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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浮生百般难(五)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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月上中天。
谢成君隐在草丛中,眼死死地望向路的尽头,身体又僵又冷,眼也开始渐渐地阖了下去,最后终于是忍不住,趴在草丛中半梦半醒地眯了一会儿。
她心中对构琴的去处茫然,又不敢轻易去前方探看,生怕一个不小心就又撞上了那些守卫们教自己前功尽弃。
构琴从前是陆闻卿的侍女,武功总是不差的。
谢成君这样想着,不由得渐渐地放下了心来,安心伏在了草丛中。
星辰流转,亦不知过了多久,那路的尽头终于跌跌撞撞地跑近一个人来。
构琴咬牙用剑撑住自己的身体,眼前尽是一片血雾,见了隐在草丛中的谢成君,嘴唇阖动刚要说些什么,却不料刚张嘴便是一口血喷了出去,将谢成君的脸上溅上了满脸的血星子。
谢成君蓦地从梦中惊醒,见了构琴这模样,全身颤抖起来,话说出口便带了哽咽:
"……你怎么弄成了这副样子?"
说罢脸色惨白地伸出手去,接住了构琴那摇摇欲坠的身子:
"你不是有功夫么?"
构琴随手将那剑放在地上,偏头又"哇"地吐出口血来:
"公主,我那时候……遇见了贺缘之——"
"贺缘之?"
谢成君颤抖着从怀中掏出帕子来,欲盖弥彰地捂住了构琴的唇:
"没事的,没事的……你别动——"
构琴皱紧了眉,偏头避开谢成君的帕子,趴在她肩上喘息道:
"我求他饶了公主的性命,他却……道,要我自废武功,将你我二人卖入勾栏才当作公主已死……奴婢无能,那时候没有别的办法,犹豫再三,最后只能应了他……"
说罢,身子似又牵动了伤口,浑身狠狠一颤,抬眼恰好和谢成君的目光对上,眼中再也撑不住,隐隐有水光滑过。
谢成君却不想再听下去了,她踉跄着要抱起构琴,扶着她想站起来,却不想构琴刚刚站定,脚下一塌便又重重地跌了下去。
"我不怪你,你起来……"
构琴却推开了她的手跌坐在地上,仰着头无力地看着她,又道:
"公主……奴婢没想到,后来楼中诸多事物,令公主明珠暗投白玉蒙尘,事至如今,奴婢……已无颜再对公主,如今为公主死而后已……心下甚慰。"
"不……"
谢成君兀地想起她将铜镜投向构琴时她那血流如注的额头,又想起那回构琴力不从心的劝阻来,构琴后来胭脂也遮不住的脸色也如走马灯一般地在她眼前闪过,顿时只觉得肝肠寸断,眼泪不住地往下流,止也止不住。
"贺缘之……贺缘之!"
她恨这婢女这忠心到粉身碎骨的行径,也恨她当时如何优柔寡断竟饶了那小人一命。
谢成君将唇都咬出了血,仍弯下腰想去捞她,却只见构琴脸色逐渐苍白,眼神也开始涣散了起来。
"公主……"
构琴见她的神色,知她仍想救自己性命,不由得心下一阵苦涩,只得道:
"就算没了今日这躺遭遇,构琴也早就没命活下去了。"
她说着掀开自己那早已布满血污的裙子来,引着谢成君看向了自己的大腿内部:
"烟花之地多怪病,奴婢……我,我只恨没能再修回一身武功,好再护公主周全。"
谢成君却不想再看她,仍旧不管不顾地抓着构琴,让她靠在自己的怀中,挣扎着要站起来。
