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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鳄鱼手记·X轴·水伶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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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想要抗拒所有,住在「哑巴公寓」,独居的空间时间里,却存在着一个名叫水伶的女孩子。小心的躲避,绝不能碰到,但是还是会去听「文学概论」,再次和她说话。——其实一直都在暗暗关注着她的一切,又怎么可能不再遇到?所以说,我没有能力将她处死,就只能让自己发生结构性的革命。
水伶,是一个美好到会被所有身边的人自发保护妥当的女孩子,整个高中阶段,没有办法接近,幸而大学之后,她身边的人,全部消失了,脱离被众多朋友照顾的时代,尝试一个人行走。她只识得我,只能投奔我。
而她不知道,她,是大一的第一个学期里,我唯一对外呼吸的管道。她也不知道,我把每个周一的「文学概论」课,当作我们的秘密约会。
我是一个会爱女人的女人。眼泪汨汨泉涌,像蛋蜜涂满脸。我不要向前走,我不要成为我自己。恐惧。谜底,不要看到它被揭开。从我看到你的第一眼,我明白我会爱你,像狂兽像烈焰的爱,但不准,这事不能发生,会山崩地裂,我会血肉模糊。我要离开她。
“下个礼拜我不去上『文概』了,下下礼拜再去上。习惯每个礼拜都会看到你,怕被这个习惯绑住,要打破坏习惯。”我说。
“你不要这个……坏习惯,那我的习惯怎么办?”
“没理由见面。更何况,有一天我一定会跑掉,那时候你会更难过。”
“不懂不懂。随便你。”她受我蛮横的欺负。消极抵抗。
还记得。收到那封字迹潦草,潦草又是飘逸的信,手颤抖不停,读三遍还是不懂在说什么,失去阅读能力。
「我很累,坐在你家楼下的台阶,光是坐在那里,就好像离你比较近,感觉得到你在那里,才能够比较有力气一点,回家去。以後就无须按铃了,只要到台阶上坐坐,就很够了。这些你会知道吗?如果你不要我去投奔你,当然我就没有资格厚着脸皮去。但是,这到底有什么错?
水伶」
跳起来,踩脚踏车到她下午上课的课堂,身体飞驰著,字句才流进我脑海,内心热潮涌生。她接受我,等於否定我否定的我。红字般的罪孽与摒弃的印记,海洋的渴望。
我站在草坪上截住她走过。像傻瓜说书没夹在後座。她背过身问我来干嘛。我说从、头、开、始。她转过来,海洋流泪。知道是相爱。
整个寒假,两人没见面。缓冲著,准备做更大的冲撞。
「如果我不再躲,放开去对待你之後,你要想躲就躲不了,会掉进水深火热的地狱。」
写信如此告诉她。
「即使是水深火热的地狱,也让我掉进去看看吧,我有你想像不到的潜力。」
她这麽回信的。
两个截然不同的人类,互相吸引。因著什么呢?我不知道,但很明显并不因着「阴阳」。
牵著脚踏车散步到醉月湖,聊一生的改变。她说我不要帮她做任何事,让她自己做,除非,我会一辈子在。
“如果我们一起被关进精神病院,那该多好?”她说。“不要同一间。”
“为什么?”
“我怕你。”
她从床沿掉下半个头跟我说话。她顽皮又尝试性地让身体滚下来,落到我被上。头发触我的睑,发香沁我的肺。我使劲抱起她的头,手臂绕到颈下,嘴贴著地的睑吸。她柔顺。笨拙地抱,像黑雨落在白雪地上……
根植在家庭里的她,延著细嫩的粉颈要伸进我的窗,想望我那方天空,不知窗里既不能遮荫也没有多馀的阳光。知道自己不忍心,知道不能让她受苦,但都没有用。我用「残忍的斧头」将一切劈开砍断,不相信她是爱我,也不相信我有足够的能力爱她。
在我二十岁生日之前,我没相信过她是爱我的。由於太渴望被爱,想到被爱的可能远比确信不被爱更伤害自尊,我以为自己不值得被爱。虽然她表砚出的是爱我的,但我想那是由於她没有经验过与男性的爱情,无知於我们将要面对的社会挫折,也不明了在我内心种种丑恶的泥沼。我想最终她还是需要的是一个男性,对我不过是一时的迷惑,迟早都会把我像一只破拖鞋一样丢到垃圾场。
犯罪的高潮点愈移愈近,我预期著,企划著,害怕著,必须决一殊死战。所以我问她,有没有看过《预知死亡记事》?
