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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8、17.3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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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能是心情影响,阿河周末的状态好的出奇,整个人精神了不少,早上检查完各项指标也都不错,郑医生点点头,倒没什么特别的表示。阿河问:“医生,今天我能出院一天吗?我想回家看看。”
还没等医生回答。翔先否了他:“你再等等,过两天更稳定点再出院好不好?”
阿河没听他的,眼睛看着医生,郑医生挠了挠头,说:“那你等等,我看看……”
翔惊讶地睁大了眼睛:“他能出院了吗?”
“天天在医院憋着也不好,换换心情对病情有好处。”医生说的模棱两可。
阿河很开心,朝郑医生笑笑,他也朝阿河点了点头。医生跟病人都心知肚明,所谓回光返照就是这么一回事,只不过都不想明说。
沈郁翔简单收拾了下东西,又给宝心打了电话。上车的时候,阿河甚至没用翔背,自己坐上了副驾驶。翔把轮椅和吸氧机都放好,这才上了车。
“直接回家吗?我叫宝心带孩子过来了。”
阿河沉吟片刻,说:“我想先去别的地方……”
翔顺着他,一路开到了高新区,在他原来的线圈厂那边转了转。正好有车辆停在小厂门口,有一两个翔认识的聋哑员工正在搬运东西,看来新厂主人不错,经营的也算挺好。阿河看了一会儿,又让翔开到他们以前租住的房子那里。原来这边已经是郊区,比较荒凉,现在却发展得不错,俨然又是个副城市中心了。
“要上去吗?我背你。”
阿河摇摇头,在车里静静朝那间房子看了一会儿,说:“走吧。”
他今天还有更重要的计划,没有太多时间可以浪费。
回到自家小区,阿河没让翔把车开进地库,直接从地面上下车,然后环顾一圈熟悉的风景。夏天已经过去,蓝天显得分外高,万里无云,初秋的天气凉爽而干燥,令人心旷神怡。进了电梯,翔按楼层的手迟疑片刻,只按了二十六楼,阿河看看他,什么也没说。
这是阿河唯一一次从顶层进家门,唯一一次,进门就在楼梯的上方,原来是这样的感觉。他从轮椅上站起来,兀自笑了一会儿。
“笑什么?”翔问。
“原来你每天回家看到的是这样风景。”
“你又不是没在这儿看过。”
阿河强调:“站在这儿,和从门外进来,是两种感觉。”
翔不反驳,由他。
阿河刚回到床上,宝心带着孩子跟狗到了,黎嵩跟叶飒也过来,还买了些菜。两个孩子轻车熟路地在各个房间里玩起来,这个家里他们每周都要来一趟,有他们很多东西,毛巾牙具拖鞋等生活用品,喜欢的玩具书籍,还有游戏机。萨姆倒是头一次来,兴奋地到处嗅闻着。几个大人不太说话,在厨房忙了一阵,然后就离开了,给这一家留出独处的空间。他摸了摸狗,一步一挪地下楼梯。萨姆很好奇,在他身边上上下下不停地来回,像在教他如何正确下楼。养狗可以降低心脏病发作率,阿河页喜欢宠物,却一直没养。他已经要注定抛下沈郁翔、父母跟孩子,如果养个宠物再变成忠犬八公,那太可怜了。
阿河走进厨房,倚着门框看翔做饭。
“你去外边吧,这里油烟太大……”
“我想再给你和孩子们做顿饭。”阿河说。
沈郁翔沉默片刻,停下了手上的活儿:“你想做什么?”
“我让宝心买了材料,给你煲个汤吧。”就是上次那个白水青菜汤。
沈郁翔默默让出了流理台。阿河有点站不住,翔搬了个吧凳给他,看他慢慢地、仔细地洗菜,切肉,一点一点完成那些麻烦的步骤。翔硬逼着自己不去帮忙,不去打断,只把眼前的一幕幕都刻进心里。
因为煲汤很麻烦,这一顿饭直到下午两点才吃上,好在孩子们有水果和零食一直垫巴着小嘴,倒也没喊饿。沈郁翔给孩子和自己各盛了碗汤,甚至给狗也盛了半碗,率先喝了一口朝阿河笑:“特别好喝!”
