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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第一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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遥遥的,我做了一个梦,那真是一个奇怪的梦。
我梦见了远在巴蜀深处的沐川,天空灰暗而阴冷,有簌簌的落雪,如同飞舞的蝶,扑棱棱的不断坠落在万顷的竹林深处。
墨绿的竹,在素白的雪地里被映照的发亮。
我站在梦境的边缘,听到有飘渺的歌声,像是碎裂的浮冰般破空传来。
“瑶宫寂寞锁千秋,九天御风只影游。不如笑归红尘去,共我飞花携满袖。”
举目眺望,只能看到无垠的苍茫银白,还有绿的发亮的竹节。
我想寻找,这如碎裂浮冰般的声音是从哪里传来的,又是何人在唱歌。
然而,脚下的积雪却是突然崩裂了一般,顿时天旋地转,我猛然间惊醒,睁开眼睛只看到四周漆黑一片。
过了好半晌,无意伸手拂过脸庞,竟然发现,在我的眼角,凝结了一滴温热的尚且还没有坠落的眼泪。
我是魅,在我的休憩中是没有梦可以发的,但是我确确实实是在这一晚做了这样一个奇怪的梦。
一
梦到沐川大雪的那一夜,我还身在荆湖,我俗世的家中。
而今距离那一夜已经过去了十日,我从荆湖雇了马车一路向西已经进入了巴蜀的地界。
小雪已过大雪将至的时节,巴蜀的天气显得格外的寒冷,这种冷是带着湿气的冷,不同于八荒中的其他地方。
马车行驶在颠簸的道路上,已经是过了正午时分,然而天空阴沉而灰暗,在这个季节常常是一连好几个月都是这样,见不到一丝的日光。
我坐在马车中,隔着厚重的帘子都能感觉到外面的寒冷,更别说是坐在外面驾车的车夫了。
“小姐,穿过这一片山林再过三日就可以到沐川了。”车夫的声音喑哑,隔着帘子传进我的耳朵,“只是今天这天气不好,天黑之前如果我们走不出这片山林,就要在林中露宿一夜了,蜀地的冬天的夜晚,潮湿而奇寒,地形险峻不易夜行,只怕是要受些苦了。”
“无碍。”我挑起车窗一角的帘子,向外看去,影影绰绰的林木像是被水汽晕染的画卷一角。
三四日的时间总归还是可以等的,纵然那一夜梦醒之后我就收拾了行囊,连夜雇了一辆马车几乎是没有停止过的往沐川赶,一路上已经换了三匹马儿了。
如此急促的行进到蜀地,如今却是又觉得,大概不用那样急迫了,也许三四天的时间还是可以等的。
果然,我们没有在入夜之前走出山林,于是只能露宿在野外。
车夫去周遭找了一些勉强能用的树枝回来,生了火用作照明和取暖。
吃了一些干粮,车夫从马车后面的箱子里取出一条看上去很旧却很厚实的棉被,就着不大的火堆铺在地面睡了下去,我也回了马车坐在里面闭上了眼睛,正准备休息的时候,我却突然想起了瑶光。
瑶光是一把哑琴,纵然我是它的主人,它也从来不肯因为我的轻抚而发出一丝的声响,所以我很少把它背在身上,我都是把它禁锢在我的意识海中。
我是魅,它是我从尘世凡人的七情中提炼出的唯一的一个可以算作还有用的东西。
有时候我认为,瑶光之所以是哑琴,肯定是因为体会了太多的情念,以至于我这样的琴技高手都不能让它为之出声附和。
但是今天,我却是突然的想起了它,更是毫无预兆的,它居然在我的脑海中发出了一道尖锐的嘶鸣声,我的双眼赫然睁开,眉心并发出柔和洁白的光芒,将只有火堆照亮的山林在这一瞬间笼罩的如同白昼一样明亮。
在我没有召唤的情况下,瑶光自主的从我意识海中挣脱了出来,逐渐在虚空中幻化成一把通体朱红的七弦琴,金色的琴弦上闪烁着莹莹光彩着实美妙。
