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夜》鱼尾赤

3、第三章 入梦

　　钟磬在意识混沌中，听到了小河流水的声音，感受到眼皮上跳跃着的温暖阳光。

　　而后她睁开眼，入目的是一间光线昏暗的屋子。
　　正对她坐着的，是一个表情严厉的老人，老人手中拿着一根戒尺。
　　她却没有坐着，因为身下没有椅子。她意识到，自己的双拳捏得紧紧的，膝盖半蹲，正是在扎马步。
　　“师父，我方才想在书斋找那《阴阳轮回说》，却没找到，是被师父您拿去了吗？”一旁有一个稚嫩的声音响起。钟磬侧头去看，是一个唇红齿白，圆头圆脑的小男孩。
　　老人轻捋胡须，沉吟道：“是吗？或许在我房里。”
　　“那我去找找。”小男孩说着，便起身走进了后方的一道小门。
　　片刻过后，小男孩从门后现身，嘴中嘀咕着，“找不到呢，哪儿都找不到这书……”
　　老人闻言，也站起了身，“怎会找不到呢……”
　　钟磬感到肚肠空空，双腿发软，面对眼前的一桌饭菜，只好认命地闭上了眼。
　　“小师妹……”不知什么时候，小男孩走到了她的身旁，有什么东西被塞进了她的口袋里，“别乱动，藏好了，别被师父给发现咯。”
　　温热的，鼓鼓囊囊的，钟磬低头瞥了一眼，心想，这怎么能不被发现呢。
　　又过了一会儿，老人也回来了，手中拿着一卷书。他用书轻轻敲了记男孩的脑袋，道：“拿着，明日背给我听，整本。”
　　“啊……”小男孩紧抿着嘴，很不情愿地接了过来。
　　钟磬见状想笑，忽而听到身后又有一个声音传来。
　　“师父，师兄，小师妹，我回来啦……咦，师妹，你怎么又被罚了？”

　　“……姑娘，姑娘。”
　　钟磬听到耳边响起一个男人的声音。
　　她悠悠醒转。目光所及处，是男人小麦色的皮肤，和披散在肩的长发。她微微起身，背靠着身后的树。
　　男人见她终于醒来，咧嘴笑道：“你可算醒了。”
　　钟磬抬起头看他，阳光从树叶的缝隙落下，洒落在他的睫毛上，亮亮的。
　　长得很好看的人。

　　她默不作声地推开他的手，微微朝后退了一些。
　　叶倾察觉到她的疏离，却没有表现出不悦，反而将手中的食物热情地递上，“你昏睡很久了，我怕你饿坏了，才把你叫醒。你还好吗？”
　　昨夜道士将她打晕，他只能叫人将她驮在马上，一路上人马颠簸，她却丝毫没有要醒转的意思。叶倾生怕道士下手太重，果真打伤了她。
　　钟磬抿了抿嘴，道：“……我睡着了。”
　　“吃点东西再睡吧。”叶倾拨开手中的荷叶，露出里面白花花的蒸馍。在这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荒郊野岭，这蒸馍却稀奇地还冒着热气。
　　钟磬痴痴地望着眼前的食物，想起了那个梦。
　　小男孩塞进她口袋的是什么，也是蒸馍吗？

　　戚风悄无声息地走到叶倾的身后，递过一个水袋，“主子，水。”
　　“噢，差点给忘了。”叶倾从戚风的手中接过水袋，转手就递给了钟磬。
　　他向着钟磬彬彬有礼道：“在下姓叶，单名一个倾。姑娘你呢？”
　　钟磬的目光始终没有离开手中的那两个蒸馍，低声喃喃道：“……我叫钟磬。”
　　“钟沁？”叶倾笑着说道，“好，我记住了。”

　　戚风推着叶倾的轮椅返回众人所在之地。
　　叶倾恐怕钟磬又发作，故而叫人把她安置在稍远的一棵树下，她带来的女童始终昏迷不醒，只好交付给两个随从贴身照顾。古怪道士与他们一同走，此刻正躺在众人头顶的一根树枝上。
　　黄平手中拿着一壶酒，朝道士粗声粗气道：“道长，这儿方圆十里都没有人家，你是从哪儿找到的酒和蒸馍啊？”
　　道士挥了挥手中的酒囊，道：“不必一口一个道长，叫我灯图子就好。”
　　随后，他轻轻一跳，落到了地面上，向叶倾、戚风二人问道：“她吃了吗？”
　　“没，”叶倾摇头，“她一直看着，却不肯吃。”
　　“噢，”灯图子若有所思，“我还以为她喜欢吃蒸馍呢。”

　　灯图子跟随叶倾等人连夜赶路，一路上都是漆黑需点灯的晚上，直到抵达这片树林，忽觉头顶的云层后有光。一会儿过后，天空果真旭日高升。众人这才察觉已是清晨。
　　被拂尘打晕的女子迟迟没有醒转的意思，戚风为叶倾在树林中找到一片空地暂作歇息，安排随从在原地整备。灯图子却突然道，寻些吃食，去去就回。
　　半炷香过后，灯图子果然悠悠现身，手中拎着几包被荷叶包裹的食物。
　　没人知道他去了哪儿，即便直面问他，也都被他避开了话头。
　　唯独对那昏迷的女子，灯图子却特意找到戚风，求助道：“昨夜失手将姑娘打昏，到这会儿还没将醒的征兆，贫道心中实在愧疚。不知戚风姑娘是否愿意帮贫道一个小忙，寻个人将这些食物为姑娘送去？我想她若忽然醒来，见到贫道这张脸，心中必然不喜。”
　　戚风瞥了一眼道士的人皮面具，内心还没来得及腹诽两句，一旁坐着的叶倾忽然伸出了手。
　　“当然可以，”叶倾笑道，“不如就由在下代劳吧。”