两个孩子也跟着喝了一口,不约而同地皱着眉放下了碗,萨姆闻了闻,不屑地走开了。
“这是阿河爸爸特意给你们做的,快喝!”沈郁翔管不了狗,只得向孩子们施压。
两个孩子刚刚上了小学,人越来越精,根本不吃他这一套。安初斟酌词语说:“阿河爸爸,你身体不好,以后还是让我爸爸做饭吧。”
安末比较实在:“就是,你做饭简直是浪费粮食……”
阿河被这两个孩子殊途同归的话逗得直笑,自己尝了尝,明明是一样的食材,宝心做的挺好喝的呀,不过他不太尝得出来味道了。但是狗都不理,想必不会怎么好。他已经切不动火腿,控制不了菜刀,他端不动装满水的锅,甚至连慢火煮上三四个小时的时间都没有。这锅汤不难炖,对于宝心很容易,可是对他却异常困难,她不怎么用心就可以做得很好,可他已经用尽了全力。就像跟沈郁翔在一起这件事情,对于她来说轻而易举,往那里一站就是明媒正娶的沈太太,而他却需要竭尽生命。
幸好,阿和也有宝心得不到的东西,就是沈郁翔的感情。可是,感情这东西是会变的,等他死后,他们还有无限时间,到时会怎么样呢?那已经超出了他能想到的范围,阿和不想再考虑了。
吃完饭,孩子们都困了,爬到床上睡觉,阿河跟沈郁翔一人一边守着,狗趴在门口的地板上。以前孩子小的时候也经常在这里跟阿河睡,说起来,他并没有错过孩子们成长的环节。婴儿期,他给他们喂奶换尿布洗澡。幼儿期,他教他们说话走路,念故事书,逗他们笑。后来,他送他们上幼儿园,接他们放学,带他们去博物馆、美术馆,看他们踢球跑步。最后,他们终于接受了这个爸爸,在他还活着的时候。所以,阿河觉得自己没什么遗憾了。
但他现在又很心疼孩子,有点埋怨翔。干嘛非要为了他,要在最后时刻让孩子们接受自己多了个爸爸呢?再过几天他就不在了,到时候,还要向孩子们解释死亡,小孩子几天内要接受这样大的两个概念,心理会不会受到伤害?多可怜啊。
在这一家四口共处的时候,宝心回了趟家,翻出书房里一个落灰的箱子打开。那是她以前所有的设备。小时候的凤凰胶卷相机,中学时沉迷的拍立得,花大价钱弄来结果不怎么能用的古董双反,大学时挚爱的尼康f6。还有各种镜头,长焦、广角、微距,灰度镜,偏振片,星光片,各色滤光镜,这些还是她上学时爱好风景和古古怪怪的效果买的,都不是很好的东西,不算太贵,却用了她大部分生活费。毕业后,她咬牙买了个5d2,结果没用两年,就被跟着往事一起尘封了,不知道还能不能用。电子产品更新换代频繁,现在都已经出到6d了,不过5d2仍然是经典机型,也算是买值了吧。宝心试着充电,开机,居然还能用,但是电池不行了。她带着相机出来,重新买了两块电池,打车去阿河家。
叶飒跟黎嵩一直没走,在阿河家楼下的小酒吧里坐着,宝心到的时候,两人正吵个不停。
叶飒说,他觉得应该通知阿河的父母了,黎嵩强烈反对,既然阿河本人不愿意,应该尊重他的意见。宝心听了一会儿,不发表任何看法。叶飒说不过黎嵩,转向宝心求助:“你说说,如果他父母最后也没能见他一面那多遗憾啊!”
