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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贰·夕阳山外山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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入伏后的日头一天比一天毒辣,傅恒刚拐进干邑街,身上已沁出一层薄汗,好在他的衬衫相对轻薄,不致像穿着马褂的行人热得掀起衣摆扇风。他本不必遭这份罪,只是回家路上汽车坏了,王秘书着人去修,他只能步行回去,好在离傅公馆也没几步路,只是过午的太阳格外难熬,古人云,日高人渴漫思茶,他看见泰丰茶馆的招牌,也不在乎里头的简陋,提步走了进去。
泰丰是茶馆里的老字号,和租界那些洋人开的咖啡厅不同,泰丰里头还是长桌长凳的,高厅中间置一柳曲木方桌,惊堂木一拍,给您话尽古今传奇。这就是老茶馆的特色,喝茶看钱,听书免费。加上在泰丰茶馆搭着说书的是顶有名的巧舌魏,是以这年光虽不景气,泰丰茶馆的生意却也说得过去。
乱世求生,圆脑袋非得削成尖脑袋才能从夹缝里冒头。
傅恒进去的时候,里头正说着《林黛玉初入贾府》,他寻了个僻静的桌位坐下,小二忙过来看茶,又点了几味糕点,他才悠悠然冲台上看去。
早听说巧舌魏舌灿莲花,今日他还是头一回见真人,只见台上端坐着一个年轻人,长袍马褂瓜皮帽,面容清秀,放男人中显得娇小瘦削,再一听声音——分明是个姑娘。
那厢正说到宝黛初见,傅恒就着香片仔细一咂摸,便品出几分熟悉的味道。
“这个妹妹我曾见过的。”
她生了双黑白分明的杏眼,两弯罥烟眉,面上虽不敷红粉,却透着十分灵动。
“虽然未曾见过他,然我看着面善,心里就像是旧相识的。”
她该更率真些,更古灵精怪些,举手投足一副自然做派,什么话也敢说,什么事都能想办法去做。
“今日只做远别重逢,未为不可。”
想起来了,是——
傅恒愣住了,他还不知道她的名字。
惊堂木一响,一折作罢,得了个满堂彩,傅恒在闹声中将伙计招过来,眼神示意台上,道:“上头那位不是巧舌魏吧。”
伙计一边添茶一边道:“爷,您眼亮。今儿魏老板有事,临时叫他姑娘来救场,魏老板铁齿铜牙,咱们小魏姑娘也是伶牙俐齿的,不比谁差,您只听这热闹劲儿。”
伙计以为这位看着就富贵非常的爷是冲着老魏来的,今次没见到人自然要发难,谁知那公子听了自己对魏姑娘一通夸后,眼角眉梢竟露出一丝笑意。
还问自己:“这小魏姑娘叫什么名字?”
“魏璎珞,璎珞呀,就是那个璎珞。”
知道了,飘如璎珞垂静姝。
这么想着,嘴上还念了出来,却听一人道:“我爹可没这么有文化,是我娘看我喜欢她打的络子,便叫我璎珞。说来,我的手艺还赶不上我娘的一半。”
魏璎珞在傅恒身边坐下,顺手给自己倒了杯茶,一通书说下来,她渴的能喝下整个长江。
傅恒的记忆里魏璎珞的母亲因为生她难产而死,她是姐姐带大的。这记忆来的蹊跷,许是让天气热昏了头,他没有深究,一句“节哀”没经过大脑就溜了出来,说完,他才意识到不对,可是已经晚了,魏璎珞先是有些纳闷:“我节什么哀呀?”
待反应过来,她登时急了,连呸三声道:“会说话不会啊你,我哪儿得罪您了您要这么咒我娘!”
傅恒面上郝然,连说抱歉:“不好意思,是我理解岔了,我自然是希望魏夫人身体健康的。”
璎珞气的又喝了两杯茶,道:“托您福,我娘活的好好的。”
“那你姐姐呢?”像是为了印证什么,傅恒试探性地问。
“托大少爷的福,我姐姐嫁人了而且过得不错。”璎珞答道,很快意识到不对劲,疑惑地看向傅恒:“傅少爷怎么知道我还有个姐姐?”
