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30、秋风度不度 ...
-
冯啸君在外行军打仗两年半,母亲每次寄家书问他何时归,他都只回安好无恙,却只字不提回家的打算。
直至近日,父亲冯华渊来信说祖母身子不大好,想他想得厉害,要他定抽几日回来看看,否则就要登报跟他断了父子关系,将他从家谱上除名。
他倒从不在意这些,如今做了国军新晋的年轻军长,脱离父亲和祖上的荫蔽,靠自己在国军立稳了根基,便更不在意了。
只怕祖母年岁大了,万一哪天突然不好,留下遗憾。这才轻装简从、快马加鞭地从战地赶回冯家避世的乡野老宅。
冯啸君进了家门,原打算悄悄越过前厅,先直奔后院,却被老爹抓个正着。
冯老爷从窗棂格子往外一看,冯啸君一身戎装,还真是人模狗样了。
“咳咳。”他在屋里出了声。
冯二少果然停下脚步,向一进院里会客厅方向拜了一拜。
“冯大帅。”
冯老爷精神矍铄,稳稳地从太师椅里起身。小厮打帘,冯老爷走出门来,站在窗根底下,抱拳回道:
“国军冯军长,年小初登第,皇都得意回啊!”
冯二少垂首摇头,露出久违的少年人顽皮浅笑,却要掩盖情绪般用戴皮手套的大手不紧不慢将长得拖地的马鞭收起来,然后走过去递到老爹手上。
自己多年在外不回家,老爹讥笑两句算是给自己面子了,按冯老爹儒学孝道那一套,今儿且得给好一顿鞭子。
“可我怎么听说,你也没打几场胜仗啊?就这还能升中将,你那帮手下能服你?”冯老爷接过鞭子看了眼,又说道。
“没打胜仗那是因为都是中国人,没攒劲打。升中将那不是朱门大户犬声恶,狗仗人威欺破衫嘛。”
冯老爷看了儿子一眼,心道臭小子还知道自己是狗仗人势。
“既如此,打仗升官,你都没出力,怎地回趟家的功夫也抽不出?”
“您不是说国家危难,匹夫有责吗,除了爱国,剩下的都是小事,不必计较。”冯啸君答道。
“沽名钓誉!可没耽误你四处打听梅林后人,怎么,这又得空了?”
提及此,冯啸君便不再言语了,低头摆弄手套。
后院早就有人传话给夫人和老夫人来,说二少爷到家了,被老爷拦住问话。见半天没动静,家里卧病在床的老太太就要亲自起身出去接孙儿了。
“老太太,您从来不是个脾气急的,才如此康健长寿。既您身子无大碍,冯二少也回来了,便不急这一时,两厢也都圆满。”
林子慕安抚着老太太,顺着她的后背,将他扶到床上躺好。
“老人家爱孙心切,思念成疾,你年纪轻轻还不懂。”荒雅看着林子慕明明紧张的嘴唇发白,却言不由衷,借着替老太太敲边鼓打趣他。
“太太,您还真能沉得住气啊?凡事取其法度,兼以巧思。您带着几个娃娃去替老太太抢人就是啊!”荒雅怂恿冯太太的话音还没落地,冯太太一下子就明白了,抱着一个小娃娃,拖着两个大娃娃,招呼几个家奴,呼啦啦一帮子人就去前院了。
冯老爷端着父亲的款,不想被一群妇孺围上来,便将教训的话生吞了回去。
那边跟着一个小家奴跑过来报:“老爷安,圣手说既老夫人无碍,他们三人便先回去了,不打扰您一家人团圆。”
冯老爷笑道:“不是说好留下来吃饭吗?如何这急匆匆就走了?”
冯啸君扭头问:“这是哪位圣手?还请他留一留,我备了些薄礼答谢。”
冯老爷说:“这位与别的不同,你那点东西啊不入他眼。”
冯啸君便没再追究,跟着母亲去给祖母请了安,一家人热闹地吃了个团圆饭。
在家几日,冯啸君听母亲说起不少家中事。段家起事那年,二姐冯熠君被老爹从沪上接回家来,始终抑郁寡欢,生下段家遗腹子后不愿亲近孩子,最后被嫁到宋家的大姐冯傲君接去同住了。
“这个孩子她是一天都见不得。”母亲指着奶妈怀里的小娃娃红了眼,那白胖白胖的小外甥不过一岁多。
“家书中怎么没听您提起?”
“你爹……”
母亲的话还没说完,冯老爷就从外面进门,“我不让告诉你的。”
你不知道的事儿还多着呢!早晚让你知道,姜还是老的辣!
冯老爷心想。
“你今儿个去庄子上圣手那,替你祖母取味药,把几个小的都带上玩一天,别一天天游手好闲,今时不同往日。”父亲吩咐道。
冯二少没言语,起身抱着二姐的娃,带着大哥的两个娃,跟着小厮往庄子里去。
庄子还是记忆中的样子。
小时候每年都会和哥哥姐姐们来一趟,秋天瓜果梨枣都长成了,他们就上树打枣,下地拔花生,挖红薯。
小厮一路上跟庄家人打着招呼,十分熟稔。庄子里的老人冯二少倒还认得,不少年轻人和小时候比破了模样,对不上名字了。每个人听小厮说他是家里二少爷,都对他行礼,让他十分厌烦。
等到了一处竹子修葺成围栏的小院子,小厮扣了扣门,对着里面大喊道:“圣手在吗?老爷让我来取药!”
