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蜂巢》十三弦声

4、第三章

　　七号农场恢复平静的第十五天，回老城区过年的工人们结束了休假，纷纷回到农场工作，萧池把人点了一遍，还好，没少。

　　这是萧池的习惯，每一次全农场集合，都会把人头点一遍，这种有些愚蠢的固执行为总是让人心里发暖，工人们都知道，萧池虽然跟他们话不多，但是心里是惦记着所有人的，他生怕某一次分别之后，再回来就少了那么一两个熟悉的面孔。

　　老姚的离开所有人心里都不好受，可老姚也没家人，常驻农场的四个人都是孤家寡人，大家想为老姚做点什么都没得做，萧池挥挥手让大家各自去工作，今年开春早，早点把地整整，赶上第一波春耕。

　　因为人来全了，萧池自己也就闲了下来，叛逆的刺头小朋友戴小呆最近在种子仓库里耐着性子筛选春耕的种子，平常略有洁癖的摇滚青年秦力则不由分说把老姚负责的养鸡场的活给揽了下来，这会儿大概正在挥汗如雨地铲鸡粪。

　　萧池咬了根棒棒糖，独自一人往花塘里走。

　　花塘是农场北边的一个小小凹地，因为地势特殊，这里就没有种作物，是萧池一手打理出来的秘密基地。
　　一座不大的玻璃房子，掩映在一大片尚在沉睡中的植物丛里。

　　萧池走进玻璃房子，架起画架，手上夹了几根粗细不一的画笔，继续前两天未完成的作品。
　　画面上是个中等身材的男人，四十来岁，戴着一副金属边框的眼镜，肩膀上坐着只肥猫，肥猫有加菲血统，鼻子扁扁的，眼神慵懒且不善，毛茸茸的大尾巴围脖一般绕在男人的脖子上。

　　是老姚。

　　玻璃房子里的一角，放着好几副类似的画，一个温婉瘦削、穿着白大褂的中年女人，一个目光如刀、身穿警服的中年男人——
　　那是萧池的父母亲。

　　还有几张别的什么人，都是萧池这些年里熟识的、被空洞吞噬的人。

　　这些离去的人，大多很快就会被人遗忘，什么都留不下来，连尸骨都没有，更别说坟冢，残酷的世界不允许人们如此地伤感多情。

　　萧池生命里的前二十年，也就是所谓的黄金年代，其实还是过得相当平和且幸福的，父母都很有能力，家境不错，那个时候大家都对未来充满了希望，对萧池的培养也就格外的温柔。

　　萧池小时候对画画有兴趣，父亲便跑遍整个城市给他买最好的颜料和画笔，而母亲则更加浪漫一些，她会抓住每一个休假时光，带着萧池去往世界各地。

　　去看风景秀丽的名山大川，去看被灾难侵袭之后的城市遗迹，那些美好的、残破的、宏大的、壮烈的景象，刻在萧池的脑海里，并在母亲的鼓励下流泻到画布上。

　　但所有的那一切都远去了，如今萧池下笔唯一的意义，只剩下记录这些离去的人，好让他们留下一点仅有的痕迹。

　　最后一笔画完，老姚的眼睛变得生动而灵活，仿佛还跟从前一样，总喜欢撸着猫嘲笑黄金年代出生的小孩儿们没见识：“我们从前……呵呵……”

　　萧池被几声微弱的猫叫唤过神儿来，扭头一看，玻璃门外站着一个人。

　　高、瘦，嘴里还叼着根烟，眼神十分不耐烦地看着怀里揣着的那玩意儿——

　　黄白色的加菲血统小奶猫。

　　老姚那肥猫，lucky，脾气坏炸天，除了老姚谁都挠，还看不上农场里的流浪猫，见一个揍一个，快二十斤的体重让它所向披靡，老姚像个溺爱孙子的蠢老头，说我们lucky是高贵的加菲猫，当然看不上小野猫，我得给它找个配得上它的媳妇儿。

　　所以新带回来的这只，也带着加菲血统，但脾气倒是和lucky南辕北辙，整天嗲嗲的，喜欢窝别人怀里，尤其黏萧池。

　　萧池也不知道这人带着猫在门外站了多久，下意识站起来去开门，坐久了脚麻，晃了晃才站稳。
　　门一开，刚巧看见男人嘴上叼着的烟抖了抖，烟灰不小心掉在了小猫脑门上，他皱了皱眉，伸手粗鲁地去抹，那点灰却被抹开了，成了灰扑扑的一块。