灵台像是忽然被人撞了一下,傅恒觉得有什么话要从他胸腔里溢出来,可到了嘴边,就化为一缕青烟散去,他来不及抓住只言片语。再看魏璎珞,那句“这个妹妹我曾见过的”如鬼魅般攀了上来,和纠缠他数日的遗憾扭作一团,紧紧勒住他的心脏,痛的他几乎喘不上气。(这里的表现手法,描写,语句可以改一下,加强突出感情)
“少爷?少爷!”(可以稍微加点?)
魏璎珞一边喊着一边为他顺背,她怎么也想不到自己一句话竟让他好似心痛症发作。
缓了一会,傅恒不再觉得痛,抬头就看见魏璎珞眼里的关心,他扯出一个虚弱的微笑,道:“你刚刚叫我什么?”
“少爷呀。”见他没什么异样了,璎珞松了口气。
“你为什么这么叫?”
“你们有钱人不都是老爷公子少爷吗?”璎珞答得理所当然,傅恒听了却有些失望。
“反正啊,不管什么时候,你们永远都是高高在上的主子。”这句话就明显含着情绪了。
“不知道我哪里得罪了魏姑娘,姑娘每回提起我们这些人都带着厌恶。”
傅恒是诚心的,所以璎珞轻叹一口气:“对不起,我不是针对你,我邻居家的姐姐从前在洪公馆做女佣,被洪五少爷骗了清白,说要娶她当姨太太,可是没想到她生下儿子后便被洪家扫地出门,我知道你和洪家是姻亲,况且这种事情,在你们这些公子哥儿的眼里也算不了什么吧。”她看向傅恒:“你不知道,那个姐姐回来后就疯了,一直到现在都被关在房里,活的像个牲口,可是洪昼呢,他娶了淑慎小姐,听说生活的美满幸福…”
魏璎珞顿了一下,冷笑道:“呵,真是讽刺。”
傅恒知道洪昼为人不甚规矩,却没想到还有这段秘辛,也难怪魏璎珞嗤之以鼻。
但也不能一竿子打翻一船人,于是他想好了措辞,便开口道:“魏姑娘,洪昼的确荒唐,如果那家人愿意,我可以代他补偿,好好的安置那位可怜的姑娘。”
魏璎珞有些奇怪的看他一眼,直接拒绝:“不必了,你们的同情施舍我们受不起。”
“璎珞姑娘。”傅恒沉声道:“傅某绝不是那样的人,我只希望姑娘不要对我有先入为主的误解。”
璎珞起身,冲傅恒露出一个礼貌的笑:“少爷说笑了,我不是伊丽莎白,您也不是达西,您是不是那样的人都和我没什么关系。”
她很明白,她和傅恒隔着的不是帽儿胡同到傅公馆的那几条街,而是底层百姓到上层名流的一道天堑。明玉或许会做嫁入名门的梦,可她不会,况且,傅恒也不会看上她这么个灰头土脸的小丫头。
她刚走没几步,就见伙计端了一盘切好的西瓜走过来,如果她没猜错,那应该是她特地放在井里的那一个。
“不是怎么回事,大李子你怎么把我瓜捞出来了?”
“都搁井里湃一下午了,刚好拿出来请傅公子吃。”伙计十分狗腿子地端到了傅恒面前。
璎珞回来坐着,抢在傅恒前捻了一片瓜。伙计忙把最大的那块推给傅恒,陪笑道:“您别跟她一般见识,尝尝这瓜,可甜了。”
傅恒见璎珞吃得开心,眼里也露出笑意,语气更是带上几分自己没察觉到的宠溺:“没事,多谢。”
“这瓜真的甜。”魏璎珞嘴角还残着粉红的汁水,面上是一派满足:“不比少爷有冰窖和洋人用的冷箱,我们把西瓜往井水里一湃,捞上来一切开,嚯,眼睛里都沁着凉气,吃一口啊,塞冰糕。”
她一边说着,一边选了一块送到傅恒嘴边:“这块最甜,少爷尝尝。”
傅恒要张嘴,璎珞却突然缩回手,道:“哎呀,我忘了,这样不得体。”
说罢一笑,傅恒落空,笑也不是恼也不是,只是心上像有人拿羽毛拂了一下。
伙计看不下去了:“璎珞别闹了,你看人傅少爷特地来听你说书,你再闹人家可不合适。”
璎珞纠正道:“别瞎说,傅少爷只是路过。”说完看过去,仿佛要寻得傅恒的认同。
傅恒挑眉,拿起那片瓜送进嘴里:“对,我是特地来听魏姑娘说书的。”
吃瘪的魏璎珞郁闷地咬了一大口西瓜,汁水沿着嘴角流出,傅恒心情却很好,嗯,这瓜很甜。
一厢话说到落霞满天,璎珞满足地摸摸肚子,也不管在傅恒面前应该维持女性的矜持,反正她也没想过嫁入豪门,所以怎么舒服怎么来,当下往椅子上一瘫,快活的连连喟叹:“其实啊,这天儿喝上一瓶汽水是好的,就以前皇上结婚用的山海关就挺好,可惜好几个大子儿一瓶,我得攒好久才能去洋货店买一瓶,往肚里一灌,啧,舒坦!”