　　灯图子从树上跳下后，也学着叶倾的模样寻了一棵树干靠着，手中的酒囊还剩小半的酒，嬉笑着同旁边的随从打趣。
　　“道长也知道江陵城的传闻？”队伍中除了戚风外唯二的女侍从这会儿都围到了灯图子身旁，好奇地向他发问。
　　“怎么，你们的主子没告诉你吗？”灯图子瞥了一眼不远处的叶倾与戚风。
　　他两人远离众人坐着，相对无言。即便这距离多少能够听到灯图子与随从的谈话，但是两人都表现出了“凡人事与我何关”的表情，眼神如同故意的一般飘向了头顶的树叶。
　　随从答复道：“……多少有些耳闻，但主子与戚姑娘当然不会与我们谈论过多的坊间传闻。”
　　“哦，”灯图子神神秘秘道，“其实贫道所听闻的，也没什么大不了的。不过就是关于昨晚那场地震……”
　　“你想说的是【轮回道】的门吗？”黄平听到他们的对话，也凑过来横插一脚话题。
　　“嗯？”灯图子皱起眉头，“【轮回道】你都知道？”
　　“这是主子特意告知我们的，”另一女侍从接话道，“两月前，我们随主子和姑娘从北境出发，前往王城。路途漫长，加上人生地不熟的，主子特意叮嘱我们，务必要注意那些重大的事件，例如地震、山洪等。因为最可怕的并非灾害本身，而是在灾害过后，地下的那些魑魅魍魉会趁乱混入人间。假若察觉到了鬼魂现世的征兆，我们当即就要离开那个地方。”
　　黄平啧啧道：“我原以为是主子顾虑太多，世上哪有什么鬼怪嘛！没想到昨晚前去江陵，活人没见一个，倒是处处都有舌头伸到胸前的死鬼，吓得我哟！”
　　“那些鬼没来追你吗？”
　　“那倒没有，他们仿佛看不见我一般，就在那儿自顾自飘着。”
　　灯图子摸着下巴，沉吟道：“没想到，你们连【轮回道】都知道……”
　　“道长，还有什么可分享的吗？”黄平嘿嘿笑道。
　　“噢，贫道以为江陵这件事，你们是只知其二，不知其一。”灯图子回道。
　　“其一是什么？”
　　“你们可知江陵那场地震，是缘何而起吗？”
　　众人纷纷摇头，也有人插话道，“我听说过，那江陵……”
　　“那江陵，是被上古大神庇护的福地，”灯图子接过话头，“但凡出生在那片土地上的人，毕生都能享受到无穷无尽的阳光。而江陵之外的人，若想在此地扎根，是绝无可能的。”
　　“怎么说，我们不就好好地走过江陵了吗？”
　　“黄平兄弟，你没听说过吗？多年之前，先王带了十万精锐要来攻下江陵城，却被看不见的大神瞬间拍成了一个血手印。”
　　众人闻言，倒吸了一口冷气。
　　“什么血手印……”
　　“……天呐，是人被拍扁了吗？”
　　“道长，你莫要骗我……”

　　身旁围着的人越来越多，你一言我一语地发出感慨，拉着灯图子的袖子要他接着往下说。灯图子的视线却穿过人群落到了叶倾身上。

　　她醒了。
　　不知道什么时候，她站到了叶倾的面前。
　　戚风大约是牵马去了，只剩下叶倾和她二人。
　　叶倾坐在轮椅上，抬起头与她说话，脸上是盈盈的笑意。她的脸被头发遮去了大半，看不清表情。
　　但应该也差不到哪儿去，瞧叶倾的表情就能猜到。
　　或许在道谢，或许是慰问彼此。
　　身旁围着的人太多，他丝毫听不见他们的谈话。

　　“好了，要出发了。”戚风牵着一匹白马，忽然出现在一旁。
　　众人如鸟兽散。
　　灯图子起身，拍了拍衣服上的尘土。
　　“道长，去牵马吧，我们继续赶路了。”戚风道。
　　灯图子指了指她身后的马匹，问道：“怎么，我以为你是牵给我的。”
　　“主子点名将这匹白马送给钟姑娘，道长若是喜欢白马，可以找人互换马匹。”
　　“不了，”灯图子轻轻捋过白马的鬃毛，“怎么说呢，还是黑马好一些。白马可是太招摇了。”
　　说话间，钟磬与叶倾走了过来。叶倾本是自己推着轮子，钟磬见他吃力，伸出一只手在后头助了一把力。
　　灯图子将这些细节统统看在了眼里。

　　灯图子走到一旁上了自己的马，忽而察觉有哪里不对。
　　转过头去，钟磬已经骑上了叶倾为她准备的白马。
　　他思索片刻，问道：“姑娘，你带来的那女童呢？”
　　钟磬脸上露出迷惑的表情，“什么女童？”
　　“【心魂停息】状态下发生的事，想必姑娘应该都没有记忆了，”叶倾说道，“我将那女孩交付给黄平照顾了，应当在他那儿吧。”

　　话音未落，黄平匆匆忙忙跑了过来。
　　“主子！那小孩发了疯，拼了命地要往江陵的方向跑，我们好几个大人都拉不住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