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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离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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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离歌
三年光景转眼过去。
1931年夏天,江淮流域发大水,上万难民流离失所。刘子坪随欧阳浦生等人筹备了一场为灾民募捐的慈善大会,大获成功。也由此结识了太阳社和文艺界一批志同道合的同志。
子坪已经计划好今年9月毕业后要多走走多读书,还想徒步去全国写生。他把计划说给欧阳浦生听了,欧阳第一句话是反问他:“钱从哪里来?”
子坪有些不好意思,想了想:“我勤工俭学攒些钱再去……”
其实刘安在北平教育厅做一个闲职,每月给他寄来的生活费已经不少,再加上郦照存每月为他添置衣物必需品,也经常去郦母那里蹭饭,他压根儿就没有想过生活费的事情。
欧阳浦生却道:“不如去报社做个兼职,一边发通讯一边写生,既可以了解风土人情,又可用稿费做生活费。”
子坪恍然:“我怎么没想到,欧阳大哥还是你想的细致。”
欧阳浦生认识不少报社同仁,他历来又是说到就做到的人,也不等子坪托他,当天下午就找到了《时事新报》的主笔,说了此事。
对方也感兴趣,便叫子坪试写一份稿子来看。看了以后,便欣然预录用了他,又说如今东三省和西南两处都需要通讯,让子坪选一处去做访员,到时候按篇结算工资。又叮嘱他现下有空时,也可以写些时评新闻投稿。
子坪长这么大还是第一次用文章换钱,他虽然酷爱写作,却都是写些风花雪月的小文章抒情而已,如今想到文章可以见报,由此能对社会有用抨击时局为民请命之类,一腔热血都沸腾了。
他得了确定音讯,第一时间便告诉了郦照存,郦照存也为他高兴,只是又道:“《时事新报》有些不大妥当,若你想做外勤记者,还是去《中央日报》求职更合适,我认识一位熟人……”
话未说完便被刘子坪打断:“那种死气沉沉的党报我才不去!”
郦照存沉默,他知道再说下去又会和以前无数次一样,与子坪起冲突,便等着子坪的意见。
果然,子坪也知道自己有些急躁,马上放软了声音道:“郦哥,我做这家报纸的记者只是兼职,是为了全国写生做准备。就是上次我跟你说过的,毕业以后,我暂时不想找工作,想到处走走看看。”
郦照存悠悠点了一支烟,看着他,示意他继续。
悠闲的午后时光,香烟袅袅,满室充满咖啡香气,轻音乐在室内流淌。
听着几乎从未出过远门的刘子坪对自己说他要去的穷乡僻壤,郦照存像以前一样,是没往心里去的。
然而这一次,越听越不对,已经下定决心的子坪连路线和资金都考虑了,这不能不让他重视起来:
“去东北?”
“对,主笔让我选东北和西南两处,我觉得还是北边我熟悉些,况且东北局势紧张,报界却从没有一手的资料,现在正是去考察的好时机。”
“子坪,你才刚毕业……”郦照存正在考虑措辞。
子坪道:“郦哥,我考虑得很清楚,从小到大,我哪里都没去过,简直是没出息也没见识至极。我想了解自己生活的这块土地,我想见识这世界究竟是怎样。不然,我是没法说服自己安安稳稳去一辈子哪里做个小职员的。”
他带着微笑却语气坚定。
郦照存按下烟卷,也咽下所有劝阻的话:“你打算去多久?”
“一年,也许两年。现在看来,只是去东北的话不会很久……也许几个月而已……”
“你一个人?”
“暂定是这样。”
郦照存稳住心神:“你想过我么?”
刘子坪猝不及防,有点心虚道:“郦哥……?”
郦照存苦笑:“做个小职员固然平庸无聊至极……你这个全国写生的伟大计划也很周密,只是一点儿也没有考虑到我的感受是不是?离开你一年两年,或者不确定的时间,我会不会担心你?想你?会不会整晚……睡不着?”