构琴挥开她的手,任由自己倒在她怀中,看向了谢成君的眼,伸出手抓住了那人的手腕来,勉强提起气来道:
"您一定要活下去,以后,山高水长,恕奴婢无能……"
构琴这样说着,眼簌簌地流下两行清泪来,又再深深地看了面前这曾经金枝玉叶的公主一眼。
谢成君停了动作,早已泣不成声。
她眼中最后映着那人惨白无力的神色,终于无力再抓紧她的衣袖,手在空中垂了下去。
谢成君愣了一愣,下意识地抱紧了怀中那人渐渐冰凉起来的身体,过了半晌才似反应过来一般的,轻轻地唤了一声构琴。
旷野里寂静无声,自然是无人应答。
谢成君的眼泪这才怔怔地涌出来,到了最后竟开始抱着尸体又哭又笑,眼前一阵接着一阵发黑,发也散乱开来,当真是想存了同构琴一同自尽的念头,不由得更觉满目凄凉,四下悲凄。
她这时候才真正地醒悟过来,在这世上最后一个真心为她的人也死在了这寂静无人的小路边。
谢成君想到这儿扯了扯嘴角,低下头似乎又痴痴地想笑,最后终于还是咬牙将怀中那人抱起来,于泪眼朦胧中一步一步地背着她行至晓日东升,神智恍惚间跌坐在一处树林中,开始用手扒开林中的泥土,一点一点地将构琴葬在了那里。
林中无牌位,谢成君便在林中捡了块石头,用牙咬破了手指,在那上面涂抹着用血替构琴树了碑。
——"恩公陆构琴之墓。"
说来可笑,构琴跟她至今有了数载,她却连构琴的姓也不清楚,只能依着她原来的主人家替她立了碑。
陆构琴陆构琴。
谢成君看着,不觉心下苦涩,又靠在她墓前坐下来,不眠不休地守了她两天,这才在最后给她行了礼,脚下沉重地往林中胡乱走去。
这林本就是她慌乱之中神智恍惚进来的,如今灵台清明,在林中逡巡了一阵,却发觉这林曲折复杂,竟似如何也走不出去一般。
谢成君微叹一声,脚下实在没了力气,便只得靠在树下坐了下来,头中一阵一阵抽痛,仰天朝着这树林上空望去,神情木然地看向那天中投下来的天光。
当真是那般温暖,那般和熙。
她曾听国寺中和尚说过:佛大慈大悲,能救一切世人。
甚至我不入地狱,谁入地狱。
她那时似懂非懂地看向檀香中宝相庄严的菩萨来,便也笑着俯下身去,叩在毡上可有可无的许下了三愿。
如今她却是懂了过来,
佛祖慈悲,慈悲或许在于他万事万物皆可看透,仍旧怜惜世人醉生梦死,于是只在苦海外微微叹气,神色悲悯地看着众生挣扎,盼得终有一日能回头是岸,皈依三宝。
谢成君想到这儿,偏了偏头,发上沾了些树上的碎屑,低低地笑了出来。
好笑啊好笑,她终于看透了。
终于看透了。
———————
谢成君于是便又在那树下坐了三四日。
那树正好结了果子,风一吹便落下来,好歹没叫她饿着。
她彼时只觉得心神皆静,无悲无喜。
谢成君捡起一颗果子来,送它入了自己的嘴中,喃喃地坐在树下出神。
似是昔日桀骜意气的少女已然褪去,换作了平淡坚忍的女子来。
她竟然没死,就需要好生地活下去。
好好地活下去,为那些替她而死的人报仇。
女子正这般想着,头顶兀地略过一阵清风来,她下意识地抬头望去,却只觉怀中一重,直直地接住从树上掉的那个啼哭不止的婴孩来,紧接着自己也一个踉跄,身不由主地被扯着向树林深处跑去。
"抓住他!"
身后兀地射过来几只利箭,她身前那人猛地停下脚步,一张脸上毛发横生,只露出了双招子见人,徒手握住了那射过来的东西,又随手将它扔向别处。
谢成君于匆忙之中回头看去,只见她二人身后紧追了数十个手拿弓箭的汉子来,见了她动作都是一顿,隐隐地叫了声:
"他又抓了个妇人!"