虽然在我眼里这一切都是美妙的,但是看见这般情景的车夫却是着实吓得不轻,他裹着厚实的棉被因为瑶光的嘶鸣声而惊醒,睁开眼的刹那间整个人就因为这一幕而弹坐起来,历经风霜磨砺的粗糙的面上还挂着犹自震惊的神色,看着我的眼神里面充满了未知的恐惧。
我看了一眼他,低垂着头,手指轻抚上还漂浮在空中的瑶光,有冷冽的声音自我指间溢出,瑶光肯发出声音,一定是它自愿的,它一定是感受到了一段非比寻常的情念,才会这样不受控制的在没有我召唤的情况下主动出现。
轻微的叹了一口气,我抬起头看着一动不动的车夫,此刻我在他的眼中看到毫无伪装的自己,我的眼眸深邃幽静,却有血一样艳红的瞳仁,面上戴着的白色面纱再也遮不住我眼角朱砂一样艳红的蝶翅一样的面纹。
看来,这之后到沐川的路,我要一个人走了。
“别怕,我不会伤害任何没有打算伤害我的人。”我盈盈一笑,鬼魅般转身,待他反应过来的时候,我已经到了他的身后,食指轻点在他的眉梢太阳穴处,一点光芒透体由我的指尖被引出。
“你会忘记这一切,你送的客人已经到了地方,你将忘记我的样子。”我在他耳边轻声念道。车夫的眼里透出了迷惘的神情,“睡吧,睡一觉就好了。”
看着他木讷的躺下去合上了眼睛,我将指尖的那一点光芒泯灭,带着瑶光消失在这一片山林。
二
雪,苍茫的大雪,在我到达沐川的这一天开始从苍穹中坠落。
自那一夜之后我再也没有梦到任何的提示,瑶光却也不肯再回去。
我背着瑶光站在这个人迹稀少的小镇上,拿着一张图纸走进了一家小茶肆,这张图纸是我依照那日梦境所画的,沐川何其大,又是八荒中竹林覆盖最广的地区之一,这样的地方在这里又是何其多,我也不知道,我能不能找到这个地方。
“哟,姑娘,大雪天的一个人在外面走呢,来喝杯姜茶去去寒。”店小二热络的招呼着刚刚进店的我,并为我倒上了一碗热气腾腾的茶水。
我将瑶光从背上取下来放好,方才落座,从袖中掏出一两碎银递给店小二,又将另一只手中的图纸递给他。
“小二哥,你在沐川见过这个地方吗?”我抬头望着店小二甜甜一笑,轻声细语的问道。
店小二看见我这一笑,有些腼腆的脸红起来,紧张的说话也变得有些结结巴巴,“这个……这个……姑……姑娘,你让我仔细想想。”
然而他看了那张图纸好半天,最后摸着脑袋望着我,语气及不确定的说道:“这个……这个好像有点印象,好像……好像是一念涧附近的竹林。”
我一听有戏,立马跟了一句,“一念涧在何处?”
“从沐川出去,往西走两天左右的路程,会看到一个非常狭隘的一线天通道,过了那个通道往后五里就能到一念涧了,不过那边一直都不太平啊。”店小二看着我好心的提醒着。
我笑了笑,背上瑶光,头也不回的向着一念涧的方向而去。
已经很多天,没有任何的感知,走在去一念涧的路上,如果不是背着瑶光,我都要觉得,那一夜的梦境,一定是我在尘世呆的太久而并发的毫无里头的幻觉。
三
行至一念涧的时候,雪下得愈发的大,山道上已经积了厚厚的雪层,我几乎是艰难的在这雪地上挪动着。
厚重的积雪,压得漫山的竹节不时发出噼啪的折损声,我抬眼望去,有若隐若现的金光弥漫在整个山林间。
素白的雪地里透着点点墨绿,在淡淡金光的掩映下如同仲夏夜的萤火般,清冷的让人看了心醉。
瑶光在我的背上铮铮作响,几乎是不受控制的飞了出去,深陷在积雪中的我一个重心不稳踉跄倒地,头上的珠钗都因为我这个动作被甩飞了出去。
“啧啧。”虚空中传来一个少女调笑的声音,“真是没想到,一只情魅,居然会像个凡人一样摔倒在雪地里,这么多年的修行真是不知道修到哪里去了。”
这一摔确实有些出乎我的意料,我几乎是从及膝深的雪地里爬起来,因为珠钗的掉落,发髻飞散,模样显得有些狼狈。
“绿萝,不得无礼!”
