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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3、鳄鱼手记·X轴·水伶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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水伶:
换我来向你告自吧。今年我过我的二十岁生日,独自一人,我想死而没有死成。「有一个你在爱着我」,这件事早在一个未知的隐密角落钉住我,叫我脱不出生的领域。
你不知道,当年陪伴着你走的我,内心有什么样的痛苦,那是我没办法让你明白的。活著就是痛苦,活苦就是罪恶,那把我跟你隔开。
我想要照顾你,我想要再跟你发生现实的关连,那从一种致命的恐惧变成活泼的愿望,对这份爱欲致命的恐惧确实神秘地退去了。
我曾说你太快乐了,那使我很寂寞,其实是我自己被苦的石灰岩层层包围,你碰触不到我,你只能靠爱情中的直觉,像盲人点字般摸到一块轮廓,那样的石灰岩内部,你几乎是完全无知的。所以自从你加入石灰岩,像硫酸一样加速我痛苦的裂解,直到裂解的产物淹没我,叫我叛逃的那个点为止,你并不了解我发生什么变化,也不了解你的命运正被我卷向何方。
我活在一个「食物有毒」的世界上。我爱与我同类的女人,以一种无、可、救、药的姿态,从爱的自觉在我生命中诞生,直到目前,「无可救药」这四个字包合我全部的苦难,这个判刑也将是我贯穿一生的重轭。
顺任自己的爱欲,吃下女人这个「食物」,我体内会中毒,面临这样的设计,我跟自己解释有三条路可走:(1)是改变食物(2)发明解毒剂(3)是替代性生存策略。
(1)改变食物。如果我能爱上男人,爱女人的痛苦就会消失。这是一个自欺欺人的假设:像一缸水原本已加进黑色染料,再加进别的颜色或许会改变外观的颜色,但却无法将水中有黑色这个事实除去。
(2)发明解毒剂。来不及。来不及发明解毒剂。毒源是更早种下的,毒源是全部人类为我种下的,他们全体以下毒的方式在那里发出大合唱的鼓噪。是我没办法接受自己,「怪物」一般的自己,这个怪物用它的手抚摸拥抱你,用它的嘴亲吻你,用它怪物的欲望热烈渴望著你的身体,然後承受你眼中毫无怪物阴影的完整爱慕与审美。那个在相爱之中所使用出来的我,我根本毫无办法接受——也就没办法解毒。
(3)替代性生存策略。十八个月里,我随时都怀著自己即将灯枯油尽的害怕,拚命藉著介入人群的热闹工作、追逐轻浮的短暂情感及酒精的麻痹,轮流勉强自己活下去,那是像狗一样到处翻找食物的仓惶狼狈。我替换著用各种不同的方式,补那个要吃食物的洞,原本以茅草覆盖的洞已然凿深,禁食时代结束,又不胜进食後的毒力。在爱欲上的「饥、饿」如地底礁石般突出,在离开你这棵大毒草之後,急遽削刻我生命的炭心。
综上所述,三条路都是行不通的。我无路可走。
我褪掉一层「无资格」的黏膜,罪恶感也被死亡的浪潮冲退,仅挟带少量的自卑感前来,准备好与你赤裸拥抱。甚至想过即使你选择一份正常婚姻,我仍要像亲人般看著你。如此爱的决心够不够?够不够?人生又比我所推论的暧昧,情况也不够简单,荆棘横在我们中间,我们对站观望相吸引复推斥,两人(甚至三人)都皮绽肉破,可又逃不开。告诉我。光是要去爱的动能、纯洁、忍耐和决心,够不够?够不够?
一九八九年十一月四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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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九八九年我和水伶再度相逢後,她就处於歇斯底里的状态中。她恐惧我,彷佛我会将她吞没、毁灭、粉碎,我一接近她一步,用我的手触摸她,她全身颤抖,表情上惊呼不要,挣脱我的手、眼光,我感觉到她是如此厌恶我的亲近,为了抗拒我强烈的侵略,她甚至不惜以尖酸刻薄的话挑剔我的所言所行,盲目非理性地戳伤我,她尽最大力气关紧她对我的感觉,近乎洁癖般拒绝对我透露,一个人沈迷地独享,以完全霸道的姿态。
(我想要再跟你发生现实的关连,那从一种致命的恐惧变成活泼的愿望,对这份【爱欲】致命的恐惧确实神秘地退去了。)
她更恐惧我二度离去,像废时多年修起的跨海大桥又将二度崩陷,那崩陷的重量是我们想都不敢想的。
她用一捆钢索把我绑死,另一端则绑死在她的手上,每天必得扯动一下,确定我还在那里,她才能入梦与我同在。她声称无论如何她都不会再放我走,也要我一再向她保证,未来再有如何难堪的痛苦,我都不会弃她而去。
而我是完全不准许见到她、不准以任何方式介入她的生活,连躲在课堂外偷窥她都要遭责备,所有在她现实生活可能有我的蛛丝马迹,都会威胁她。我只有躲在她精神的特别暗室中,等待再等待,无限等待……
两个月,就从头走一遍,且是另一遍。
从澎湖回来後,已是强弩之末,困兽之斗,两只垂死的兽无法互舔伤口。
「这本大一的日记是我现在仅剩唯一能给你的东西了。现在的我不是你所要的,你只爱过去的我,所以即使现在的我想爱你,只有把我仅存关於过去我的东西送给你。」我跪在她房间的床边,多日没睡,虚弱得声音在发抖。新年的隔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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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为什么要跑回来?我已经把你在我心里放得好好的了,你为什么又要来弄乱,我要一辈子爱你的啊!」说到激动处,她歇斯底里起来。
「我要刺你,不要你亲近我,因为你会把我心底的你弄坏……」她彷佛不认识我,含恨注视我,「我绝对不让你把他弄坏,谁都不准把他弄坏,他是我一个人的,你把我丢下不管,一个人跑掉,我只有他,他是我自己新生出来的你,是最好的你……」
她露出得意的笑声,「我求求你不要把他打破……」她歇斯底里得更厉害,像个小可怜一样向我合掌拜求。
「为什么我会弄坏他?」我忍住伤悲,小心地问她。
「我不喜欢你碰我,我们两个是要纯精神的,必须,」她几乎是用一种斥喝的声音在说,微妙的自尊被戳伤,我的心腐烂成一片。「不要难过,唉!我以为你要的是纯精神的,我以为你是因为不要这个东西才痛苦地逃走,紫明说只要那个人离开你的理由是因为爱你,你就会永远爱他。就是这样,我早已决定要永远爱你,是那麽深,真可笑,所以我整个人都变得跟你一样,我继承了你,你知道吗?
(当我对【爱欲】的恐惧消失之后,她说她继承了我。微妙的自尊被戳伤,我的心腐烂成一片。)
「我真的长大很多,不再是过去的小女孩了。我们来谈『性』吧!我从来都不觉得性有什麽不好,我也觉得她很美,跟别人在一起时我可以自然地跟别人有亲密的身体接触,跟你就是不行。不是因为你是女孩子,不是因为性本身,也不是因为我不渴望亲近你,就因为是你啊……」她的眼神有力地在发光,这番话可能是她最勇敢的一次。
「虽然我也爱『她』,她一直对我很好,这是一个全新的关系,我可以照自己的意思去经营它,她是一个会一直在那里的人,我没有理由伤害她。可是这一直不是主要的原因,关键只在你……我就是没办法想像跟你生活在一起……你去找一个可以在生活里爱你的人吧!」
「我找不到了,我找不到一个比你更爱我的人,我只要你。」
「可以,一定可以,你这麽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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