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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过客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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次日一早,我徐徐起身,深觉腰酸背痛。
这床实在简陋,几块木板厚薄不一,铺得参差不齐,而铺盖也着实太薄,只能说比硬石板略强些,要说舒适实在是不敢恭维。这与我在家里的弦丝雕花架子床相去甚远。
成了鬼才知道,鬼也有痛觉,也会困倦。这和世人们常说的截然不同。
小屋的声音陡然响起。
“主人,早。现正处暮春之初,今日份果蔬[早春红玉]已送到。”
“小屋第一日,小屋精力已恢复三分。”
我飘到炕桌前,上面凭空多出了一个小球状的西瓜。这西瓜生的小巧,我生前吃过不少瓜,倒是没见过这品种。
光滑鲜嫩,圆润诱人。
只是......
“小屋,我又没有刀,这玩意儿咋吃?”此时,我十分后悔没有学到屠猎户徒手杀西瓜的技能。
小屋不语。看起来并不靠谱。
我百无聊赖,只好抱起那个小西瓜,举起拳头开始砸。
奇怪的是就在我触碰到西瓜的那一刻,它就消失不见了。一瞬间,我的口腔里充满了鲜甜多汁的味道,那味道的来源倒不是像寻常西瓜一般自于液体,而似乎是一股气流直贯而入。
我突然想起从前信奉鬼神的村人说过:鬼吃东西就是吸其精气。
所以,我刚才吸了小西瓜的精气?
如此看来,孤魂野鬼要靠气息存活,我不得不寻求觅食谋生之法。
人生来遭此,得失骤变阴阳往复,生者为求生路奔波劳碌,死后也要为三魂七魄超生续渡。死尚且苦痛,生更为艰辛。
想及此,我好像通透了些,深觉自己命颇为幸,暂脱离了那六道轮回之苦。
不对!为何我会想这些有的没的?自从进入这小屋之后,我的思路似乎不太受控制,这与那个生前街头混混水苏的脑袋似乎不是同一个!
如此匪夷所思,我却不得不承认,做了鬼以后,我的思想深刻了一些,随口编打油诗的水准都快赶上街头的落第秀才了。难道做一回鬼还能变了性情?
吃饱喝足,我环顾简陋的小屋,总觉得应该添置点什么。
我深知早已过了一天一夜,这小屋里的光线却无明暗之分,甚是奇特。但我岂不是因此昼夜不分。
不行,这里不让装门,总该有个窗子吧。
“小屋,我要装个窗子。”
我心想,如果小屋连窗子都不让装,我就墙打个洞。
“是。请主人吩咐需要何种窗户。”
“要个最好的百叶窗。”
“[崭新流水百叶窗]已建成。小屋精力耗尽,主人告辞。”
小屋话毕,靠桌前的一面墙上突然射来一道光线,一扇半开着的窗子映入眼帘。
我将窗子推开,眼前景象令人颇为惊叹。
但闻水声潺潺,泻出于两峰之间,无穿云裂石,惊涛骇浪,却也不是小桥流水,烟波缥缈。一道水光自孤山间倾泻而下,无影无形,放浪形骸,不似被这百叶窗扇拘于格局的俗景。
倏忽间,耳边只闻流水清音酣然畅快,如独酌一杯江上清愁般怡然自乐。
待赏景兴致已尽,我关上窗子。
霎时耳边流水风动戛然而止,竟像是被手捂住了双耳。
好个惊人的奇景。若我真的身在其中,但不知踏出小屋是何等景致?
我迫不及待地想要逃离这里去看看外面的世界。
我又打开了窗子,再把桌子搬到窗前,寻思着借个力翻出去。只是无论如何我也没有想到,翻窗爬墙也算我水苏生前能混下去的本事,如今却成了一道鸿沟障碍,跨不了也越不过。
这窗子似乎长了腿。只见我向上翻一尺,那窗子便朝上挪一尺,我用手抓、用脚挠,甚至用嘴.......好言相劝,那窗子却是一动不动,仍离我不远不近恰使我无法够到。
这一定是小屋的戏弄。
折腾半天也是徒劳,我只得颓然观望窗外。这一看不得了,只见头一次开窗时所见之景不见踪迹,眼前是一片翠竹环绕的山林,并无风吹草动,也无惊人奇观。平常如斯也清幽如斯。
我突然得出了一个可怕的结论:不止是这窗子会动,连这整座小屋都长了脚,会因时而动。而身在屋中的我,脚虽从未沾地却也从未觉察到地面的移动,更无坐马车般颠簸摇曳之感。
那么,这座小屋是如何变幻移动的?
我满心疑惑,竟未注意到不速之客的到来。
那人半伏着身躯,不算衣衫褴褛却是颇显狼狈,一身侠客短衫满是血渍刀痕,一把三尺青锋紧拽手中插入地面用以稳住身形。那人左手用力捂着胸口,却好像有血迹源源不断地从伤处涌出,脚下的那块木板已被血液浸湿。
那人低喘着,一呼一吸间流露出难以掩饰的急促感。
这个人......貌似是从窗子外面翻进来的?
