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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决裂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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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决裂
战争爆发,最先影响的是民生。
从火车站回去的一路上,华界里不少商铺已经关门,路上行色匆匆的行人大多手里大包小包,盛着刚抢购来的粮食和日用杂物。租界市容变化不大,却也是人心惶惶。
看到车子经过望平街,子坪便要去时事报馆跟主笔报备一下自己的情况,让郦照存顺道停车。郦照存劝道:“这几日报馆关门的不少,我看你也不必再管这摊子事了。”
子坪不信,下车去问,果然见报馆大门紧闭,连着周围几家小些的报馆都是如此。
他面色凝重回到车里,问道:“好好的,怎么说关就关了?”
郦照存道:“按照去年的《出版法》,上海大半的报馆都要暂停整顿一个月,敢在风头上擅自评论政府对日政策的,一律强令停业。”
子坪长长出了口气:“对日政策?从北平回来这一路上的情形你也看到了,东北难民蜂起,政府根本不知救助。日本人已占了东三省,政府只知道讨好求和。反倒是报馆说了几句真话,便要查封,这样的所谓政府,要他何用?”
郦照存沉默,正在启动汽车时,拐角处来了一群短打装束的人,手中都是铁棍长刀,凶神恶煞,一窝蜂冲进了面前还在开张营业的申报馆。里头顿时人声鼎沸,叫骂声尖叫声,打砸声一片。
这家报馆是沪上知名的老字号,竟然也有人敢进去破坏。
刘子坪看得胸膛起伏,郦照存回头死死按住他开车门的手:“你去又能做什么?!”
子坪道:“这群流氓连申报馆都敢动,看来当局也是惧怕舆论到极点了。总不能眼睁睁看着他们作恶。”
郦照存脸色又黑了三分:“老实坐下,你现在连胳膊都抬不起来!”
他飞速启动汽车,子坪咬牙望着萧瑟街景一路无话。进了大门,郦母早在门口守着,一见面便嘘寒问暖,子坪大致交代了几句自己的遭遇,见郦母还要继续问,郦照存道:“妈,子坪肩上受了伤,不能久站久坐。”
郦母忙道:“瞧我,阿存快带他房间歇会,你不是来信说明天才回来的么?我去叫阿平买些肘子炖炖,给子坪补一补。”-_-!
然而吃晚饭的时候并没有肘子,郦母有些不好意思:“子坪,仗一打起来肉也不好买了,你吃点鸡翅膀吧。明天让阿珍起早点去买肘子。”
子坪低头道:“谢谢郦妈。是我给您添麻烦了。”
郦母十分吃惊:“既然喊我妈,好好的说什么谢?实话告诉你吧,你头几个月竟然偷偷搬出去住,我已经很不开心了,不过阿存说你要忙功课我才没说什么,现在说话再这么见外我要写信给你爹告状的!”
子坪看看郦照存,忙搛了鸡翅夸张地咬了一大口,睁大眼睛求饶道:“千万别!”
郦母笑了,子坪也吃吃的笑。
一旁陪笑的郦照存却知道子坪的笑意并未入眼。
有郦母在家看着,有伤又确实不方便出门,子坪在家里算是老实呆了几日。
这日早晨,郦照存下楼上班时,恰好看到欧阳浦生正在问门口的佣人阿珍“刘子坪是否住在这里”。
欧阳浦生不认得郦照存,郦照存却在内部资料上不知见过他的脸多少次。他样貌周正,甚至十分憨厚,衣服并不过时,却永远都有捋不平的褶皱。
若说之前欧阳浦生只是因为大姊是共产党的缘故有通共嫌疑,现在知道他在左翼团体里做了电影团体的负责人,郦照存已经在内心给他打上了“□□”的标记。
这样的人,竟找到了自己家里。
若叫调查局的其他人看了,自己是不是也算通共?