宝心却没能随他所愿:“我知道你没家人,总想着亲情宝贵,可是实际上,有时候血缘只是一种关系,并不代表你非要怎么怎么样。我觉得人之间最好的关系是可以选择的关系,比如友情,爱情,那种天生的拘束你的,如果不能理解支持你,就只剩下伤心了。阿河说过,他希望父母能记得他最好最懂事的样子,不想在最后时刻还闹得那么伤感,你就让他平静地走吧。”
叶飒无语,看看宝心又看看黎嵩,终于垂下头去弱弱地说:“可是我已经告诉他们了……估计现在他们就在来的路上……”
昨晚叶飒宠物店打烊前,有个男人急匆匆地擦着汗跑进来,非要送给他一摞自家做的煎饼,他定睛一看,原来是上次宝心让他帮忙送回家的黑狗主人。他推辞着:“都是小事儿大哥,不用客气……”
来人还是要他收着,说了不少感谢的话,叶飒只得收下,把人送到外面。男人是跟着工友下班路过这儿的,车还在路边停着,就赶紧爬了上去,跟他挥手告别,叶飒一眼看见了他身边穿着工地服装的人,不由大吃一惊。那人晒黑了,划伤了,可是,明明就是叶飒的亲生父亲。他也认出了叶飒,突然慌张地朝旁边转过脸去,车子开走了。
他父亲这次出狱时来找过叶飒,叶飒当然还是接受了他。男人年近五十,不再年轻,两次入狱,什么都不会,还害得儿子断过腿,可是叶飒一点都没嫌弃他。男人在宠物店待了两天,突然人间蒸发一样带着几百块钱走了,叶飒怕他又去赌,找了好几天都没有找到。原来这回,他终于有了走上正路的打算。
叶飒看着开远的工程车觉得非常欣慰,他觉得他是对的,阿河是错的。突然间,他有个冲动。人不可以和父母永远决裂,哪怕到了世界尽头,父母也是父母啊!阿河的生命不长了,如果最后都没有见到父母一面,该多么遗憾!他看着手机犹豫了很久,还是多事地拨通了那个号码。
听叶飒说完,两个人用恨其不争的眼神看了他一会儿,眼看着时间已经不早,便押着他去了阿河家。
下午五点,孩子们还没醒,沈郁翔来开了门,阿河在房间里,萨姆撒着欢按个人闻着。阿河出来后,听叶飒坦白承认了他的告密举动,只是笑了笑。叶飒以为他默许了,立刻两眼放光:“你们看吧,我就说阿河会想通的……”
“因为我实在没劲儿打你了。”阿河说完朝宝心使了个眼色,她立刻会意上前狠狠踹了叶飒一脚,心里想的却是完全不同的事情:不就一块表,赔你了就拿着钱滚蛋多好,非要让我请吃饭,认得这几个人,卷进这一堆事。在她看来,爱上沈郁翔,跟他形婚,陪着阿河离世,叶飒都是始作俑者。
叶飒跟阿河断断续续讲了他爸爸走上正路的事,激动得自己都哽咽起来:“父母跟子女,哪儿有那么大的仇恨啊,阿河,你体谅体谅他们好不好?这是……这是最后一次了啊……”
阿河还是笑笑。他这一辈子最多的表情就是笑,开心时大笑,平时保持微笑,难过了苦笑。他很少有太大的情绪波澜,仅哭过几次,除了生病以外,也都和父母跟翔有关。至亲的人不能宽容他,这是他这辈子最大的悲哀。他叹口气:“翔,如果我爸妈来了,可以住这儿吗?”
沈郁翔点头:“当然。”
“叶子,麻烦你照看他们了。”
“你答应见他们了?”叶飒眼中闪光。
阿河摇头:“不见。”
刚得病的时候,阿河给家里打过两次电话,都是响了几声被挂断了。他知道,他们不原谅他。可他也知道,如果发个信息告诉他们自己的情况,所有的问题都不再是问题。可他不想。阿河从此了断了再见父母的心思,有些事情,错过了就是错过了,以后也不再想要。所以,不是他心狠,而是命运所迫,他接受了。
孩子们醒了。人一多,孩子跟狗就更兴奋,闹得厉害,气氛越发轻松起来。宝心招呼大家照相,小孩子笑的很开心,狗也很活泼,大人们都非常配合,竭力露出笑容轻松搞怪。
可是其实,每个人心里都沉重的不行,他们都知道,这是死亡来临前最后的仪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