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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第二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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秋天眼瞧着是要来了。
白天被拖长了脚步不肯走的黑夜压得越来越短,清冷的空气从谢渔舟没关上的窗户卷进来,在睁眼的那个瞬间把他冻的一激灵。
天空是灰蓝色的,谢渔舟站在窗前愣了一会儿。
从今天开始,他就是个高中生了。
谢渔舟叼着面包,又往校服外套里塞了包牛奶,一只手虚扶着车把,风驰电掣地从路上滑下去。路过等在路边的薛青,谢渔舟伸手在他背上拍了一把,没捏闸就直接蹭过去了。
“个傻逼!下手有没有数的!”薛青叫唤一声,蹬了一脚路沿石,三两下就追上了谢渔舟。
“一中是不是得军训?”
“是啊,今天报到明天军训。”
“行吧。”谢渔舟扔了个苹果过去,“明儿露哥生日,咱们出去吃?”
“阿良他们定了火锅店的包厢,到时候去就行。”
新生的车棚还没规划好,谢渔舟带着薛青七拐八拐地停到了一个小区里。两人背着个空荡荡只塞了张破纸片的书包奔到学校。
一中是前两年刚翻修过的,首屈一指的升学率让教育局和财政上都不遗余力地支持它大搞建设,从游泳池修到模拟驾校,从曲径通幽的小竹林修到主楼前的喷水池。
“十班啊?”薛青啃着苹果站在贴着分班信息的公告栏之前,拿胳膊肘捅了谢渔舟一把,“牛逼啊,实验班了少爷。”
“牛逼啊,你他妈连中考都没考,保送的啊薛二狗。”
高一的教室统一安排在了笃行楼,离车棚和校门都很远,但离商店很近,十班在二楼。谢渔舟撑着脑袋看堪堪够上窗台却已经挂了果的海棠,几根细嫩的枝条被坠得弯下去。
谢渔舟有些疲累,他总觉得自己赖以生存的一切每时每刻都在被人们称之为命运的东西抽丝剥茧似的往外抽,抽出去的丝最后又捆在他身上,让他时常有一种被辖制的窒息感。
教室里闹哄哄的,谢渔舟摸出耳机又把声音开到最大,硬核摇滚的声浪终于盖过了那一片青春年少。
在围着七扭八歪的课桌椅子追跑的人之间,在大声笑闹的少年和少女之间,在整个空间都被青春两个字填满的时候,站在讲台上的陆一游忽然觉得一切都变成了虚影。
只有一个人忽然抬头看了他一眼。
少年的眉间拧起一点,看起来对周遭的吵闹非常的不耐和厌烦,眼神在开始几秒的迷茫之后变得清明,星子似的亮。
他看着陆一游,嘴角勾起了一点弧度,成功拉到了陆一游先生的仇恨。
陆一游指了指自己的耳朵,示意对方注意听歌场合,少年却抱臂靠在椅子上看他,眼睛还是亮的,眼神却像个刚长出牙的食肉动物。
陆一游笑了笑,不置可否地开始组织纪律,接着把发书的任务分配下去。
再抬头时,少年已经把耳机收掉了,正偏头跟身边的人说着什么。
死小孩儿。陆一游想。
“这哥们儿不会来体验生活的吧。”被盖上“死小孩儿”印章的谢渔舟正在偏头和薛青分析陆一游那一身名贵的行头,“还是说他马上要去结婚?”
薛青体会不到陆一游身上纸醉金迷的气息,但他还有起码的审美观,“我觉得这兄弟长得……还挺不错的啊?”