看他的模样和扮相,像个江湖人,而且是遭人寻仇的江湖人。个中恩怨,不得而知。
我突然想起了生前爹爹时常嘱咐我:不要招惹那些江湖的是非。
我心生感慨,如今是非不用我招,自己却送上门了。
不过我水苏向来热心快肠乐于助人不拘小节面热心善大人不记小人过,于是我决定原谅他破窗而入的冒失去“帮一帮”他。
“大侠急于造访小屋,不知何处可以效劳。”我放慢脚步靠近那人,并压低了声调使自己看起来沉稳冷静。
其实我内心早已惊惶不安不知所措。这人若果真是个侠义之士倒也好说,若是个作奸犯科的奸佞小人我岂不是引狼入室?
“别过来!”
那人声音沙哑,一开口竟是用吼的。
真是个暴脾气。
不过当那人抬起头,掀开了满头披散的碎发,我方才的厌恶之感一扫而空。
此人唇红齿白、眉宇舒展、挺鼻如削、玉肌皓皓。长着一副翩翩公子的好皮囊。
一看就是个斯、文、败、类!
巧了,我水苏平生最喜欢调戏斯文败类。
特别是好看的败类。
“看大侠一表人才,一定有什么难言之隐吧。无妨无妨,今日我可以救你性命,也不求回报,以身相许就可以了。”
戏文里常说英雄救美女子以身相许的故事,如今看来,颠鸾倒凤未尝不可。
“哼,轻浮小鬼。”
可恶,你才是小......
不对,看他双脚立伫、气息尚存,他可是大活人!
我飘飘忽忽、离地三尺,貌似,我更像是鬼,而且,我确是鬼魂。
他说的好像不错。
但鬼的尊严不能丢。所以我准备先入为主。
“本小鬼要咬人了。”
世人都是怕鬼的,因而我故作张牙舞爪状,并压低嗓音故作鬼声,本想吓唬那人,没想到偷鸡不成蚀把米。
一股强大的气流将我震开数步,我胸口微微震痛。
难道鬼也会心痛?
再看那人,依旧是一脸漠然,额角却布满了细密的汗珠。显然,他的伤势加重了。
哼,自作自受。谁叫他仗着自己长得好看欺负我这个老实鬼的。
我飘到一边去,不再看他。
咚!
那败类晕倒在地。
我迅速飘过去,心里堵得慌。
为什么,为什么这个不速之客会遭人追杀,被杀死了就算了,他还挺会逃命,逃命也好,逃到哪个旮旯胡同里不好,偏偏踩上了我的小屋,进了我屋好言好语求我也好,我还一句好话没听着,这不,倒了。你说这小命要是就这么交代了也好说,正好多个同类一起飘。
瞧这半死不活的样,就怕是来碰瓷的。
我伸手探了探他的气息,又检查了下伤口。哟,这小伙不错,血是真血,用的还是苦肉计。
作为曾经的同行,我对其敬业精神深感佩服。
不过......同行是冤家,冤家路窄。于是顺便搜了个身。
这人简直是个穷鬼,穷的只剩下钱了。他随身携带的荷包里就有二十余两黄金,十张千两银票,再加上里里外外搜刮......咳咳,查供出来的财物加起来价值竟有上万两之多。
不用说,这家伙多半是抢了钱庄。
哼,此等不义之财,正好拿来“充公”。
我正窃喜,只闻小屋的声音飘然入耳:“主人,黄白之物,于鬼何用?”
嗯,不错,挺有做鬼的自觉。
不对......是谁告诉你我水苏要屈居于做个孤魂野鬼?钱财乃身外之物,说这话的人,肯定是家里富得流油。
你去问那苟且偷生的乞丐、那家徒四壁的佃农、那一文不名的落第秀才和筚路蓝缕的行商,入不敷出是何等的狼狈和落魄?就算是那达官显贵、王侯将相、高人隐士,如何两袖清风、如何淡泊名利,多半怕是雌雄莫辨。铜臭之味甚是鄙陋,然得知则生,弗得则死。那人前尊耀,那背后落魄,又有几人知?
所以,我只是个功利的世俗人,如今,变成了个世俗鬼。还是个没处投胎的鬼。
此等境遇,唯呜呼可哉!
我心中百转千回,长吁短叹,全然忘记了身后还有一名伤患。
“这里...可有断肠草?”身后那人身音微弱,手中紧握的剑颤颤巍巍,显然已经快支撑不住。
小屋的声音陡然响起,竟颇显急促:主人,快救下此人!
我心道:救他,有何好处?
小屋言:主人可开启小屋之门。
原来,这就是小屋的第一个任务。此人,便是那个过客?
凭他怎样,利字当头。
我正欲问小屋何处有断肠草,只见我此念一过,手中已然多出了一株绛紫色草,这便是那断肠草吧?
小屋突然传音入耳,声音竟显出虚弱之态:主人,小屋告辞。
为何我竟会觉得小屋颇有些人情味,这小屋里,好像唯有我最像鬼魂?
我将那断肠草递给身后过客,见那人双手浸满了血,只好亲自将其挤出汁液滴在那人伤处。
只见血渍渐消,疮疤无痕,果然好草。
我两眼放光,此等良药,天价也能卖得。
“小屋,给老娘来一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