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4、第 4 章 ...
-
烟积楼主人言明魁首当是褚家的垂月方,别人没什么,倒是褚云中自己吃了一惊。见众人都回头看他,褚云中脸上有些发红,眼睛垂下去暗暗瞥着姜涉,似乎要暗示他什么。姜涉茫然不解,也不好细问,只得装模作样含笑拱手,向褚云中道贺。
姜涉心里想,看刚刚的样子,这褚云中出身古老世家,身份非同寻常,拿出来一个能够夺魁的香方本该是理所当然的事情。看他这样子表现,莫非这垂月方有什么问题?正这样想着,褚云中已经无可奈何地传音过来了:“我在路上遇到异兽,几乎不能脱身,香方也弄丢了。所以现在那个是随便找了几味药乱凑的,并不是什么垂月方。刚才情知混不过去,看你的玉芸花好的很,就偷偷学着你的样子,临时把我那香滤了一遍……唉,办法是你的,却是我夺了魁首,实在是尴尬之极。”
姜涉听了这话,失笑之余又大为惊异。自己这提炼香液的手法需要精细的灵气掌控,自己也是尝试了多次之后才研究出来,难道这褚云中仅仅看了一眼,就能参透其中奥妙么?看来修炼的学问博大精深,自己目前仅仅靠自己摸索,很可能花了数倍功夫,也及不上别人思虑一瞬。由此,姜涉心中又升起一些对于修道的向往,大道渊深,上及天地之理、存亡之道,下及花鸟之乐、喜悲之怀,都是凡人所难以企及的。
姜涉想到这里,悠然长叹。褚云中以为姜涉不开心了,皱皱眉,干脆下定决心,走了一步出来,道:“多谢老夫人赏识,只不过,晚辈还有一言。”
老妇点点头。褚云中就环视一圈,道:“其实,这并不是我家的垂月方。”见众人无不愕然,褚云中顿了一顿,又道:“素闻烟积楼以‘新’为意,而这世间之事,确如江川之流,日夜不息。垂月方虽名为我家先祖所制作,实则并非先祖亲手为之。其中曲折不足为外人道,然其真意流传至今,也需日日更新。晚辈褚云中,不识百家香方,不明工巧手艺,惟愿一窥天道之至纯者,今日得见香料师傅姜涉之作,偶有得之,故效其法,以滤自家香料。”
这一大通话,牵扯到烟积楼的宗旨,又言及“天道之至纯”,说来道去,其实只是为了摊开来明说:自己这香料乃是袭用了姜涉手段的结果。
褚云中年轻高傲,不熟悉人情世故,哪里知道他这“坦率”的一番话,却是捅了一个大篓子。原来这些名品香方,与那些名贵药方一样,都是各家的不传之秘;别提借鉴手段了,甚至连交流、更改都是行中大忌。褚家是西北沧州的修道世家,西北气候恶劣,凡人稀少,只有一些修士与修道家族常年徘徊。而这明界的修士之间,拜上古大宗阳玄派所赐,一直是热衷交流心得,互相探讨传承,气氛十分开放;故而借鉴手法这事情在褚云中看来没什么,但在梧州瑞照的药行里看来就是肆无忌惮的表率了。
不仅当面袭用手法,更是当面讲出来,还引用了一大通道理来诡辩,这不是挑衅又是什么?所以听了这番话,坐下各家宾客都一脸尴尬,连同那吴老头都吃了一惊,低声嘟囔道:“现在的年轻人,了不得啊。”
烟积楼主事先也没料到这等情况。她以为褚云中出自世家大族,又是仪表风流、谈吐有度,哪里想到此人做事竟然这般不找边际。她不露声色地皱皱眉头,往前走了一步,正欲发话,没想动另一个人站了出来,竟然正是沈儒。
不比开席前的热闹,沈儒在主人来了以后一直安安静静坐在吴老头身边,一派道骨仙风的样子,唯有手指在矮桌之下微微活动,却是在捻着一枚香珠玩。等到褚云中说出了借鉴姜涉这番话,他跟着褚云中的眼神一看,才看到了那个正低头苦笑的清瘦的香料师傅。
没错,刚才人太多,那人一错眼就走开了,自己竟然没能找到;现在正好知道了那人的姓名,更知道那人的制香手法,能让褚云中模仿而夺魁。想到这里,沈儒心里一派欢喜油然而起,情不自禁就站了起来,朝着姜涉喊了一声:“原来你在这里!”
