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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我杀了我自己,给你陪葬。 ...

  •   我一觉起来,已经快正午。
      昨夜又做了很长的梦,可今天,梦里的人没有来找我。
      那之后又发生了什么呢。对了,是我在我二十五岁生辰那天离开了合欢殿,也是同一年,我的师妹姚姚也离开了合欢殿,剃度出了家。
      我记得我离去的那天,漫天白雪,平日里师父会开启的挡雪的法障那日并没有出现,山上刹那间银装素裹,山间鸟兽似乎都知道这里正在举行一场悲欢离合的祭祀,皆闻风退隐。状如盐,寒如冰的雪粒成絮状地覆在我的身体上,盖在我的眼帘上,模糊了我的视线。我频频回头,只为一次次反复确认师父的表情。
      他正站在我身后的不远处,挺直了背,半低着头,双手垂在身侧,白衣飘飘然几乎与风雪融为了一体。任由狂风吹乱他平日里一丝不苟的青丝,任由三尺白雪埋葬他悲悯众生的眼睛,他的身体平静地像落日中乘风翱翔的飞鸟,但他的脸上是我二十五年来从未曾见过的如枯叶般的落寞与悲伤。
      我突然记起,今日是一月初一。元旦节,今夜有灯会。
      我决定厚颜无耻地装作什么也没发生过,再到合欢殿时,又是一副云淡风轻的好徒弟的模样。
      我和煦地笑着,对他说,“师父,今晚有元旦灯会,要一起去看看吗?”
      师父只是愣了愣,仿佛回忆起了上辈子的往事,然后微微点了点头,说,“好。”
      ——
      我和师父两个人沉默不语,就这样漫无目的地在灯会上逛着。他似乎在等着我领路,保持着落后我半脚的步调,一袭白衣在夜风里格外温柔。
      突然路过一处叫卖糖油果子的摊子,我目不斜视地从它身边经过,等再走两步,却是没了师父的身影。我连忙回头看,竟看到他还愣在原地,看着那些似橘子大小的糖油果子,眼睛里像走马灯似的过着回忆,思绪飘到了很远的地方。
      “师父。”我叫了他一声,他回过了神,道了句“抱歉”,便又跟着我走了。
      经过了庙会最热闹的地方,他突然想起了什么要对我说,然后停下了脚步,转身看着我。
      我不明所以,也停下脚步等着他的下文。
      他眼眸里有些以往的柔情似水,又全是坚定。他语气温和而耐心地对我说,“我想了很久,满足你的愿望还有一个更快的方法。”
      “为师将自己的毕生修为度给你,可好?”
      什么?
      我以为自己听错了,又问了一遍。但我得到的是与刚刚同样的回答。
      一瞬间,我只觉得五雷轰顶,愤怒与不甘蓦地从四肢就窜到了我的脑子,等我反应过来,自己已经揪起了师父的领子,把他重力推到了一处墙上。
      “我自己的修为我自己会赚!”
