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浮世梦影（傅璎同人）》黄鲁弯

1、壹·芳草碧连天

　　遗憾是什么？往远了说，是匡扶汉室之于诸葛亮，乌江之于楚霸王，近了说，便是革命之于孙先生，“九一八”之于国人，当然，后者更是一种遗恨。
　　近来，总有一种感觉萦绕在他心头，好像他买了一张火车票，穿过月台，送行的人未来，他一步三回头地上车，汽笛声响，他趴在窗户边，看到一个模糊的人影跑了过来，他拍打窗户，他呼喊，他想下车，可是火车呜咽着开了起来。画面一转，他正沿着月台奔跑，车窗边闪过一个人影，焦急，难过，他拼了命想追上火车，最终体力不支，停在原地。
　　一挥手，便是天涯。
　　傅恒忽然笑了，笑自己多心，一种没根没落的感觉也能被他具化成电影似的一幕幕，前几日《野草闲花》放映，同他一起去看的海兰察打趣说，若是今后家里铺子经营不下去了，自己也去写故事，届时准要请胡蝶来担纲，当时他还笑话他白日发梦，如今看来，发梦是会传染的。
　　汽车停在傅林兴门口，适逢月初，他这个傅家大少爷必须要来查查账。
　　四月的天气已经回暖，小姑娘挎着一篮子玉簪花沿街叫卖，间或哼几句《寻兄词》，阮玲玉人美歌甜，年轻女孩争相模仿。
　　傅恒是留过洋的，不过他对金发碧眼的洋妞没兴趣，对叽叽喳喳的小姑娘也没兴趣。去年，他姐姐傅容音嫁给洪家老四洪历后，家里就开始操心他的婚事，今日他母亲又约了尔家千金到家里喝茶，他借着查账才躲了出来。
　　傅林兴卖的是糕点熟食，往来的小姑娘很多，傅恒一进去，便看到三三两两的女学生在挑吃的，有眼尖的看见他，登时拉了同伴偷看，毕竟，傅少爷是北定城有名的英俊多金。无数女学生想的不是好好念书，而是碰到家境殷实的男同学，从此做个阔太太。这年头，女孩子肚里装点墨水远远比不上姨太太肚子里揣个娃，你辛苦一年靠本事得来的钱，人家麻将桌上一轮就能输出去。
　　魏璎珞挑着蜜汁猪蹄，就听明玉扯着她的袖子小声说:“你看那边，那是傅恒。”
　　“哦。”魏璎珞头也没抬。
　　“傅恒诶，傅家大少爷，你怎么一点也不激动？”明玉急了。
　　“我有什么好激动的，他又不是画报上的明星，再说了，城里少爷多了去了，我看见一个就激动一回，我怕我心脏受不住。”魏璎珞挑好猪蹄，拿给店员过秤，又转过来对明玉道:“你呀，把心思多花在念书上，下次再考倒数，我可不帮你说项。”
　　明玉还嘴道:“可是淑慎姐姐说女子无才便是德，念书不如嫁人。”
　　魏璎珞心里翻了个白眼，没好气的说:“你淑慎姐姐嫁给了洪昼，那是洪家五少爷，她当然会这样讲。可是拜托你实际一点，金龟婿是人人都能钓得的吗？”
　　明玉欲辩解，魏璎珞抢先道:“男人靠得住，母猪都上树，有钱有权的男人都不是好东西，哪一个不是三妻四妾，左拥右抱。你喜欢他们，还不如喜欢猪蹄呢，起码猪蹄好吃，而且吃到肚子里就是你自己的了。”
　　说罢，她拿出一个猪蹄塞到明玉嘴里。明玉无暇说话，却有个清越的男声在她身后响起:“看来，这位姑娘对男人，尤其是条件优渥的男人误解很深。”
　　转身，是个年轻男人，穿了一身米色双排扣羊绒大衣，英俊高挑，手里拿个账本。不是别人，正是傅恒。
　　魏璎珞挑眉:“我知道你想说我以偏概全，但是对不起，目前还没有遇到让我改观的男人。”
　　傅恒扬起嘴角，笑道:“我只想奉劝这位伊丽莎白小姐，猪蹄可以多吃，话不能乱说。”他也说不清为什么，他见到这个女孩开始，嘴角就忍不住上扬，连她的反唇相讥也让他恼不起来。
　　魏璎珞扬高眉毛，微笑着回了一句:“那我该谢谢你，达西先生。”然后微微颔首，拉着明玉离开了。
　　“璎珞，刚才傅公子为什么叫你伊丽莎白？还有，你又为什么称呼他为达西？”
　　对于二人哑谜般的对话，明玉有些摸不着头脑。
　　“想知道？”魏璎珞故意吊她的胃口，待她好奇心满满地点头后，便转头道:“自己回去看书！”
　　迈着轻快的步子向前，明玉气急败坏地追上来，二人打闹着往家走去。
　　也许是因为买到了最爱的猪蹄，魏璎珞心中一时充满了快活的空气，东北沦陷的阴霾也被驱散了些许。