傅恒换了个坐姿,支着下巴看着魏璎珞,看她说起汽水那副神往的样子,他眼里染上了平时没有的温柔。在傅恒见过的许多女孩中,魏璎珞比不上顶漂亮的女明星,比不上最知书达理的大家闺秀,也不是温婉可人的小家碧玉,她就是魏璎珞,他看见她,就免不了生出奇异而熟悉的感觉。
许多年后,他看着魏璎珞的睡颜,才忽然想明白,那是遗憾变成了满足,心腔里的血化成的温柔。
汽水对老百姓是奢侈,对傅恒却根本不算事,没过几天,他便带上几瓶山海关来到干邑街,特地让汽车停在街口,自己提着铁桶走进去,为了保持口感,他一路拿冰块镇着,玻璃瓶上透出丝丝凉气儿,叫人看了都清爽。
进泰丰茶馆一看,才知道魏璎珞今天没来,伙计大李子告诉他,璎珞得了风寒,这会正在家里养病。
再一打听,便知道了她家在帽儿胡同七号。
离得不远,从街尾拐出去就是,傅恒来到门前,却是近乡情更怯。
帽儿胡同住的多是平民百姓,比城西贫民区干净整洁,但放眼去,老旧木门,斑驳墙体,破损的青瓦,无处不透出主人家的清贫拮据。
门虚掩着,能隐约看见院里的情况,此时院中没人,屋内隐隐传出几声咳嗽。他敲门却无人应答,便深吸一口气,心里道一声叨扰后推门进去。
一股药香入鼻,傅恒微微皱眉。
“病成这样了,家里怎么一个人都没有?”
他把冰桶搁在桌子上,看见魏璎珞要起身,忙过去把人按回床上:“躺好,要什么我帮你拿。”
“水。”魏璎珞声音有些虚弱,病中的人面色该苍白些,她两颊却泛着奇异的桃红,这便是风寒的症状了。
傅恒提起桌上的茶壶为她满了一杯,拿手背试试温度,不凉不烫,刚好。方坐到床边递过去。
璎珞接过去便是一通牛饮,傅恒只得说:“慢点,别呛到了。”
“少爷怎么来了?”水喝完了,璎珞乖乖地躺回去,一双杏核眼错也不错地盯着傅恒。
傅恒把杯子放回桌子上,道:“本来给你带了几瓶汽水,听说你病了,就过来看看。”
“汽水!”璎珞眼睛一亮,鬼灵精怪的眼珠已经开始打量那个冰桶。(感情进展太快,缺乏起承转合)
傅恒索性拎到她跟前,魏璎珞伸手要拿,他一把拦住,璎珞急了,道:“不是说给我带的吗?”
傅恒道:“病着不能喝冰的。”
璎珞眼珠一转,随口扯了个谎:“大夫说喝点冰汽水我这病就好了。”
傅恒笑了:“你当我是三岁小孩吗?”
璎珞趁他不注意,又要伸手去抢,傅恒把冰桶举高,她扑了个空,一个不稳栽到了傅恒怀里。
傅恒下意识抱住她,怀里的身体温热清瘦,手感称不上好,他却有些舍不得放开。
气氛变得十分尴尬,璎珞重重地咳嗽几声,傅恒方梦醒般放开她。二人心照不宣地各自移开视线,傅恒偏着头,将冒着凉气的汽水瓶递过去:“你在发烧,把这个贴在额头上会好过些。”
璎珞听话地贴上去,一阵冰凉袭来,她忍不住打了个寒颤,傅恒见了,一声不吭地拿棉被把她裹成了一个粽子。
“这大夏天的少爷要热死我吗?”魏璎珞挣扎不开,只得用眼神表达不满。
“忍着点,出一身汗就好了。”
傅恒面上看不出表情,语气和动作却像极了老妈子。
璎珞看他一本正经,便起了捉弄之心,抱着玻璃瓶就凑了过去,故意问:“少爷对我这么好,是不是……”
“不是。”没等她说完,傅恒便打断她。
“我还没说完呢。”
看傅恒转过头,璎珞煞有介事地说:“我是想说,少爷是不是想请我去你家说书,别看我名气不如我爹,说的可不必他老人家差。”
末了又凑近补上一句:“少爷以为呢?”