子坪心剧烈跳动,脸上火烧一般。
这种抱怨的话也是情话,一向都只有他撒娇时说说,面孔严肃的郦照存向来只有包容的份,两人虽然早已确定心意,除了在床上,郦照存也从来不会说这样的甜言蜜语的。
而这甜蜜的话中又确实有抱怨,子坪有些愧疚,如他所言,自己的计划中真的没有考虑过郦照存的感受!
“对不起……郦哥……”子坪到底年轻,认了错之后便有些不知所措。
幸而郦照存做了让步,他起身搂住了子坪:“一年已是我能容忍的极限,出门务必要注意安全。回来后你是不是就能安下心了?”
子坪点头,反手搂住他,嗅到他身上熟悉的烟草味道,喃喃:“我不知道是不是从此就能安下心,只知道这样我才能不遗憾……谢谢你……郦哥。”
两人相拥了片刻。
子坪因为得到郦照存的首肯而轻松不少。
郦照存心中盘算着的却是要怎么保证子坪快些回来!
子坪一向说到做到,8月末他便开始准备行装。这之间的路线也和报馆同仁敲定,当然,郦照存也参与了意见。
这期间他还写了数篇文艺评论,先是登在副刊上,后来主笔见他虽然观点尚显稚嫩,文风却清新流畅,便极力邀请他写些报道。
这边,子坪自信满满的准备出发时,郦照存也物色了一个信得过的下属叫阿成的,这人年近中年,人也十分老实可靠。在局里一直郁郁不得志。郦照存嘱咐了他暗中跟踪保护子坪,提前给了他一百大洋作为路资,又说期间子坪的一切动向都要随时电报或是来信汇报,回来后一切费用都可以报销。
至于路线,按照子坪的意思是在南满铁路沿线做一个调查,郦照存也提前以调查局的名义尽可能的打了招呼。
万事俱备,转眼便到了9月初。子坪因过几日便要出发,分手在即,便约了郦照存去学校较近的浦江公园。
9月已经褪去酷热,道路两边的梧桐树叶飒飒响着。
两人心情都有些沉重,边走边说了会话,小路那边过来一个胸前端着照相机的人,喊住了子坪。子坪一见是报社的熟人,摄影师阿晞。
两人迅速松开了十指交扣的双手,那阿晞是一向大大咧咧的,看着也没当回事,笑问道:“怎么这么巧?这位是不是你常提起的郦哥啊?”
子坪奇道:“你怎么看出来的?”
阿晞鼻子翘上天:“身为记者,这点子敏感都没有还混什么?况且你平日整天挂在嘴边的不都是郦哥么……呃,怎么了?”
他觉得对面子坪脸红的蹊跷,自己说了什么了?
再看那衣冠楚楚的郦哥,居然一脸笑意融融,看上去并不是子坪说的,是个不苟言笑的人嘛!
他寒暄几句,正要告辞,却被郦照存喊住:“阿晞先生,能劳烦你一件事么?”
三日后,坐在北上的罐头车里的子坪手上拿着一张照片出神。
照片是刚刚冲洗出来的,背景是公园的人行道,照片里的两个人其实都有些拘谨,动作甚至有些僵硬,可是直视镜头的眼神里都有柔情和依恋。
三年了,这竟然是他们的第一张合影。
也是唯一的一张。
子坪有些失神,踏上旅途的兴奋感觉也不能抵消这种惆怅。两人从来没有合影留念这样的事情自己都注意不到,果然就像郦哥说的,自己实在还是个孩子。
那么喜欢的郦哥,从少年时起便爱上,写了一柜子“思美人”想送的那人,自己对他的爱却太过虚幻,现实里其实永远都是他处处照顾和包容自己。想到此处,幸福,愧疚,自责……种种复杂情绪一起袭上心头。
长途火车上,子坪一夜未眠。
靠着前面的椅背他用歪歪扭扭的字体写下了第一封写给郦照存的信,想了想,最后还是塞进了皮包里。
他想,待下一站,找到邮局,第一件事便是寄出这封信和自己的第一篇通讯。
然而人算不如天算。
火车行到山东德州被一伙强盗劫了,众人身上财务被洗劫一空。
强盗头子见子坪像是个肥羊,便上前戏弄他,被一个黑脸大汉上前阻止,那人甚至在众目睽睽下掏出枪来,打死了匪首,带着子坪夺路而逃!