谢渔舟不太习惯戴眼镜,眯着眼睛往讲台上瞅,终于把那个模糊人影看了个清楚。
男人宽肩窄腰,活脱脱是个衣服架子——他看起来实在是不像个老师。
谢渔舟眨了眨眼,又看回去。男人的头发有点长,有一些扫在衣领上,长的甚至落在肩上。眼神描摹过他的眉毛,谢渔舟忽然明白了什么叫作剑眉,那两道剑眉下偏生配了双桃花眼,鼻梁挺直,嘴唇薄唇色浅。
他从讲台上走下来,谢渔舟看见了他那两条长腿,然后长腿的主人停在了谢渔舟面前。
薄唇带出几分轻佻笑意,眼角眉梢都滑出风流两个字,嗓音低沉醇厚,像杯滋味馥郁的红酒:
“小孩儿,你这个眼神快把你老师的衣服脱光了。”
谢渔舟自问脸皮厚如城墙,在这个人面前他立马甘拜下风自愧不如,果然姜还是老的辣。
“你为人师表要不要稍微讲点礼义廉耻啊老师。”
“小孩儿,给你个特权,不用叫我陆老师。”
“叫你陆不要脸吗。”谢渔舟跟他逗:“太啰嗦了吧。”
“来,叫游哥。”
“哎可别,我舟哥很有原则的。”薛青嬉皮笑脸接过刺头的大旗。
男人无所谓地笑,在薛青脑袋上揉了一把扭头回讲台上去了。
“我叫陆一游。”男人在黑板上写下自己的名字,虽然有意收敛锋芒但还是笔锋锐利:“从今天开始,我就是你们的班主任了。我教化学,高二分科之后我们这个班级也就是理科实验班,每次学校统一考试,班里的倒数五名会滚动到普通班去,你们争点气别总让我认脸,我脸盲。”
讲台下的人都笑起来,谢渔舟也笑。
开学第一日最终在一片喧闹声中落幕,谢渔舟在路口和薛青道别,不得不去面对他空荡清冷的房子。
以前和谢唱晚同住的房间里,书架空了大半,谢唱晚那些花花绿绿的故事书已经被谢渔舟给她送走了,倒是给了他一大块摆教科书的地方。
旧时的一切都空荡荡的,又被另外一些在谢渔舟看起来不合时宜的东西补上。
谢渔舟自认是一个非常难以剥离旧习惯的人,所以他不得不羞愧地承认,他之所以把那些东西一股脑地带给谢唱晚,是因为他不想睹物思人。
他仅剩的一点傲气也只能靠逃避死死支撑。
谢渔舟最近失眠的频率越来越高,一个人四仰八叉地躺在床上抽烟,再也不用顾忌熏得他家小公主直哼唧。
他近乎自虐地想着谢唱晚——他在这个世界上仅存的,可以感受到血缘关系的小丫头。
军训和似火的太阳可能有什么见不得人的私下交易,本来已经凉下去的温度轰地热起来。仿佛有人在地底下点了一把三味真火,准备七七四十九天之后把这群猴孩子全部炼成丹药。
休息的时候薛青和谢渔舟坐在操场围栏边的树荫下偷凉,谢渔舟把帽子扣在脸上,两个大男孩毫无规矩和形象地摊开两条长腿。
“哎,跟你说个事儿。”薛青踢了踢谢渔舟曲着的小腿,“王涛说晚上有空见一面,把以前的事儿清了。”
“今天露哥生日,让他滚边儿。”谢渔舟把自己从地上拔起来,顺手把帽子从脸上抹下来:“而且老子没什么可跟他清的。”
“你当年一拳把人家鼻梁骨都打断了。”薛青起身跟上晃晃悠悠的谢渔舟。
“哦,他说没解决的事情是鼻梁骨接歪了需要我给他补一拳还是怎么着?”
薛青觉得应该给发小买点菊花茶之类的败败火。
在太阳坠了一半下去的时候教官终于大赦操场,薛青手脚麻利地攀上操场的围栏打了个呼哨。跳下来的时候马失前蹄,直接给陈露来了个单膝下跪,陈露满意地点点头留下一句,“平身吧小薛子”飘然而去。
一行六人浩浩荡荡卷到火锅店门口的时候天已经彻底黑下去了,只有饮食街上的各色霓虹灯在留有余温的空气里打出一片光怪陆离的影。
“舟哥。”谢渔舟正在跟谢唱晚打电话,没戴眼镜根本没看清对面是谁,撞了下严鑫示意先打个招呼就继续逗自家妹妹开心去了。
挂掉电话之后谢渔舟才后知后觉地发现气氛有点尴尬,在他眯了眯眼睛看见对面穿着技校校服的男生的时候,终于从狗嘴里吐出了象牙:“王涛你给技校捐了个挖掘机专业吗?”