这一句话说出来,坐中之人都把目光集中到了姜涉身上。他们都暗暗揣测——这下有好戏看了。那褚云中虽然家世极好,但做出了这等事情,恐怕也要担一些麻烦;偏偏被他借用手法的那个香料师傅竟然还是沈儒的熟人,这可不就更麻烦了?沈儒师从旷明真人,可不是一般的身份;能得到他的赏识,想必这名叫姜涉的香料师傅真有些本事。想到这里,众人心里又有些疑惑,这样一个人,以前在城里为何毫无名声?有些人就交头接耳,开始打听起姜涉的身家来。
前面带错玉芸花,姜涉已经是第一个无奈;被褚云中当众提出,是第二个无奈;到了沈儒这里,姜涉已经连苦笑都记不得了,只得理一理衣裳,站起身来微笑着拱手道:“恰才不知道长竟是沈儒真人,多有得罪。”
沈儒听了这话,脸竟然红了一下,错开目光,一时没有答话。
姜涉见了也愣住了,行礼的手僵在半空中,不知是继续举着好,还是放下来的好。幸好此时褚云中又救了他——褚云中走过来,一拍姜涉的肩膀,朝着沈儒笑道:“没想到沈真人也认识小姜啊!他的玉芸花你看过了没?我看是极有‘元’的真意了!”
沈儒听了,立刻点点头:“好极了,芳泉真人说过,拿到玉芸花是该这样炮制的。”说到这里,沈儒又有些不好意思地挠挠头,道:“我对凡俗间的制香所知不多,不敢发言。呃,刚才说的,是师门里常用的手法。”
褚云中听了这话,面上更有得色:“那可不一样!你知道的不过是你看来的,小姜师傅可是自己琢磨出来的,而且也没用那套修士的手法,是吧?”说罢转头看着姜涉。
姜涉苦笑,想,这次是怎么到了这个地步的呢?前几天是婆婆喝多了,今天是自己昏了头。一个谎话还行,第二个谎话又要怎么圆?不得已,他只得开口道:“这也是无意间试验出来的,恐怕是做不出第二回了。”
褚云中不满:“你莫不是也像某些敝帚自珍的老古板一样,不肯告诉我吧?放心放心,我可不会来抢你的饭碗。你这样的人才,好好调教还来不及呢!怎么样,有没有兴趣随我去沧州修道?”
沈儒竟然也煞有介事地点点头,很认真地说:“你确是一个好苗子,若是不愿远去沧州,我可为你说项,去比较近的源微派修行。源微派虽然比不得阳玄派、广岚宗或者我师门那样的大派,但好在比较近,容易照顾。”
姜涉已经目瞪口呆。他不知道事情是怎么突然就转到邀请自己去修行上面去的,只是感叹,先前还觉得沈儒是一个颇为害羞的人,没想到若是有人搭腔,竟然也能如此自来熟。而褚云中这人更是厉害,说一出是一出,全不问自己意见,顷刻之间就给自己惹了无穷麻烦。想初见这人之时,还觉得褚云中与梦中之人颇为相似,有些恐惧又有些欢喜;如今一看,自己还是远远避开为好,否则恐怕再过不了安生日子了。
席间有些大家子弟今日来此,多是为了见沈儒一面,看能否有机会得到他的赏识;没想到竟然被这样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制香师傅抢了风头,面色已经不那么好看了。姜涉只得开口,将自己前几日才对梁芝说过的话又说了一遍:“姜某只是一个小小的制香师傅,家里还有婆婆需要供养。且我对红尘十分贪恋,无心修道。辜负了两位修士的好意,十分抱歉。”
姜涉以为这样的话都已经说了出来,想必这事情就了结了。没想到褚云中竟然大摇其头,道:“贪恋红尘,是人人都有的事情。这梧州有一所大名鼎鼎的风晚阁,你想必也是知道的。那你知不知道风晚阁的第一任阁主是怎么样的人?”