止住胡思乱想,郦照存一脸严肃下楼来到两人跟前,阿珍听不太懂欧阳的外地口音,见郦照存来了,忙让了路。
郦照存道:“子坪现在不舒服,不能见客。您是……”
欧阳浦生忙自我介绍,又道:“我是不放心子坪,所以才冒昧登门看望。既然如此,我改日再来。”
郦照存脸色不豫:“既然欧阳先生是朋友,也不敢劳动先生再白跑了,其实子坪过几日便要出国治疗,欧阳先生若果方便的话留个通信地址,今后也不要断了联系就是。”
这男子长相英俊得过分,神态和话里的温度却极低。
欧阳浦生忍不住反思自己是不是得罪了对方,然而并没有……他又开始有些担心子坪,伤势竟会严重到了要出国治疗的程度了么?
不等他再啰嗦,佣人关了大门,郦照存出门上车,扬长而去。
欧阳浦生吃了一个闭门羹,只好摇头走了。
他回了公寓,到底还是不放心子坪,过了几日便又去一趟。两次都被那佣人拒之门外。终于第三次他在门口徘徊了一会儿,刚巧在铁门外见到子坪站在二楼窗口,忙挥手示意。
窗口的子坪见到他便眼睛睁大,转头看了一眼,对他做了个噤声的动作。
欧阳见了便站在门边等了一会儿。
果然,不一会儿,肩膀上裹着厚厚绷带的子坪从铁门缝里小声喊道:“欧阳大哥!不好意思,这里不方便说话,等等我,咱们出去找个地方聊。”
欧阳浦生忙道:“你来信说自己受伤,现在伤怎么样了?”
子坪用钥匙费力打开了铁门,笑道:“没事……”
两人快步离开,欧阳无意间抬头,见二楼窗口一个挺拔的身影一闪而过。
他瞬间想起那天的英俊男子不善的眼神,便问子坪:“你现在是住在亲戚家里?我来找你是不是……不太方便?”
子坪面色顿时有些无奈,又有些一丝愤慨:“当然不会。我郦……表哥是不是让你吃闭门羹了?欧阳大哥你千万别放在心上。”
wuli表哥?这什么名字?
欧阳忙道:“没有没有。我也是代主笔过来慰问,若你没事,顺带邀请你参加电影界的这次大行动。可是你真的没事么?上次听你……表哥说你要出国治疗?”
子坪有些泄气:“什么出国,别听他的。”
刚才郦照存还在说这件事,说要将子坪送出国学习艺术,只待子坪点头。
“你喜欢的徐先生就是去了英国学习过西洋画的。”郦照存力图说服他。
子坪也没直接拒绝,他知道郦照存的心思,如今中日之战已经打起来,如郦照存这样身份的,对中国的前途大多是不看好的。郦照存想让他远远离开战争的心情他当然可以体会,可是,他已经不是小孩,他也是个男人。
“国内一打仗便走?我去英国能做什么?做二等公民么?”
这次郦照存没有让他:“形势不好,淞沪不日就会沦为战场。你不是每日都痛恨政府腐败,不走,难道想做它的炮灰?”
子坪摇头:“若是任由日本人嚣张,除了东北,全体中国人都会做亡国奴。去了英国,就算活下去,我也是亡国奴。我不走,是和同胞共存亡,干政府何事。”
郦照存无话可说,越是浅显的道理,复杂的人往往越是容易忽略。
况且他也不赞同军方的做法,只是国难当前,他宁愿自己留下做炮灰,也不想他的子坪有一丁点儿损伤。
他虽然没有指望一次性劝服子坪,可是自己的这点想法,子坪但凡有一些体谅,也不会话不听完,便借故逃了。
郦照存看着窗外子坪和欧阳浦生远去的背影,不由生出一丝心酸和惶恐。
他想到上头正在起草的紧急法案,说是前阵子以高压手段对付报界已经初见成效,对付电影界这帮文人,自然也要如法炮制:但凡有拍摄所谓国防电影或是以抗日为主题者,资产一概查封充公,人员一概从严惩处。
欧阳浦生,赫然就是嫌疑人名单上前几位的人物。
无论离开与否,和欧阳浦生这样的人混在一起,子坪迟早会被连累。
原本没有下定的决心,在看到子坪偷偷溜出去的瞬间坚定起来。
郦照存咬牙,为了子坪,或许做些自己以前不齿的事情是有必要的。
子坪随欧阳在经常聚会的吉美咖啡屋见了主笔,将自己的一番死里逃生的经历说了 。
主笔安慰他了几句,又道:“如今我已经进了申报馆。馆主史量才先生平日就敢当面指斥蔣氏无能,前几天华界粮荒,险些酿成民变,也是这位馆主发放安民告示,又组织平民自助队,才没出大事。子坪,你若有时政稿件要投,也只有《申报》敢登了。”