子坪匆忙中丢了行李,幸而身上还贴身带了些大洋,他谢过大汉,想详细询问他的来历,那人却十分支吾,送了他一些大洋,力劝他世道不好快些回家。
子坪含糊应了,转头却咬牙跋涉几十里路从德州扒了火车到了烟台。
一路上赤地千里,不闹水灾的地方便闹旱灾,或是盗贼蜂起,下了火车,身上的贴身的几个钱却被人摸了去,一时没了吃住子坪才知道自己实在把周游全国这件事想的太过简单。
然而,子坪自然有一股执着的劲头。他卖了身上的怀表等物,辗转乘车到了奉天,一心想进城见了邮局预支薪水便有盘缠,却发现自己压根进不了城。
城外贴了告示,又布满岗哨,城门围了水泄不通的铁丝网,站岗的都是日本人。
日本人无通行证者一律不准出入,中国人禁止出入。
子坪询问附近居民,众人也说不出一二三来,只是说前阵子听到柳条湖那里有日本人放枪,原本守城的是张大帅的公子少帅的人,现在一夜之间换成了日本人。也不知究竟事情如何,城里人心惶惶,却都不敢出入。
子坪却感到这事件重大,他连夜回到最近的一处城镇,想找到邮局寄出信件,谁知刚写完电报,便被守在邮局的人抓了。
子坪又怒又急地听着几人给他安的罪名是刺探军情,说是要将他送到日本军部法办。
他在拼命挣脱中,发现又是那个大汉上前相助。不料与对方缠斗中,子坪被人开枪打中左臂,流血不止。
那大汉见了,吓得面色苍白,也不敢恋战,急匆匆带着子坪逃命。
谁知他们还未出城门,便被一队中国军队团团围住,正要就地正法,那大汉掏出了一张身份证明书,声称要找当地的头头说话。
一番交涉后,大汉被放了,子坪却被人押着进了军营附近一处牢房。
他身上的枪伤其实不重,血也流得不多。只是已经是九月初,牢房里蚊蝇孳生,不住围着他叮咬,饭食糟糕不说,还接不上趟,肚子饿加上伤口痛,他自从开始时昏迷过去,被人救醒后,就再也没睡过觉。
不过短短几天,他便开始发烧腹泻不止。等到第五天,昏沉中的子坪靠在潮湿的地上闭眼迷糊时,铁门哗啦啦开了。
看了来人,他怔愣一会儿,费力抬手揉了揉眼睛,有些心虚又有些欣慰的喊了句“爹”。
刘安平日里虽然嘴上唠叨,对子坪还是疼爱有加的,见他一副讲话都有气无力的样子,心疼得双手都颤抖了,半句话也没多说,叫过身后的阿贵来,两人扶着子坪出了牢门。
子坪多日不见阳光,又几乎没怎么吃饭睡觉,一出门便眯起眼睛,勉强走了几步脑中嗡嗡作响。他对着刘安喊了声“爹”,便失去了知觉。
再睁开眼睛,已经躺在干净的床上,干净又柔软的被子散发的清香令子坪有些恍惚,面前那人更是令他有些疑心自己还在梦中。
郦照存的脸色看起来比子坪好不到哪去,见他睁了眼,忙放下手中的毛巾,问道:“想喝水么?”
子坪觉得喉咙火烧火燎:“想……”
趁郦照存倒水的功夫,他抬头打量一眼四周,发现这已经是在北平的家里。
子坪接过水杯,抬眼见郦照存面沉如水,缓缓放下水杯,四目相交,片刻,子坪有些心虚道:
“郦哥……”
他知道自己这声郦哥喊出来,对方就是有再大的怨气也消散无踪了。
自己的这点儿小心眼,郦哥也是知道的吧,可他就是愿意宠着自己,所以不会生气。
然而对这点颇为自信的子坪发现面前郦照存的脸色并没有好转。
“医生说你肩上有枪伤,还得了胃肠炎,说不定将来还会留下病根。”郦照存的声音十分空洞干涩,又补充一句:“……你已经睡了三四天了。”
子坪想抬手却没有力气,只好哑着嗓子道:“对不起,我让你担心了……对不起……郦哥。”
郦照存眼神黯淡地低下头:“不,没什么对不起的,都是我……把水喝了罢,有没有什么想吃的东西?”