姜涉正欲回答,烟积楼主人——那老妇人已经一敲拐杖,走上一步,抢道:“风晚阁乃烟花之地,非清流当往。褚修士还是不要在这里提的好。”
褚云中却视若罔闻,继续说:“风晚阁第一任阁主奚雪风,先入道途,后堕幽界,终成轮回老鬼,其中曲折万千。而最有意思的是,他能够堪破天理、轮回成真的契机,听说竟然是对一个真仙求而不得。所以说,每个人的契机都是难以用一两句世俗之教来规定的,姜涉,这样大好的机会当前,你可不要轻易放弃了!”
烟积楼主人的脸色已经愈加深沉。提到风晚阁也就罢了,还以奚雪风这一位恶名远扬的轮回老鬼为例,劝导一个香料师傅去修道——当真是,不可理喻!不等她说,座下已经有宾客站起来,质问褚云中:“奚雪风可是轮回老鬼!素问沧州褚家渊源深厚,竟然是这等教导子弟的么?”
褚云中毫不介意:“不仅如此,我家家祖伯泉真人,生前也与数位轮回老鬼交谊匪浅,其中就包括这位奚雪风。怎么,你认为你识人的本事比我家老祖还要高明么?”
那宾客已经是满面通红,怒指褚云中,骂道:“上古之时,那些幽界修士还知道些礼数。你家老祖与他们有些交往也不算什么。他既然能修到渡劫,自然有自己的道理,不是我这个低微修士可以说的。然而当今幽界之首——哼,那个老鬼诡计多端,臭名昭彰,你岂可再蛊惑凡人向往幽界?”
边上更有人附和道:“不错,这人虽说是褚家子弟,却连正品的垂月方都拿不出,还要抄那个蹩脚香料师傅的。说不准就是哪个私通幽界的家伙,冒名顶替的呢!”这句话,一下子就扣了“私通幽界”“冒名顶替”两顶大帽子在褚云中头上,姜涉听了也暗暗咋舌。不管真的假的,这褚云中今天能一下子惹怒这么多人,也算是本事了。
还好沈儒这时候摇摇头,真诚地说:“不可能的。他身上的气清澈纯净,经脉通畅均衡,肌骨之间也没有半点杂质——这绝不可能是幽界来的。”
这话一出,席间顿然一静。沈儒既然已经发话,且大赞褚云中气息纯正,那么这人便的确是真真正正的道修子弟,且多半已经过了锻骨之难了,那么刚才发话之人的职责,就是全然的歪曲。那个宾客听了,满面羞红,连忙坐了回去。
原来这明界道修的修炼体系,虽然错综复杂,但百川汇海、众途归一,主要就是分成为两种:一种是“明光”,一种是“炼气”。前者以通识明界万物众生之中的“光”为道途,借“光”之力,与幽界的“暗”相抗衡。后者则是以驾驭天地之间的灵气为主,强化五体,蓄气成炉,直至炼化七情,渡劫为仙。总体来说,“明光”之途艰涩异常,非天赋异禀者难以修习,而一旦成功则锋芒外露,气势万千,很容易遇到幽界的老鬼前来截杀。而“炼气”较为容易,因为“气”本就蕴藏在万物之中,一滴水一行字之间,都是气在流转。因为炼气之道也发展成为了千万法门,在长久的传承中,也留下了诸多经典和许多成功的渡劫修士,乃至真仙。
而那锻骨之难,则是炼气之中的第三难。修道第一,是为启元——开启魂魄,引气入体。第二则是蓄灵,引灵入脉,循环往来。第三就是锻骨,清除杂质,重生筋骨。沈儒已经点明,褚云中身上没有半点杂质,那就是说,他已经走完了这前三步,要踏向“结炉”甚至“炼心”的境界了。而自古以来,明幽两立,褚云中既然已经走到这里,那他绝不可能与幽界有什么瓜葛。