子坪叹道:“这……我回来的路上还亲眼看见申报馆被打砸。”
主笔道:“政府的特务机关无所不在,有把柄直接关停。申报馆这样的一时找不到把柄,主人又有头有脸,便直接找些流氓过来破坏,你看见的那次是青帮的混混闹事,唉,想当年的青帮成员也是助民国肇始的绿林好汉,如今全都是恶棍流氓了。”
又总结道:“如今报界敢言又有为者不多,吾辈当如史先生一般。”
聊得兴头上,欧阳浦生说起一件大事,东三省沦陷后,电影界准备开个各界动员大会筹集资金,拍摄电影为东三省同胞做声援,只是拍摄主题未定,请各位一起商议。
同来的另一位电影导演迟疑道:“欧阳,上次排戏被抓的几位同仁现在还没放出来,现在拍戏,还是隐晦些好。”
子坪问道:“排什么戏被抓?”
欧阳浦生冷笑:“《花木兰》,说是我们丑化女英雄,不但抓了副导演,还要主演禁演一年。”
子坪却道:“我倒觉得拍得再隐晦,没有靠山,当局也可以想抓人便抓人。若是能学史先生那样,咱们的电影有舆论界撑腰,又能喊出民众的心声,当局就算再恨,也只能打掉牙往肚子里咽吧?”
几人被他龇牙咧嘴的模样逗乐了,主笔问道:“什么叫像史先生那样?”
子坪笑道:“史先生背靠租界,有钱有人,手上又有报纸。当局现在不敢动他也是惧怕舆论之力。依我看,一部电影若是一个电影公司的导演来拍,自然容易被封杀,若是由那些有钱有人的富商巨贾们来支持拍摄,既能容易造就极大舆论,风险也大大降低。不过,这只是个模糊的想法罢了。”
欧阳浦生极力赞同:“这个想法有意思!要说服咱们艺华的老板说这是个有利可图的本子,再去找商界支持。”
在场几人都是行动派,当场商议先做同题的活报剧扩大影响。欧阳又请子坪做活报剧和电影的舞美。
在子坪忙碌不已的这段日子里,郦照存也没闲着。电影界的事情本不属于他的职责范围,他也不想惊动其他人,便亲自盯梢过欧阳浦生几次。发现他除了拍电影,搞聚会,闲暇之余还喜欢和一个年轻女孩在浦江边散步聊天……欧阳浦生似乎正在恋爱。
郦照存回去仔细调查了那女孩的身份,竟是驻沪十九路军军长孟阳之女孟秋水。
孟秋水干练优雅,受过高等教育,毕业后本来在一家法国人开的律师事务所做职员,自从与欧阳浦生相识热恋后,便辞了工作,开始专心为欧阳任职的电影公司写作剧本。郦照存知道的一个受到过内部警告的本子《满园春色》就出自她的手笔。
所以说,人以群分,还真是有道理。
郦照存看着手上收集来的情报苦笑。
若从私心来看,欧阳浦生与孟秋水这样的文学青年都是有抱负又正直的年轻人,郦照存并不讨厌他们,反倒因为他喜欢的子坪也是这样阳光的青年,而在一定程度上理解和同情他们。
他们对糟糕透顶的政局时事的看法虽然危险,但那又有什么关系。郦照存自己过着暮气沉沉的生活,便期待子坪他们能活得自由些,随性些。
可是只是醉心于风花雪月游戏文字也就罢了,一旦所作所为涉嫌干预实际政治,一旦别人这样的做法牵涉子坪的性命安全,他就不能坐视不理。
无事的时候,郦照存将子坪的朋友熟人理出了清晰的关系脉络,发现不但孟秋水与左翼文人团体关系密切,其父孟阳家中经常招待这批常客。孟阳为人豪爽,交往也广,私下和一大批中高级将领有来往,若这么追究下去,有通共嫌疑的可就越追越多了。
为了阻止子坪继续和这些危险分子来往,郦照存知道自己的选择不多。以前试过的直接劝阻只会起到反作用,上次的作戏威胁一不小心又闹出乌龙,他现在绞尽脑汁也想不出怎样才能让子坪自动离开这群人,就算是把欧阳浦生送进监狱,以子坪的个性,恐怕也只会更加坚定的站在欧阳那一边。
长夜漫漫。
好不容易天边现出鱼肚白。
子坪揉着眼睛打开了郦府的铁门。昨晚在戏院忙了一夜,今晨准备在休息室睡的,结果发现欧阳安排了几个找不到住处的工友住在那里,他便只好回来补觉。
已经两天一夜没有回来了,他知道不但是郦母要问,郦哥也会问一大堆去哪里干什么去了的问题。
唉!