　　眼下局势动荡，各方势力蠢蠢欲动，世道乱，人心乱，越是危机四伏，越是醉生梦死，穷人忙着苟且偷生，有钱人赶着及时行乐。战区的难民掘地三尺也挖不到一口吃的，城里戏院却场场爆满，甚至有人用银票做成花篮，只为博美人一笑。
　　傅恒看着那些人把叠满了美钞的花篮抬去后台，微微皱了下眉头，同他一起来的姐夫洪历发表了评论:“庸俗。”
　　送花篮的富商恰好在旁边，却是敢怒不敢言，没人愿意在北定城得罪洪家。
　　傅恒算是半个洋派，对这些旧时公子哥儿痴迷的戏文没多大兴趣，今次，他是陪着洪历来的，傅容音上个月产下一子，傅家和洪家都高兴坏了，打算大办一场，不仅要请整个北定的名流，还要请如今炙手可热的高老板唱堂会。
　　自从联翎班的花旦高宁馨在大洋彼岸凭一曲贵妃醉酒惊艳了洋人，长安戏院日日高挂花牌，高老板的化妆间外头也摆满了花篮。
　　一曲终了，洪历听得如痴如醉，傅恒倒是攒了一地瓜子壳，趁着洪历去后台的间隙，他缓步踱到一处角落抽烟。
　　修长的手指夹住香烟，吞一口，尼古丁深入肺腑，细细迫出，烟尘四起，刺激着他的眼皮，烟雾缭绕中那股遗憾的感觉又攀了上来。他想起昨晚的梦。
　　天地间铺满了白色，朔风刺骨，鹅毛大的雪花落在他的毡帽上，不远处的雪地里跪着一个人，他只看了一眼，便如冰柱直直刺进心里。他忍着痛上前，一心只想扶起那人。谁知一低头，对上的却是一副白骨。心下非但不惊骇，还似被一双温柔的手包住。
　　遥遥远远传来一声呼唤，将他从梦里叫醒，那一声“少爷”犹在耳边。半梦半醒间，他慌乱的四下摸索，想找到时光的洞口，再回到梦里。
　　眼前的白烟忽的和梦中大雪重叠，袅袅烟尘中，影影绰绰现出一个人。
　　烟散，却是那日被他戏称为伊丽莎白的姑娘。
　　魏璎珞抱着个篮子径直往后台去，根本没注意到角落里还有人，被突然冒出来的傅恒拦住时，还下意识地护住了篮子。
　　傅恒看她受惊的样子，心下好笑，盯着她篮子里的东西说:“姑娘，这里是后台不是后厨，你带这么多韭菜是打算包饺子吗？”
　　魏璎珞比傅恒矮约么一个头，她昂首望去，有些得意的说:“一看啊，傅大少爷就不是高老板的戏迷，高老板不爱花花草草，偏爱韭菜，因为韭菜能下饭。”
　　说到最后，露出一个灿烂的笑，转身往里走，傅恒再次将人拦住:“高老板现在在谈事情，你进去也找不到人。”
　　看见对方脸上的失望，傅恒玩心大起，逗弄道:“不如你把韭菜给我，我吩咐人包成饺子给高老板吃。”
　　他平日里并不似这般爱开玩笑，反而时时端着沉稳的架子，可说来也奇怪，他在这个女孩面前却意外的放松。
　　魏璎珞自然不信他，说:“那我下次再来吧。”又凑上去冲他笑道:“不劳烦傅少爷，我自己会包饺子。”
　　她凑的有些近，傅恒微微拧了下眉，往日里他遇到的姑娘多是矜持的，倒不是说她这样很失礼，只是她这么一笑，让自己有些心猿意马。
　　魏璎珞看见他皱眉，当下后退一步，一句话脱口而出:“我知道，少爷又要说我不得体了。”
　　语毕，二人俱是一愣，魏璎珞匆匆说了句“傅先生再见”便要离开，傅恒连忙叫住她:“等等，你还没告诉我你的名字。”
　　璎珞站住，却不打算告诉对方，只是俏皮一笑:“反正我不是班纳特家待嫁的女儿。”
　　然后逃之夭夭。
　　最后，傅恒也只知道，她穿的校服是知行大学的。
　　晚上回到傅公馆，傅恒还真的从书房里翻出简奥斯汀的《傲慢与偏见》，倚在沙发上重新读起来，待佣人上来问他晚饭吃什么时，他想也不想就说:“韭菜饺子。”
　　佣人有些迟疑:“大少爷，您不是一向不喜欢吃韭菜的吗？”
　　傅恒嘴角笑意敛去，他合上书，一整容色说:“哦，那就看着弄吧。”
　　暮春的雨一场接一场，整个城市烟雨蒙蒙，雨滴打在玻璃窗上。傅恒站在窗前，暮色苍茫，雨雾笼住一城灯火，人在黄昏时总是感慨颇多，他想起自己在康桥念书的日子，伦敦的雾像是永远不会散去，有时，他撑着伞在雨里走，能见度不高，一不小心就拐错了街道。班上有个叫贝拉的姑娘很喜欢他，他回国时姑娘问他:“乔治，你喜欢的人在你的国家等你，对吗？”
　　傅恒答不上来，他从未对任何人动心，好像心里的一腔深情早就给人耗光了，又或者是凝固着，等一个人来解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