      灯会的嘈杂与热闹被隔离在了那堵墙之外,墙内的空气里只剩下了我富有怨念的喘息声,对面的男人噤若寒蝉,神色莫辨。
      事情不应该是这样。
      半晌,我听见自己靠近他的耳边,然后用转而冰冷的声音威胁道,“师父,你敢动自己的修为试试看,你要是动了,我就杀了我自己,给你陪葬。”
      被我抵在墙上的男人姣好的脸上一刹那失了血色,他根本没有预料到我的不领情,一时间眼里有慌张、悲伤,疑惑,还有一丝心疼。他下唇无意识地轻颤,有些难受地闭上眼,半晌又睁开,一成不变的场景不断在提醒他这残酷的现实。
      过了好一会儿,他才轻声叹道,“好,为师知道了。”
      不,他不知道。
      他不知道他如果不在了,我的长生不老会失去所有意义。
      ——
      元旦节过去以后,师父那个荒谬的计划不断在我耳边响起,让我终日惶恐,于是我比以前更加急切地滋阴补阳,更加急切想要完成我长生不老的修炼。
      我几乎丧失了理智地在接客,没日没夜,歌舞升平不间断,一时间城里好多人都知道了云杉开始日接客的消息,易凤阁的门槛差点被蜂拥而至的客人踏平。然而我不在乎,我一概来者不拒,每次等采阳一完成,就毫不留情把那些男人踢出我的房门,然后开始一个人关在房间里运功消化,提炼内丹。
      再下个月的初一,我去看望师父的时候,我的双修离突破只剩一层。我用了一个月的时间,加速完成了需要二十五年的修炼。
      我几乎想向师父骄傲地炫耀我的功绩,然后迫切地告诉他我不需要他来牺牲自己,我一个人就可以达到自己的愿望,然后永远和他在一起。
      但是我还没有说出口,师父已经探到了我比平时浓厚许多的内力。他似乎对我的长进感到有些吃惊,见到我时愣怔了许久。
      我预料的夸奖没有到来,师父只是轻轻摸了摸我的头,然后及其勉强地堆出了一个笑容,那笑容虚假的未到眼眸,像一层雾似的浮在他白皙精致的脸上。
      他的语气里带着疲惫和一丝欣慰,可那时的我没听出声音里莫名的悲凉。
      他说,“杉儿,为师如今是真的没什么可以为你做的了。”
      我点了点头,“师父,您什么都不需要做。我马上就可以成功了。”
      然后他温和地颔首。
      他的温柔仿佛让我差点以为过去的六十年什么都没发生,我和他还是那时在合欢殿的快乐模样。
      ——
      感觉到势态不对是在仅仅几个月之后,我惶恐地发现,自己每去见师父,师父都肉眼可见的比上次还虚弱一些。
      他原先还可以正常地站着和我在荷花池塘边聊天赏鱼,但最近一个月,他脸色愈加差劲,原本俊逸潇洒的身形也开始瘦弱下来,到最后只能勉强坐在合欢殿的石凳上与我讲话。
      我探了他的内力,他的内力尚在,但不知道为何,他就是这样在不断地虚弱,他的生命仿佛在蒸发,可是蒸发到哪里了,为什么蒸发,我一点都没有头绪。
      他只是笑着摸摸我的头,然后不断夸奖我的功力进益,“杉儿,你又进步了。”
      然而每次说完,他都会旁若无人的叹一口气,眼里明明是欣慰和开心,但我却感觉不到丝毫温暖的情绪。他总是在自顾自重复一句话。
      “为师已经没什么可以为你做的了。”
      我焦急地想让他闭嘴,让他省点力气,但是每每还没有说出口,他就已经没有力气再开口说话了。
      我再也做不到与他若无其事地聊天,我一遍遍地求他,“师父,你到底怎么了?你告诉我!你告诉我啊!”
      他不回答,我又威胁他,“你再不说我就把合欢殿烧了,然后下山去祸害百姓,让淮城永世不得安宁!”
      但这些威胁似乎他并不当真,每次问得我都快哭了,他也只是敷衍地回答,“为师没事,你不要担心。”
      师父对于我来说就是一切啊。我突然有了失去一切的恐慌和害怕。

      14.
      然而等我知道真相的那天,一切已经晚了。
      那天我终于突破了结界,长生不老终于到手。我第一时间奔去了合欢殿,疯了般想见到那个我深爱的人,想立刻告诉他这个天大的好消息。
      终于,我用了六十一年。终于。
      我有资格和他能永远在一起了。
      然而等我找到他的时候,他却是极其虚弱地躺在榻上,嘴唇没有一丝血色,干涸的可怕,额头上全是汗水,被褥尽数被打湿,他神情很痛苦的闭着眼。
      我心脏猛跳了一下,一种不祥的预感冲向我的脑子,我飞奔到他床前,试图把他推醒。
      “师父!”