　　无辜的小奶猫喵喵叫，顶着那块灰斑显得有些蠢。

　　“你怎么又来了？”萧池一开口就有点懊悔，他其实见到这人有些紧张，生怕是说农场里又有谁没了，但其实仔细想想就知道不对，要真是出了事，这人不会抱着猫来。

　　男人挑了挑眉：“不欢迎？”
　　奶猫喵喵叫着往萧池身上蹭，萧池顺手接过来，手法并不温柔地撸了撸，他袖口还沾着一点黄色颜料，一个没注意，又蹭了点在猫身上。

　　可怜的奶猫在两个不会养猫的粗鲁男人手上过了一遍，变成了一块脏兮兮的小抹布。
　　小抹布自己倒是并不介意，哼唧两声团在萧池怀里呼噜起来。

　　萧池看着那块颜料有点尴尬，却不知道戳中了男人哪个笑点，这个长着一张臭脸的男人竟然勾着嘴角笑了笑。
　　“我想没有人会欢迎一个安保队长无缘无故上门拜访。”萧池道。

　　毕竟大家并没有熟到可以互相串门，安保队长上门，绝不会是什么好消息。
　　“的确，”男人赞同地点了点头，“我的工作为我减少了许多社交麻烦。”

　　萧池心想这人够自恋的，还社交麻烦，说得好像要不是当安保队长，会有成群结队的小野猫往他身上扑似的。

　　不过确实，男人长着一张会招惹小野猫的帅脸，一身凌厉如恶犬的气质平添了几分桀骜的魅力。
　　“所以到底出了什么事情，以及，你怎么会知道我在这里？”

　　到底是哪个叛徒把爸爸的行踪透露给陌生人的？爸爸没教过你们不要随便和陌生人说话吗？
　　男人没有回答第一个问题，反而道：“所以这里是你的秘密基地吗？不允许别人参观？”

　　“安保队长，得了便宜就别卖乖了，还有，你脚下踩着的那株可怜的幼苗是一株小玫瑰，原本再过三个月，它会开出美丽的花朵，但现在，它可能永远失去了盛放的机会。”

　　“玫瑰？”男人低声重复一声，穿着厚重军靴的脚倒是飞速挪了个地儿。
　　“我不能进去坐坐吗？”他眼神从玻璃房里的几幅画上扫过。

　　“不能，这里没有招待安保队长的茶水，而我应该是一个得体好客的农场主人。”萧池锁好玻璃门，理直气壮一马当先往前走，男人只好跟上。

　　“其实没什么重要的事，上次带回去的那两只怪物检测结果有一些异常，上面让我来农场再勘察一遍。”

　　男人跟在萧池身后，倒是正经了起来，顿了顿又道：“还有，我叫明月臣，不叫安保队长。”

　　萧池正在思索他说的异常，结果冷不丁听到了“明月臣”这个名字，脚步微不可查地顿了顿。
　　啧，这人长得跟个土匪似的，名字竟然这么君子。

　　离开花塘的时候，会经过一道简易的藤条缠成的门，来的时候没注意，这会儿明月臣却突然注意到，旁边歪歪斜斜插着一块木头牌子，上面的黄色颜料有些褪色了，大概写了蛮久，是几个歪歪扭扭但却莫名有些好看的字：

　　飞碟与狗不得入内。

　　明月臣眼皮微微一跳，心里蓦地涌起一点奇怪的心虚来。

　　明月臣来农场是真有正经事的，不过那些繁杂的勘测自有别人去做，安保队长需要做的不过是抱着手臂站在一旁防止手下偷懒而已，但忙于铲鸡粪的秦力无暇顾及黏人的小奶猫，于是游手好闲的安保队长就成了小奶猫的唯一黏糊目标，秦力忙里偷闲看了一眼，好歹算是农场客人，不仅没人招待还要帮忙带孩子，委实不太妥当，于是便指点了一下花塘的方向让安保队长带着奶猫去找同样游手好闲的农场主。