若不是这次老爹坚持要他一定住在郦府……还是一个人住比较自由。
想到这里他情不自禁叹口气,开了铁门后,蹑手蹑脚的进了房间,所幸全家都在睡觉,谁知开了房门,一口气还没喘匀,又吊了起来!
“郦哥?……怎么起这么早?”
一身正装的郦照存站在窗边回头,放下咖啡杯。
哪里是起得早,他是压根儿一夜没睡。
“昨晚去哪了?”郦照存看着他,态度倒是很平和。
子坪极力表现得镇定些,进门脱下上衣挂在衣架上:“去了剧院做事,我跟你说过的。”
他提心吊胆地听到身后郦照存道:“再忙也要注意身体。”
子坪心里一暖,本以为会被训斥被询问,郦照存却只是关心。他回过头有些不好意思:“我会的,对不起郦哥,让你担心了。以后没事我一定早点回来。”
郦照存的笑容有些落寞:“你已经是个大人了,以后出去做事不用向我报备,注意安全就好。”
“郦哥?”
郦照存默默走到他身边,伸开双臂。
子坪脸红,却还是乖乖地回应。
这人一身的烟味,还有浓郁的咖啡香。
不知已经等了自己多久。
子坪有点良心不安,之前一直压抑着的愧疚令他如同无尾熊般抓紧那个英俊的男人。
“郦哥,你也要注意身体。”他红着脸说着,主动贴着对方脸颊献上了一个吻。
男人轻微的呼吸声突然粗重起来。
接吻这种事,果然还是大人更驾轻就熟。
嘴上虽然说着温柔体贴的话,郦照存在床上却绝对算不得温柔。
然而再热烈的爱也抵不过更强大本能。子坪尽量放松身体迎接郦照存的侵略,大概就是因为太放松,竟连连打了几个呵欠。
毕竟两天没怎么好好睡觉了。
他有些不好意思地揉眼睛:“对不起郦哥没关系的……”
郦照存叹气道:“好好睡吧,我也该上班了。”
起身,替他掖好被子,子坪已经发出轻微的鼾声。
郦照存苦笑,在他额头上留下轻轻一吻,转身离开。
郦照存下了车,虽然竭力压抑自己的感受,无望和焦虑还是令他快要窒息。
可是这又能怪谁?
从前途无量一心报国的学子走上现在的这条特务机关的路,本就是他自己的选择。
这些天,因为频频监视孟秋水等人,他也想了许多事情。
在他看来,时局如何从来就不是个人的力量所能扭转的。但是眼前的这群人实在具有令人羡慕的活力和热情。难怪子坪会被他们吸引,而这一点,他实在想不出法子可以阻拦。
这次的东北之行,令他深刻意识到,长大成人的子坪依然罗曼蒂克,可是做人做事的执着和坚持,竟强过大部分他这个年纪和出身的男孩。
为了守护子坪,他做过错事,也差点儿把他从自己身边推开。这些错误,这辈子他也不想再犯一次。
想了许久的结论就是,守护子坪,恐怕是他这辈子也逃不开的宿命。或许现在自己一直不甘心在做的事情,就是冥冥之中,上天要自己在此时此地,用绵薄之力尽可能保护他。
他自问,为了他,便是舍弃性命都可以。只是包庇或是……通共又如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