姜涉想,果不其然,越是见识浅薄的人,越容易抓住一点自以为的污点大肆嘲讽。奈何站在低谷怎么知道高山之险,反而是沈儒,虽然是不善言辞的样子,却看得比谁都清楚。
事情到了这般地步,这一场品香会上的宾主也都没了兴致。还是那吴老头嘻嘻哈哈地,出来打了几个圆场,找出几坛子他私藏的美酒,叫宴席上的气氛重新活络起来。褚云中不顾别人的眼光,大喇喇地坐在了沈儒边上,与他说起话来。姜涉终于落了个清静,连忙找了个更隐蔽的角落坐下,也喝了几杯难得的美酒。
过了好一会儿,姜涉喝得有些醉意了,却在一片迷糊的喧哗之中听到了一阵清朗的歌声。如同明月映照松林,清泉流过浅滩,那歌声忽远忽近,忽高忽低,宛若黄昏来访的老友,仿佛梦里徘徊的旧事。姜涉抬头一看,唱歌的那人,不是褚云中又是谁?姜涉不禁皱眉:“你怎么来了,不与沈真人说话了么?”
褚云中微笑着,半闭着眼睛,轻轻摇头,却不说话。姜涉想,这人刚才那样肆无忌惮,现在这样子,多半也是喝醉了。奈何自己也是半个醉鬼,又要如何照顾他?正犹豫之间,褚云中却已经靠了过来,一只手抓着姜涉的臂膀,想要把头搁在他肩上歇一歇。
结果还没等褚云中靠着,却有一人过来,帮忙扶起了这个醉鬼。那人还满怀歉意地说:“实在抱歉,临时有些事情,来得晚了。怎么样,你的香料有没有获赏?”正是梁芝。梁芝今日还穿得和那日一样清雅绝尘,然而姜涉却注意到他脸上那一丝难掩的疲倦。
姜涉微微摇头,指指褚云中,说:“这是西北沧州褚家的弟子褚云中,他才是今日的魁首。唉,梁道长,今日我怕是惹了大麻烦了。看来以后还是老老实实做我的小生意比较好,千万不能再来了。”
梁芝一怔:“怎么了?”
姜涉道:“说来话长。今天沈儒真人来了,机会难得,你还是先前见见他吧。”
梁芝道:“这些等会儿再说了,我也还有别的机会能见他。倒是你,唉,的确有麻烦了。李秋海那个家伙——唉,他说你把香卖给过风晚阁,可能和幽界的人有牵连,所以说通了门里的长老,要鉴别你的灵体呢!我与长老说了半天,结果长老还是说,谨慎起见,鉴一鉴也好。唉,真的是,无端把你缠进了这些事,我真是……”
梁芝还没说什么,褚云中倒是醒了,立刻发话说:“今天我还说过,我家老祖都与风晚阁第一任阁主有过交情。小姜不过是卖点香给他们,算得了什么?他们真有本事,就封了风晚阁,叫人都不许去啊!弄这些小心思,真是滑稽之极。”
梁芝大惊,看着褚云中说不出话来。
褚云中不管不顾,继续说:“哼,梧州果然都是些老古板,死心眼。有什么好待的?难怪千年也难出几个真仙。小姜啊,要修炼还是跟我去沧州的好……”
正在此时,一个苍老悠长如同钟鼓的声音从背后传来:“不管你是什么身份,什么境界,也与那制香的小子一起,随老头我去摸一摸鉴灵盘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