      他半梦半醒间唤着什么,我凑近去听,眼泪一下子喷涌而出。
      他在喊我的名字。
      我紧张地去摸他的额头,那里冰凉一片,这使我心里一颤,我总有感觉,再不把他叫醒,他就再也不会醒了。
      于是我不顾一切地喊了他的名字,声音尖锐又脆弱,我差点没反应过来这是我自己的嗓音。
      “云沐!云沐!你醒醒啊!云沐!”
      榻上的人终于缓缓睁开了眼,恢复了一些意识。
      “云沐!”
      他似乎没想到有人正大光明地喊了他的全名,一时间没反应过来,过了一会儿,他却是弯起了眼睛,笑了。那笑容如果放在平时我看来,就是冬天的一抹暖阳,都能把石头一样的人心给焐热了,但如今我看到只觉得心底绝望。
      “我快要坐化了吧,”他勾了勾嘴角,一双眼看着头顶的悬梁,似乎还沉浸在自己的梦里,他甚至都没有认出我来。
      “坐化?!为什么?!你难道动了你的修为?”我趋于崩溃,不可思议地问道。
      他像是回忆起了某人,摇了摇头,嘴角向下苦涩地扯了扯,喃喃自语道,“因为杉儿已经不需要我了啊。她不需要我了……我活着又有何用?”
      他说着最后几个字时已近哽咽,说完眼睛突然红了,那双万年温柔的眼睛,仿佛积压了许久的委屈和哀伤,如今再一次落下两行清泪来。我鬼使神差地伸手接住了那滴滚烫的泪,它似乎有巨大的力量,一瞬间腐蚀了我的手心,灼伤了我的心脏。
      我自怜自艾地笑了,“云沐,你这个叛徒。你这个自说自话的大叛徒。”
      “你可知道,我练就长生不老之身,从来都是为了你?我想永远和你在一起,从小就想,想到现在。”我苦涩地笑了笑,然后温柔地去抚摸他的脸颊,“结果我这些年弄得一身腥臭,好不容易用邪火炼成了,你却要死了。你说,好不好笑?”
      榻上的人的身子战栗了一下,虚弱的身子就像一只不断坠落的蝴蝶,仿佛轻轻一吹就能变成粉末飘散。他似乎认出了我,有些疑惑地唤了声,“……杉儿?”
      “师父……云沐。你还记得我说的话吗?”我突然想起了什么,勾起了嘴角,“我这些年修习歪门邪道,道理没悟到,脾气倒是增加了不少。但是我说的那句话,是发自肺腑,敢作敢当。”
      “我说,我要杀了我自己,给你陪葬。”
      我一说完,便迅速起身,抽出了师父放在榻边的玉剑,然后将那件剑稳稳地搁在了我的脖子上。我用这近一百年的讨好男人的经验,露出了一个我自认为最迷人的微笑。
      榻上的人见了惊恐地失了声,他想阻止,但是却没有力气,只能眼巴巴地看着我,眼里全是绝望。
      “不要!”
      我笑了笑,向他调皮地眨了眨眼。沐与杉,我这时才发现,原来一百年前,他就早已把自己的名字分给了我一部分,我是他的影子,他亦是我的影子,我们已经共生,不能再分开。
      他活,我就拼了性命去长生不老。
      他死,我也二话不说把性命奉上。
      我为了和他在一起久一些,终是没忍下心割自己的脖子,只刺向了我的心脏。我在他身边躺下,抱着他,觉得无比温暖。
      我忍着痛,凑到他的耳边,倾诉我藏了一辈子的真心话。语气就像我十八岁时,他在合欢殿的台阶上凑到我耳边轻哄我的一样——
      “云沐,我爱你。”
      ——
      这样我们算是永远在一起了吗?
      我们一起死在合欢殿里。
      从此世间再无合欢殿——
      只有离殇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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