来,碧雯没什么血色的嘴唇上沾了一道红。
      药是碧雯带来的,装在精致的银盒里,用玉签子挑出来,在前肩后肩的伤口上敷了厚厚一层。
      “你的两个姐姐,一个弟弟,还有你。四个孩子,只能救一个。救不了的就只能在雪原上听天由命。你的两个姐姐天姿国色,你的弟弟自小聪慧过人样貌出众,太皇太后她老人家最喜欢的孙辈就是他。还有你的母亲,她是我这辈子见过最风华绝代的女人,那样美丽,那样善良。他们这样的人落在敌人的手中,你有没有想过会遭受怎样的折辱?”
      向远的脸上痛苦地拧了一下,合起双目。碧雯整理好向远的伤处,取过一件衣服披在他肩头,伺侯着他把衣服穿好。看着向远宽阔的肩膀,碧雯心绪复杂,当初死里逃生的少年现在已经成了一个伟男子,可当初雪原里的那些冤魂什么时候能停下风雪中的哀号?一霎那间百感交集,碧雯抬手抚过向远的脸颊,含着泪温婉低语:“四个孩子,你母亲选的是你。她替你父亲留下你这条血脉,指望着有朝一日报仇雪恨。小向啊小向,到了如今,你可千万不要对我说,你母亲当初选错了人?”
      十五年前武安兵变后向远失去了一切,被师父救了一条性命,隐姓埋名整整五年修习武艺,十年前在碧雯的安排下成为禁卫进入离宫,一直隐藏到如今。太后姓潘,碧雯是潘家的家生子,生下来一落地就是天经地义的奴才,从小跟在太后身边侍候,随后跟着太后进了宫。向远不止一次地想过,碧雯是什么时候成了父亲的同盟,又是什么原因让她背叛了服侍了一辈子的太后,全心全意地在皇宫中做父亲的内应。
      年少时想不明白的事,现在可能稍微了悟。大概也只有因为浓烈到几十年都化不开抛不下的感情,才能让碧雯做出这一切的吧。向远站起来后撤两步,垂眸看着这个已经不再年轻的女人:“我不会做对不起母亲的事,也不会做对不起良心的事。血债要用血偿,而不是阴私奸谋,如果母亲活着,她也绝不会允许你做这样的事。”
      碧雯想了想,点点头:“你的母亲绝对不会做这样的事,甚至想都不会想。但是我不是你的母亲,对我来说没有所谓的光明正大和阴私奸谋,只要能达成目的,叫我做什么都行。”
      向远长叹:“姑姑,我和你一样报仇心切,但是王爷……她何其无辜,当年兵乱时她甚至还没有出生,她什么也不懂什么也不知道,不要把她卷进来。至少不要用这种方法把她卷进来。我不能让你毁了她的一辈子。”
      碧雯越是怒极,笑得反而越随和,她跟着向远也叹一口气:“但是她已经卷进来了。你以为,只凭着一个赵铁锤,就能带着她逃出去吗?
      “姑姑!”向远情知不妙,一声断喝,“王爷喊了你十五年的姑姑,你就真的忍心!”
      碧雯笑得扬起了头:“反正都是殊途同归,就算你不救她出京,我也预备着带她往北走一趟。她出现在皇上面前总要有个名正言顺的理由,皇上在男女之事上相当克制理智,哪怕你长成了个天仙呢,突然而然地从天上掉下来,他只怕也不会多看两眼。你把王爷救出京城,恰好省了我的事,我的人手行动起来颇多不便,容易引人注目,你帮了姑姑的大忙了。”
      向远又怒又惧:“就算你让王爷出现在皇上面前,又怎么知道皇上会……冒这样的风险行不能必成之事,又是何必!”
      “你怎么知道这不是必成之事?”碧雯止住笑声,抚了抚自己的腮,很快地恢复成平时的模样,端庄地向屋门走去,“皇上也是我看着长到十三岁的,他喜欢亲近什么样的人,厌恶什么样的人,我心里很清楚。小向,姑姑最后劝你一句,不要心慈手软,更不要做对不起你父亲母亲的事,他们都在天上看着你呢!”

      翻车之后再度醒来,元琅就知道自己再度落入了那伙贼人之手。从离开隐龙山离宫进京城那天在半道上遇见刺杀时起,直到现在,她都不知道抓她的这伙人是什么来头。活到十五岁,做梦也没想过自己有一天会沦落到这种境地里。什么办法都想过了,利诱威逼,扯着嗓子大声喊我是宁王我是宁王,也没用,没人理她。
      怕当然是非常十分怕,不过身体里流着元氏的热血,她一个王爷,一个先帝,再怕也不能显露在脸上,只能半夜躲在被子里一声声地唤母后,唤小向,唤铁锤。这次又被擒,辗转着不停地坐马车,偶尔下车休息打尖时能看出来自己正在一路向北。小向也说过让她和铁锤往北走,这伙贼人走着同一个方向,小向会不会突然就出现在面前,再一次救她?
      五天之后,马车驶进一个庄园。元琅被关在车里,车帘紧闭,她没看见庄园大门门额上刻着的四个字“戢翼山庄”。如果元琅能看见这个庄名,当时就能知道这个山庄属于她的亲舅舅,先太后潘氏的嫡亲哥哥,已经致仕的前正一品光禄大夫潘褒。
      前朝李邕在《鹘赋》中写道:宁竭力之利人,曷戢翼以存己。这是个做人做官的道理,据说潘褒自号戢翼山人,便是要以这两个字来自警自省。但是吴越春秋里又说,猛兽将击,必弭毛帖伏,鸷鸟将搏,必卑飞戢翼。这两个字到了此处又在说将击将搏,似乎野心勃勃。
      元琅听母后谈论起舅舅,当时也提到过他的自号,当时母后说,皇帝哥哥亲政后大肆裁撤了一番宗亲国戚,处置到舅舅头上之前他来请示过母后,母后欣然同意,表示收敛锋芒安享富贵才是个长长久久的路子,于是舅舅就从正一品的位子上致仕荣归,带着一大笔丰厚的赏赐回家养老去了。母后每每说到此处都黯然神伤,因为从那以后舅舅几乎就断了音讯,他应该在怪自己那个当了太后就胳臂肘朝外拐的妹妹。
      戢翼山庄是潘褒致仕后皇上的赏赐,离京城颇远,所以就十分慷慨地划了相当大一片土地山林。一车数马驶进戢翼山庄后并没有立刻停下,一直向后跑到了山庄最北端的山脚下。两名身材结实的中年妇人架起元琅爬上半山腰,那儿建着个两进的小院落,小庙似的,元琅被关进其中一间屋子,屋门上立刻落了锁。
      元琅到现在也没习惯穿裙子,被推进屋里时裙摆裹住了腿,盘盘歪歪地差点摔倒,扶住了屋子中间的桌子才站定。
      屋子很小,靠北墙放着一张小床,还有就是一张桌子两只板凳。元琅在马车上颠了一整天,情知现在叫天天不应,便也没有多费力气,往床上一躺,扯过被子盖住脸。还好被子上气息清新,没有一丁点霉味。
      这一夜没有人来打扰元琅,也没人来送饭送水,她疲惫地躺着,什么时候睡着的自己也不知道。天色将明时腹中饥渴难耐,硬是给饿醒了,揉着眼睛翻身坐起,实在想哭。错眼间看见床边坐着一个人,定睛一看认了出来,泪水顿时如珠般洒落,扑过去死死抱住碧雯,大声唤道:“姑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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