我的心随着这一声呵斥而颤动起来,这如碎裂浮冰般的声音,正是我那一日梦境中所听到的声音,我还来不及开口,瑶光便在虚空在绽放出莹莹光彩,欢愉的似遇到了一个知己老友般。
“这真是一把极好的琴,竟然跟你一样。”
我抬头看着瑶光的方向,不知何时它金色的琴弦上竟然多出了一双洁白如玉的手,我顺着那一双手看去,那真是一个世间少有的绝色。
是的,世间少有的绝色,这就是我见到方九娘的第一印象。
浪花白的袍子罩在她的身上,衬的她的肌肤比这雪色还要白上几分,袍子上绣着枝节分明的翠竹,映照着她此刻淡漠的神情,让我觉着真是整个人都陷入了一种苦寒之气的包围。
她低垂着眼睑,手指抚过瑶光金色的琴弦,瑶光发出一声悠长而缠绵的声响,随后微微抬起头看向我。
我就这样望着她,她的眸子漆黑而深邃,仿佛有着摄人心魄的魔力。
大雪纷纷,我看着她从虚空中抱着瑶光缓步向着我走来,一时间竟然有些发痴。
“这模样,还真是跟那些凡夫俗子一个样,亏得还是一只情魅见了主人居然也这样。”清脆的嘲笑声划破原本寂静的时空,传进我的耳朵里面。
我霎时回过神来,斜眼看去,在方九娘的身后还跟着一个绿衣少女,少女的模样倒也生的眉清目秀,看上去不过十六七的年纪,如果不是说话过于尖酸刻薄,我也觉得她是一个可人儿。
“绿萝。”方九娘轻启嫣红的唇,却是语气森冷威慑力十足。
“主人不要生气,绿萝知错了。”绿萝嘟着嘴小声的应道,神情也显得有些紧张,她是真的怕眼前这个被她唤作主人的人。
“无碍。”我耸耸肩,拍了拍衣裙上的雪渍,也撩了撩自己散乱的发髻,好让自己显得不那么狼狈。
“也没有规定情魅不可以像凡人一样生活啊。”我盈盈一笑,“况且,我还真没见过像你主人这样的人。”
“我主人可是世间仅有,能见到她容貌的人都是需要有深厚福缘的。”绿萝骄傲无比的说着,看得出她怕她的主人,同时也深深的敬爱着她的主人。
“姑娘远道而来辛苦了。”她将怀中的瑶光递给我,嘴角挂了浅浅的一个歉意的微笑。
殊不知,她这一笑,近在她跟前的我不由得又看得发痴,虽然她的笑容显得有些冰冷而疏离,却一点都不会影响她的美貌。
“我叫方九娘。”她的自我介绍真是直白而干脆,“得知姑娘有一种酒,名唤千情丝,我想从姑娘这里讨一杯尝尝。”
一听千情丝三个字,我立马从痴呆状态清醒过来。
从她手中接过瑶光,讪讪的笑了一下,“可这千情丝是需要付出代价的,你都已经是地仙了,不老不死的,神通广大又何苦为难我一只小小的情魅呢?”
大概是没想到我会这样回复,方九娘有一瞬的愣神,随即俯身对着我恭敬的行了一礼,“地仙又如何,仙也有仙的执着,难道姑娘就不执着吗?”
她的声音清冷的让我心生寒意,却也只这一句话就戳中了我的痛处。
几乎是下意识的,我紧了紧抱着瑶光的双手,面上却依旧不露声色的冲着眼前的人笑着。
这世间的万物都有属于自己的执着,哪怕是高高在上的仙人也不免落俗,又何况我这个本就为情而生小小的魅精。
我也有我的执着,我流连在这红尘俗世无法割舍的执念。
“还请姑娘到寒舍一坐。”见我笑了,她便转身为我带起了路。
绿萝冲着我轻哼一声,“姑娘请吧,雪天路滑,当心别再摔了。”
我努努嘴,不与她争辩,而是若有所思的望着方九娘的背影。
大雪簌簌飘落,看着她一步一步在雪地里前行的样子,不知为何,我的视线竟然变得一片模糊,胸口闷的似要喘不过气来,有隐隐的钝痛在四肢百骸中缓慢袭来。
“婠婠,等我回去禀明师傅就来娶你好不好?”
风雪中我的脑海中冷不丁冒出这样一句话来。
确切地说,应该是我听到一个男子如此对自己的心上人说。
方九娘的背影就在这样的大雪天里逐渐模糊,我忽然看见满山翠绿的竹,和着绵绵细雨,景色静谧的让人沉醉。
天色共着绿竹的青翠,仿佛墨色氤氲的画卷,伴着细细飘落的小雨,就连石板铺就的山道都显出潮湿的青色,一直蜿蜒到山林深处。
青衣的女子撑着伞,走在潮湿的山道上,腰间的璎珞坠着流苏,随着她的走动发出,叮铃、叮铃,的清脆声响,雨水浸湿了绣花的锦鞋,听到男子的话突然就停了下来。
回身露出精雕玉切般的面容,细长的眉,漆黑深邃的眸子,绯色纤薄的唇,白皙的额间描了金色的花细。
就在女子回身的刹那,我惊得险些叫出声来。
那女子的容颜分明就跟方九娘是同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却又跟我见到的方九娘是截然不同的。
大概是因为女子转身看着身后说话的人,眼角眉梢都挂了可以暖化人心的笑意吧。
她微微歪头,问道:“秋白哥可是说真的?”