迟一点,只听到一阵银铃脆响般巧笑嫣然,似院子主人家正招待人。
院子里种着不少果树,搭着架子长了南瓜和葡萄藤,影影绰绰看不真切。俩人不好冒然进去,直到屋子里出来人,是几位素静羞怯的农家少女,后面紧跟着一位穿白色绸缎中式短衫黑色裤子的年轻人出来送客。
那翩然身姿,只是个影儿,便像春日惊雷,于无声处炸的冯二少呆立住。
“各位妹妹,下次可别这么客气再来送东西了,屋里的都吃不完了,坏了就浪费大家心意了!”
少女们有的是给圣手送谢礼,有的是陪送礼来的。她们都喜欢圣手的这位徒弟,谦和有礼还长的好看,比庄子里的男人们好上百倍。
姑娘们推搡嬉闹着往外走,不想门口撞上个高大威猛的男人,还一副凶神恶煞的模样,登时吓得噤若寒蝉,绕着边道跑了。
“门外是小川吗?”林子慕问。
过了一会儿才听到个熟悉的声音答道:
“是我!”
冯啸君进门,和林子慕隔着院子对视了许久。
小厮左看右看,没咂摸明白这两人是什么意思。正奇怪呢,冯二少把小娃娃往他怀里一放,大步上前,一把把林子慕揽进怀里,力量大的要把血肉都揉到一起。
“林子慕,我找到你了。”
他一手揽着林子慕脖子,抚着长长的头发。
“个子高了不少,也没那么瘦了。”
“嗯,长大了嘛。”林子慕下巴挨在冯二少的肩窝里:“师父说,等你回来了,让我跟你走。”把手扶上冯二少的腰颤声说道。
冯啸君低头亲了亲他头顶上的发,说了声好。
“四哥,你抱的太紧了,我喘不上气了。”
“嗯。”
“先去拜见师父吧。”
冯二少千算万算,没算到被自己老爹给“算计”了。就说名噪四方的梅林后人怎么就像风吹沙漠般被抹去了痕迹,任谁还有这个本事?
他老子就是要让他看看,早早做个孝子贤孙,早就跟林子慕见上了,何苦这许多日日夜夜。
荒雅先生房间里熏了香,沐浴更衣后,正在雅间里拨弦等着他们。
令冯二少吃惊的是,原来满身虱子蓬头垢面的糟老头子,此刻却仙人般风姿卓绝,超然神仙。
虽然年岁大了,仍掩盖不住美人风骨。想来这位师父也是当年清宫里相貌把拔群,才情横溢的玉人啊,能夺得玉王爷的青睐,这天人之姿也该是如此独特的。
“你来啦。”
一声重音戛然,荒雅先生背对他们,看也没看。
“晚辈来迟了。”
冯二少作揖回道。
“非也,恰时。”
“先生,何解?”
荒雅先生点了点茶台前的座位,示意他二人一起坐下。然后起身,飘逸地走到门口喊了小川,让去给娃娃们摘树上果子吃。
小川应了声是,外面便安静下来。
荒雅先生坐到二人对面,抬手斟茶。
北平大学门口。
两辆德国进口的黑色洋车已经恭候多时,其中一辆车上下来四个人,拦住了两位女学生的去路。
“光天化日的,没有王法了吗?!”
学生是这世代的佼佼,她们可不是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娇小姐,遇到事儿才不往后躲。
阿墨黑白分明的眼珠转了转,问道:“是杜先生的人?”
对方点点头。
是了,自从许二远走欧洲结了婚,杜令白便性子乖张起来。
这两年多,连娶了八房姨太太不说,还拈花惹草,招蜂引蝶改了路数。
只不过正室却始终空悬着。
近日,他知道梅君墨要从北平大学毕业了,便频频来信骚扰,说思慕她,爱她,要娶她为妻。
那些信一看就是出自他人之手,她一封不回,杜令白就换一位先生代笔。直到措词愈来愈低俗露骨,阿墨抵不过,便回了信,将杜先生拐弯抹角的劝了一劝。
没想到,这可倒好,给几分颜色便开了染房,人家找上门来了。
那几个人不用什么文的,是绑也要把她绑回去了。
“杜先生交代小的,请您务必回去,陪他参加蒋公和宋家小姐大婚。”
阿墨心下明了。
许二早就来信,说那蒋宋联姻是政治大事,自己做外交官的丈夫不能不归国参与,他们便一家三口都要不日回沪。
既如此,什么请不请的,以杜令白现在在上海的势力,她一个小小的谭家外孙女,是不可能不从的。
就是她没想到,时隔两年了,原来假装宽宏大量的杜令白,却用这么拙劣的一招来激一激许二,还当真有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