心跳漏了一拍,傅恒蹭一下站起来,背对着她说:“我没以为什么。对了,怎么没见老魏先生和魏夫人?”
“姐姐怀了孩子,我娘去看看她,我爹给我抓药去了,看时间也该回来了。”
“那我先告辞了,你好好养病。”
傅恒准备离开,就看见明玉风风火火地跑了进来:“璎珞!你病好了没有?我给你带了你最喜欢的大猪蹄子!”
二人在院子里打了个照面,见了傅恒,明玉立马收声,乖巧地站在原地说一声“傅公子好”,然后愣愣地看着人走出去。
过了约么五秒,屋里爆出一句惊叫:“璎珞!!!!!!你什么时候和傅公子在一起的?????????”
屋顶只怕都要给她掀翻,傅恒站在门口,听里头静了半晌,传来璎珞的低咳:“别瞎说,傅公子顺路来看我,我们最多是朋友。”
不知怎的,他心沉了一沉。只一瞬,很快他又恢复平静,魏姑娘也没说错,不是吗?
晚上回到傅公馆,管家走过来告诉他海公子来了,他边往书房走便吩咐王秘书:“问一下史密斯医生,买点退烧止咳的药送到帽儿胡同七号,给一个叫魏璎珞的姑娘。”
刚走进书房,又转头嘱咐道:“对了,捎上几瓶山海关,不要冰的。”
“啧啧啧,”海兰察看不下去了,连声感叹还眉飞色舞地唱了起来:“如果没有你,日子怎么过,买点止咳药,还有山海关~”
傅恒用行动代替语言,自己的巴掌和海兰察的后脑勺来了个亲密接触。
海兰察和他打闹惯了,当下笑嘻嘻地凑上去问:“谁家姑娘啊?”
傅恒看他一眼,对方凤眼里闪烁着八卦的光芒,虽然很不想理这个损友,但他还是把遇到魏璎珞的始末简单说了一下。
“我们只是朋友。”说完,他加上一句。
海兰察笑的见牙不见眼:“哥们儿,你知道此地无银三百两是什么意思吧。”
傅恒心里也有些扯不清,面上还是一派镇定:“你不要瞎说,我没关系,人家姑娘的清誉不能开玩笑。”
“你呀。”海兰察心里吐槽他这个兄弟假正经,嘴上直接点明:“你就是喜欢上人家了,和我看的书里的情形一模一样。”
“什么书?”
海兰察献宝一样从怀里掏出一本书:“当当!就是这个!”
傅恒接过一看,念出书名:“纯情少爷俏冤家?”他拿书敲海兰察脑袋:“你都看的些什么乱七八糟的。”
“你不看就还我。”海兰察要抢。
“没收。”
“还说我呢,假正经。”
“别废话了,你来找我干嘛?”
“我呀,对一个姑娘一见钟情。”海兰察神秘兮兮地说。
“哦。”傅恒一脸冷漠。
“你不吃惊?”
“你喜欢的是女孩又不是男孩,我有什么好吃惊的。”
海兰察扁扁嘴,没过一会又活泼起来,过去揽住傅恒的肩,热络地说:“你对我不感兴趣,我可很好奇你的璎珞姑娘,给我说说吧,是个怎样的女孩?”
……
夏天快要过去,热情也会跟着平息,傅恒无由想起幼时读过的话本,上头有《金玉奴棒打薄情郎》和《杜十娘怒沉百宝箱》两则,当时年纪小,只觉得结局快意,如今不由得想,如果换做他,定不能做负心汉。
所以,喜欢可以不负责任,爱的后头却一定跟着承诺。喜欢往往叫人伤心,爱却是不舍得叫对方受一点委屈。
一两个字说起来简单,后头的恩怨情仇可不是所有善男子善女人都能受得住的。
佛说因果报应,皆是前缘。
他无端这么想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