被女子唤作秋白哥的男子就走在她身后不远处,着了天青色的长衫,长衫似用上好的锦缎制成,衣襟袖口处用银线绣了流云的图案,乌黑的长发被玉冠束缚,眉如剑锋,眸若星辰,高挺的鼻梁。
看着前面不远处站定的女子,他的眼里含着宠溺的笑意,一步一步拾阶而上,在距离女子仅一步之遥的台阶上停下脚步,伸出修长的手指牵起她垂在身侧的另一只手,将她的手指笼在自己的掌心。
“当然。”男子将她的手放在自己的胸口,“我唐秋白此生非婠婠不娶!”
她微微抬高了伞,将他也罩在其中,垂着眼定定的看着他,听得这样的承诺,女子本就绝色的容颜,因着娇羞染上了红霞,显得更为的动人。
半晌才开口,声音柔软温润如玉,“好!”
几乎毫无防备的,男子突然上前一步,便在这一刻吻上了她绯色的唇。
烟雨竹林,满山青翠,山道上的风流少年,撑着伞的绝色女子,恰似山水画中最为诗意的落笔。
我不由得发自肺腑的感慨道,真是好一对璧人,好一处佳境。
“姑娘,我们到了。”方九娘的声音冰冷的突然在我脑海中炸开。
我定神一看,不知不觉间已经行至了一处竹舍跟前。
原来我方才看到的,都是幻境。
回头望了一下,大雪掩埋了我们来时的印记。
我跟着方九娘进了竹舍,竹舍内的布置简陋的让我有些不敢置信。
一方不大的茶几,几张蒲团,除此之外还真是空空如也,几乎可以用家徒四壁来形容。
比起我在荆湖的家来说,还真是差了不知多少倍。
不过转念一想,方九娘都是地仙了,仙人嘛,讲究的是清修,他们饿了可以避谷,困了可以打坐入定,又怎么会在乎一些适宜享乐的身外之物。
也不待她再出声,我便放下瑶光拉了一张蒲团坐到了茶几面前,好在茶几上面还有茶水可饮。
在绿萝翻着白眼看我的时候,我就毫不客气的将自己面前那一杯茶一饮而尽。
“不知仙子可有故事要说与小女子听?”一杯茶饮尽,我开口直接了当的问。
虽然,她直白的告诉了我她叫方九娘,可她终究是仙人,我一个情魅又怎好直呼其称谓,思索了一下还是觉得叫仙子更为合适。
我最喜欢的就是听故事,千情丝的酿造是需要我落下的真情泪为引的,然而,这千百年来,我的心在尘世的历练中也被磨砺的愈发的坚硬和冰冷,想要打动我已经变成了一件极其困难的事。
她从千里之外的荆湖将我召唤而来,必定是有十足的把握,会从我这里讨到千情丝的。
只是我实在想不通,已经身为地仙的她,早就有了超然的心念,又有什么事是值得她如此执着的呢?
“你是否也觉得婠婠跟我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方九娘在我的对面坐了下来,绿萝也随即跪下来,为她斟了一杯茶。
我撑了腮,细细的打量起她来,白皙的肤色,细长的眉,幽深而清冷的眸子,绯色的唇,似精雕玉砌般的面颊,乌黑的发,配着这一身绣着翠竹的浪花白袍子,不笑的时候真真冰雕般的绝色美人,也当真跟婠婠有着一模一样的容颜,只是婠婠笑起来的时候是有温度的,是让人觉得暖心的。
大概是仙人当的太久,不是都说仙人是不食人间烟火的吗,所以方九娘的身上大概是少了一些俗世的生气吧。
瑞光从她的身体里散发出来,淡淡金色的光芒,笼罩在她周遭,让人视之内心平静,然而她就像是一个玉雕的精致人偶般让人不自觉的就想疏离。
“难道你就是婠婠?”我眨了一下眼睛,好奇的问道,实在是想不出,两个人为何如此相似。
她低垂着眼睑,纤长的睫毛有微微的颤动,白玉一样好看的手指,轻轻搭落在月牙白的茶杯上,“我不是婠婠,我是方九娘,婠婠活着的时候,我已经是地仙了。”
听到这话,我就有些糊涂了,一时不知该要怎么接话。
“这里原本不叫一念澗,想必那些执念你也看到了吧。”她抬起头来定定的看着我,面上冰冷的如同竹舍外飞扬的大雪,“正是因为那些执念,此地才被称为一念澗。”
我突然想起,之前在沐川店小二善意的提醒,说这个地方不大太平,莫不是这些飘荡在山林中的执念已经阻碍了俗世凡人的生活?可就算是这样,我只是一个情魅,就算我能感知这世间有情之物的任何一丝情念,也不能封存和驱散它们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