——我倒著读《预知死亡记事》,我是女主角将被发现不是“处女”而被“退回”,却顺著男主角的行动展开。
——我倒著读《预知死亡记事》,我是女主角将被发现不是“水伶真正想要的那个人”而被“退回”,却顺著男主角的行动,主动将自己当成女主角“退回”。
以上的犯罪行为源于一种恐惧。前所未有的罪恶感与恐惧感,却源于性幻想。开始抱她的身体後,仿佛挑断我恐惧的筋,痛得我必须咬断牙齿,试著用更剧烈的痛止痛,想要像恶狼一样狠狠地啃噬她的身体,这是新的想像。在离得够远之前,不要被拿著石头的人们叫住了。叫住了的话,会被他们打死的。
所以我要将自己连同所有的感情,全部“退回”。清晨五点,我不顾她层层的哀求我不要离开,挣脱她跪在地上紧缚我的双手,像把被肢解成块的身体用破布随便裹住般地,夹尾而逃。
………………
一九□□这年我二十岁。也是对人生最绝望的一个波谷。不知道该以什麽方式生存下去。严重地欠缺真实感。我渴望扎进现实里啊!
与水伶分离後,寄生在社团整年,勉强将自己勾挂在现实生活的腰带上,如今犹如画中央背对著的人影,掉出来……一种长期蔓衍累生的心灵病痛,隔在我和现实生活中间,厚玻璃愈来愈厚,很难冲破……生命如此困顿。
二十岁生日,死吧!死亡的欲望一点一滴侵入我意识的领域。生日前夕,带著大学两年的日记,一封死在包里中水伶的信、村上春树的小说《挪威森林》,以及爸爸的金融卡,搭夜行火车到高雄,途中经过家的那站,当白色发亮的站名映入眼中,眼泪随车呼啸疾驶,被风强行掠走。
拆开水伶写给我的最后一封信:
「…………
最後我彻底放弃逃开这里或寻回你来的愿望,更安心地待在你抛下我的地方,幻想一个全新完全符合我的愿望的你,我在心里与这个新的你相爱,走在人群里,并不孤单,反而觉得自己像是正在恋爱中的女人一样,幸福得要恍惚起来。我可怜的爱情,在你走后它才真正出生,像一个刚落地就只有妈妈照顾的苦命孩子。
对你愈来愈深的爱,不知道该怎麽办?果然知你所预料的,我来不及明白你对我的意义。我不像你,从一开始就知道是爱,所以知道在能爱的时候尽量去爱,也在不能爱时,准备好不再爱。而我就只是糊里糊涂地被你吸引,一路跟著你认识到那个热烈的你,如此信任地完全交给你……於是最令我痛苦的是,直到绝情的你把对我的爱监禁起来,我还不明了那就是“爱”,不是在否认,而是太在乎自己“爱”的定义,不愿随随便便说出口,要让杯子里自动满出清甜的水,再去湿润爱人乾渴的唇。怎知我竟没有机会给出我的爱!
…………
水伶
一九八八年七月二十一日」
《挪威森林》:“我失去的可是直子,那样美丽的身体已经从这个世界上消失了!”
悲伤从我石化的心裂开,惊涛骇浪淹没死的堤岸。
一九八九年。水伶。公馆街。悲恋的第二回合。
她睁圆眼注视我,展现隐藏著羞涩的大胆,问我:
「你来干嘛?」
「对不起,我一时失控,你突然把脚踏著骑向我,出现在我面前,於是我没办法克制由日己,一直跟著你。」
「一时失控?那你叫我在你一时失控之後怎麽办?」
「如果会改变就改变,不会改变的话也只是跟从前一样。」
「不一样、不一样。」她用力摇头,对我因强烈不满而露出极严厉的表情,彷佛犯了大错般在自虐著。「我已经跟别人在一起了。」
前年、去年,我都如此孤挺在这般的秋野之中,彷佛造物里萎色的一点黄斑。如今,这黄斑因她的一句话点醒,晕开使我全枯。
更何况,那个「别人」也是个女人。这句话剌中我,哑然失声。
选择一个跟我比较「接近」的别人,而不要选择一个不同类别的男人。因为那会弄坏他所保存完好记忆的我,她说,她已决定好要带著我跟别人走了,谁也夺不走,她心中的我,尤其是现在的我。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