“还有别那么叫我,你也不看看自己是个什么德行,我能有你这么个像素过低不能显示的兄弟吗。”
谢渔舟和王涛是旧怨,但两个人都难以忆起一开始究竟是什么事儿引发了这一段从初中纠缠到高中的孽缘。
但把他俩恩怨推向高潮的事情是有一次谢渔舟带着刚上完舞蹈课准备回家的谢唱晚,被王涛和他那群狐朋狗友结结实实堵在了巷子里。
按照所谓道义来说,没人会在那种情况下堵人。
谢唱晚才七八岁,加减乘除都还捣鼓不清楚,连小学扛把子都不屑于敲诈这个年纪的小屁孩。但王涛这个损人不利己又自以为是的混混就在这么一个时候把谢渔舟给拦住了。
那一场斗争无法称之为打架,我们暂且管它叫群殴。
谢渔舟护着谢唱晚左支右绌,最后以他被一块板砖拍出了中度脑震荡,谢唱晚被一根不长眼的甩棍把小腿扫了个骨裂而告终。
谢渔舟顺着这个思路回忆起来了,他俩交恶的根本原因是因为王涛认为谢渔舟抢了他校霸的地位。
想到这里的谢渔舟有点控制不住自己脸上的表情,他有点想笑,但又觉得不合时宜何况他不怎么想在朋友的生日当天处理这些破事儿。
“你是技校一哥,咱们都毕业了过去的龌龊事儿就翻篇吧。”薛青给谢渔舟扔了包烟,他叼了一根含在嘴里没点燃,含含糊糊地继续跟对面的小混混讨价还价:“而且你看,真要动起手来了,你们那边儿还少一个人,不占好。”
“不行。”王涛把手从口袋里拿出来活动了一番手指,“就今天,咱俩单挑,打完你要是输了,必须给我个说法。”
“输了再说吧。”谢渔舟把烟盒和钥匙都扔给陈露,抬起眼睛第一次真正地看向了王涛。
王涛在那个瞬间忽然有点怂。
中学生打架这回事儿,也没什么功夫和章法可言。简单来说就是“胆小的怕胆大的,胆大的怕不要命的”。
好巧不巧,谢渔舟就是那种不要命的。
谢渔舟动手的时候在想,天地良心,我真的不爱打架。
这句话还没来得及在脑袋里囫囵滚一遍,他就一闪身躲过了王涛挥过来的拳头,接着抓住他余势未消的胳膊转身给了对方一个结结实实的过肩摔。
谢渔舟蹲在地上,手掌虚虚卡住王涛的脖子,目光平静:“别拿你那套傻逼理论来烦我,我揍你只不过是因为你打了我妹。”
“到此为止。”谢渔舟起身直接从王涛身上跨了过去,就在这么一个本该完美谢幕的时刻,警笛声忽然响彻了整条饮食街。
“我操他妈谁报的警!”严鑫脱口而出:“跑啊我操!”
刚还气定神闲的谢大少爷立刻开始撒丫子狂奔。
陈露的十六岁生日,最终变成了一顿兵荒马乱的烧烤,六个人在烟雾缭绕的夜市上和一群光着膀子的秃头酒鬼比邻而居。
“我觉得有点受伤。”陈露如是表露了自己的心情。
谢渔舟干脆利落地在桌边磕开了三瓶啤酒,一饮而尽以示赔罪。
在他放下酒瓶准备坐下的时候,越过层层叠叠的烟雾对上了陆一游盛满了笑意的眼睛。谢渔舟忽然觉得今天黄历上一定四平八稳地写着,不宜出行。
谢渔舟不动声色地坐下,继续陷入没营养的玩笑和呛人的烟酒气里。
结束的时候,严鑫连拖带拽地把喝得人事不省的刘楠和李良送走,薛青和陈露也被家里人接回去。
酒意随着血液在四肢百骸蔓延开,谢渔舟有些呆愣地看着杯盘狼藉的廉价塑料桌面,直到有人屈指敲了敲桌边——那人的手腕上有个纹身,在光线不好的夜市上看起来影影绰绰,谢渔舟的眼神好不容易才聚焦到他的手上。
手掌厚实而干燥,手指修长,指节一看就知道是男人的手,有些突出却并不显得突兀。谢渔舟的眼神顺着胳膊一路滑上去,干净利落的小臂线条,包裹在T恤下面的肱二头肌,肩膀的曲线有成熟可靠的标签,隐藏在薄薄皮肤之后的锁骨。
“这位喝醉了的未成年,需要我把你送回家吗。”谢渔舟看见他的嘴唇,大概是因为吃了辣椒,比之前看起来要红润不少。
“不用。”他撑着桌子站起来,缓了缓自己眼前模糊成光影的廉价夜景:“我没喝醉。”
陆一游让开位置,错身时低头在谢渔舟耳边带着低哑的笑意说了一句:“既然没醉,两千字检查下周一军训晨会的时候念。”
“操你大爷。”谢渔舟念叨了一句,又冲陆一游摆摆手还附赠一个不要钱的笑脸:“当然我不是针对你的,陆老师。”
小兔崽子。
陆一游看着谢渔舟吊儿郎当的背影做出了自认公允的评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