子坪摇头,就着他的手慢慢喝水,复又躺下,然而这次倒下觉得眩晕,挣扎着起身“哇”的一声把水全数吐了,胃里才好过一点,他闭上眼睛,感到郦照存的大手轻拍着自己的后背。在牢里的几日担惊受怕的苦楚因为这温柔的抚摸突然涌上心头,子坪虽然拼命忍住眼泪,鼻子却还是酸酸的,他闭着眼睛,想侧过身将头埋在枕头里。却被郦照存俯身紧紧搂住,子坪撑着睁开眼睛,看了满脸心疼的郦照存一眼,终于哭了出来。
郦照存一下下拍打他的后背,让他尽情发泄这几日的惶恐和委屈,觉得差不多了,才搂住子坪单薄的身体,轻声道:“全是我的错,是我没有照顾好你……不哭……子坪不哭……”
子坪怕他误会,有些羞涩的擦了眼泪:“郦哥,这事跟你有什么关系,我说对不起是因为自己太没用居然被抓起来……让你担心了。可是我不后悔这次去奉天。”
郦照存替他擦擦脸蛋:“我可是后悔极了。谁知道你胆子这么大,真刀真枪也敢硬碰硬?”
子坪道:“你怎么知道?当时那几个军警便衣也不知哪里冒出来的……想必是日本人的密探,说我拍的电报是在泄漏军情,我怕这消息传不出去,就和他们动手了。”
郦照存沉默一会儿:“什么也没有你的性命重要,不让拍你便不拍好了,以后再有这样的事,只要住性命就好。”
子坪突然想起一事:“对了,那个黑脸的恩人也不知怎样了!”
郦照存自然知道“黑脸的恩人”就是自己派去保护他的阿成,心道:还能怎样,保护个人都能出这么大的纰漏,自然是要承担责任的!
原来这拨便衣其实也是郦照存打了招呼的少帅手下,郦照存的本意只是让他们威胁恫吓子坪一下,让他们把人尽快送回来。
谁知几日内风云变幻,少帅紧急迁出府邸,底下一大批低级军官或是并未跟着迁走,或是联系不上上级,一时间都成了散兵游勇。
把人抓起来送监一事是这头目临时起意,他想起郦照存十分在意这人,便想用子坪多换些金条,也是为自己下半辈子考虑打算。于是说好的威胁便变成了绑票。
阿成回来报信时,郦照存恨不得一枪杀了他。
他万分懊悔自己弄巧成拙!
虽然那几人也并未真正得手,抓了子坪的是原属奉天城防局的张氏部下杨虎城。郦照存得了阿成的消息后,托了关系,还是借了二十根金条才赎了人。
一想起这些事情,郦照存既窝囊又愧疚。
郦照存也不知轻声在子坪耳边说了多少对不起,惹得子坪反倒开始不住安慰他。
两人边说话,边紧紧拥着,唯恐对方消失不见似的。
第二天早上,子坪听到刘安在外面叫过阿贵收拾行李,再看郦照存衣服也没换过,大概一夜未眠,斜靠在床边的太师椅上,手中还拿着一本书,眉头紧皱,看上去睡得不沉。
他悄悄起身,觉得左肩钝钝的痛,却没有前几日那么难以忍受了。勉强走到门前小声问道:“爹?为什么要收拾行李?”
刘安推门进来:“醒了?”
郦照存也揉揉眼睛坐起身:“子坪?”
刘安看了一眼郦照存,叹道:“是你郦哥提议的,如今张学良被日本人赶出了东北,北平眼下也不太平,你还是去上海养伤为好,有照存照顾你我也放心。”
刘子坪昨日便听郦照存说日本人,几天前他发回去的电报显然已经是旧闻,天下何止是不太平,是战争已经打起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