人群中年龄渐长的抬起头来,果见那兽人身前挡了个花容失色的女子来,隔着远看不清她的脸,只能见衣衫上东一块西一块地布满了血污,想必也受了重伤,活不久长了。
思及此,那男子咬牙道:
"怕什么?只是个受了重伤的两脚羊!继续射,好容易追他到了这里……"
说罢自己挽弓搭弦,又一根箭朝谢成君射去。
兽人却见他二人奔逃不及,怒吼一声拦腰抱着谢成君跃上了树,在树枝间狼狈地跃了几下,将将地躲过了射向谢成君的几箭。
谢成君方才历过大悲大喜,此时除却除时心中微惊后竟然意外地从容,只手紧紧抱着怀中的孩儿,间或偏头躲过扑面而来的树枝,倒还算镇定。
那兽人带着谢成君和婴孩在树中跃了几跃,纵气跃入了一处山洞中,复又朝外探头瞧了几回,见了无人追来之后才松了一口气,转过身来坐回洞中。
谢成君怀中那婴孩仍旧啼哭不止——谢成君也不知该如何哄婴孩,只得有样学样地学着平日宫中奶娘的动作左右轻轻晃动着那孩子,结果试了半晌也不见成效,不由得手忙脚乱,头一抬便就对上了兽人那虎视眈眈的眼神。
谢成君:"……"
她沉默了一会儿,伸手将那孩儿又抱得紧了些。
方才兽人带她跑时,她隐隐约约地听见了什么"吃人""尸骨无存"之语,如今再对上面前这人的视线时,心下发慌,气势上便就先矮了几分。
岂料那兽人盯了她半晌,见她仍未动作,不由得微微动怒,竟又劈手将婴孩从她怀中抢了过来。
谢成君被他动作带得往前扑了一扑,待到爬起来要从他怀中抢过孩儿之时,兽人竟又猛地将孩儿凑到了谢成君的胸前。
谢成君被他那动作弄得懵了一下,手便又从善如流地从他怀中接过了哭得脸色发青的孩儿,小心翼翼地往山洞的另一边走去。
兽人在一旁冷眼瞧着她,并未动作。
谢成君心下一松,便又开始琢磨着如何哄那婴孩,嘴边便开始哼着幼时宫中的童言来,结果兽人对面看了谢成君磨蹭了半晌不见成效,竟又几步冲过来将婴儿夺了回来。
谢成君:???
她动作一顿,犹疑着朝兽人看去,果见他双臂一送,又将婴孩递了回来。
谢成君:"……"
你莫不是有病。
于是二人便开始在洞中毫无默契地将婴孩递了几个来回。
这途中婴孩的哭啼声渐渐弱了下去,谢成君心下焦急,兽人的脸色也变得不好看起来,结果终于在朝谢成君递了十八次婴孩后脸色彻底黑如锅底,狠狠推开了谢成君伸过来的手,脚下一动朝着洞外飞了出去。
谢成君一惊,下意识地追了几步,却见他身形轻盈,落在林中便如乳燕投林般的没了踪迹,几个呼吸间便隐在了一片青绿之中。
"喂……!"
那声音轻而又轻,很快就随风而逝。
谢成君怔怔地停下脚步,抬头望向那兽人远去的方向,神色竟是少见的茫然。
恰逢此时那群追杀兽人的村民也气喘吁吁地到了这山洞前,俱都抽出箭来,寒光凛凛地对准了谢成君的后背。
她心下微微一凛,浑身僵硬地偏过头去,却只见人人皆神色凶戾。霎时间百箭齐发,谢成君慌乱间就地一滚,神色仓皇间站起身待要再跑时,脚下兀地被一箭射中,霎时间神色一变,身不由已地重重跌在了地下。
"你从哪里来?"
那提着弓箭她的男人抓住她后微微愣神,目不转睛地盯着她的眉眼,喃喃问道。
——————
"娘——你手怎么样了?!"
待到大郎带了慌乱的声音响起来,滕人才自回忆中醒了过来,低头见大儿神色慌张,不由得笑道:
"不碍事,不小心烫着了。"
说罢便将烛台重新放好,牵着大郎的手去了院子,答道:
"那人我从前见过他一面,他虽然神智昏沉,可心地却是少见的纯善,向来与村中人井水不犯河水,你放心,你五妹和他在一起不会出事。"
岂料大郎听了她这话却要跳起来:
"心地纯善?娘你从哪里听来的胡话?……你不知道他上回将王大牛的爹——"
滕人听了这话,仍是笑道:
"将他从中间劈成了两半?这种话你也当真?——需知无论是大罗金仙下凡,也没那轻轻一点就将人分成两半的本事,他区区一个山间野夫竟有这样的能耐?"
"可他爹……"
"——你仔细想想,他爹后来被七零八落地送回来,除却大罗金仙,还有什么东西做得到?"
"换言之,你觉得山中什么东西最多?"
大郎怔了一怔:
"什么……?"
滕人看着他的模样却不由得笑了出来,抚着他头顶道:
"人常道子不语怪力乱神,其实看物也不可光看表象,需得透过皮囊,看得其本质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