　　“你说异常……是什么异常？”
　　农场主最终也没找到自己所剩不多的茶叶，遗憾放弃了热情好客的人设，十分寒酸地给安保队长倒了一杯热水。

　　“天冷，多喝热水。”萧池脸不红心不跳，十分坦荡。

　　安保队长并不计较，欣然接过杯子：“怪物身上可以提取出异空间的某些数据，比如说一些特殊的共振频率和放射物质的半衰周期之类的，那两只可能是品种特殊，所以尸体留下的有效数据比较多，对于研究空间空洞价值比较大一些。”

　　“唔，”萧池不懂装懂，他只关心另一个问题，“那你们能测出我这里什么时候会再出现空洞吗？”

　　明月臣看了他一眼，淡定道：“你猜。”
　　“那就是不能。”萧池了然，“我还有个问题。”

　　“当然，当农场主也需要勤学好问的好品质，我理解的。”明月臣轻飘飘道，隐晦地对农场主的无知表达了一丝善意的嘲讽。

　　萧池略有些羞恼，但是不便发作：“你是新调来负责这片的吗？为什么我以前没有见过你？”
　　“这是两个问题。”明月臣道。

　　萧池：……
　　世上竟有如此小气吧啦之人？

　　不就是没有允许他进玻璃房、没有给他泡茶吗？
　　“我以前负责四号卫星城的东区，上个月空降了一位B级异能者，上面认为他比我更能胜任东区的工作，而农场区的天然生态环境更适合我这样孱弱的普通人。”

　　明月臣的语气没有什么波澜，说起这明摆了是被歧视降职的事情，也并不生气。

　　萧池斜睨了一眼他的肩头，剪裁挺括的制服都挡不住坚硬的肌肉线条——
　　哦豁，这位先生可真是孱弱本弱了。

　　东区是四号卫星城的主城区，那里商业发达、人流集中，自然，有更好的待遇以及更多长脸立功的机会，相比而言，农场区的工作枯燥而又繁杂，光是每周的例行巡视就要花上至少四天的时间。

　　而明月臣又慢悠悠地回答了他的第二个问题：“至于为什么你以前没有见过我，我想，你以前也没有见过四号卫星城百分之九十九的人，而我只是其中之一。”

　　萧池：……

　　刚刚干完测绘工作的属下抹了抹脸上的汗珠跑过来，嘴里不干不净地抱怨：“老大都测完了，妈的这个鬼工作真不是人干的，半个月走完了半辈子的路，操的，东区那帮孙子太不是东西了简直。”

　　萧池下意识看了明月臣一眼，不知道是不是错觉，他觉得虽然明月臣这会儿一句话没说，甚至表情都没有变，但是情绪和刚刚是完全不一样的。

　　他确信，在两人刚刚的扯犊子过程中，这人虽然依旧臭着脸，但是情绪是十分放松甚至带着几分戏谑的，但此刻，从他紧抿的唇角、凌厉的颌骨曲线，无一不展示出他的暴戾和不耐烦。

　　明月臣制服口袋里的通讯器忽然响了起来，他皱着眉打开：“梁区长，希望您还记得，我的调职报告是您亲手批的。”

　　那边的人跟他显然不在一个频道上，语气惊惶：“月臣你快回来，东区、东区出事了，出大事了！”

　　明月臣顿了顿，语气不经意地放缓：“说。”

　　“郑区长他回来了！”

　　明月臣脸色骤变：“你说什么？！”

　　“郑区长，老郑，他回来了，还把小廖给打死了，已经给杭城去了信号，但我不知道他们什么时候能到，你能不能、能不能过来，老郑他对你——”

　　话没说完就被明月臣掐了，他抬手对不远处还在收拾装备的几个属下吼了一嗓子：“快走，去东区！”

　　萧池被他的脸色震住了，一股强烈的直觉让他下意识地伸手拽住了明月臣的衣袖：“什么事？什么回来？”

　　明月臣咬着牙，目光森冷，一字一句慢慢道：“郑功，东区前任区长，去年八月被空洞吞噬。”
　　他说完扭头就走，萧池却反手再次拽住他的衣襟：“带我去！”

　　明月臣看着他：“别开玩笑。”
　　“求你。”萧池毫不犹豫开口。

　　明月臣一愣。

　　他前后见了萧池三回，对这人的脾气也大抵有些了解，不管怎么说，都不像是会低头求人的，但这会却——

　　他又想起玻璃房里那些画，终于意识到一点，眼前这个会画画的小农场主，似乎对于被空洞吞噬这件事，有特殊的执着。

　　“三分钟，带上你最好的武器。”他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