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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仁义处世 诚信经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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柳六山和邹月华的初生儿子和泰满周岁了。月华兴奋地炒了几个菜,准备了一壶酒,六山请了光屁股伙计四海和银贵,一起来庆贺和泰的“华朝”。
几杯小酒下肚后,柳家泥砖瓦房的堂屋里,不时笑声阵阵,但六山的笑声里裹着几丝沉重。
柳老秀才去世后,六山和月华承继了父亲留下的家业。因要为父亲守丧,再加上六山头回经商遭凶险亏了本,即使卖掉一点父亲留下的田地,他们 资金也不多,因而头两年俩夫妻仍在乡里起早摸黑,汗爬流水地发狠作田,想从田里下脚先多积厚一点兴家立业的底子。然而,两年过去,洞庭湖的老北风吹皱了少年夫妻的脸,六月间的黄火子大太阳晒得六山的嫩堂客黑古溜秋,父亲留下的家产却仍不见添多少。特别是儿子和泰出生以后,日子越发过得不活泛。
“看样子,我们不能一代又一代死守在乡里作田了,要早进城去想办法立业兴家。”六山望着儿子嫰稚的脸,对月华、四海和银贵有感而发。
“进城做点么子事,立份么子业好呢?”月华也动了心。
“是呀,本钱不多,再经不得风险,也不能发不仁不义之财,进城先做什么好?”首趟桐油生意亏了本的六山端着酒杯,自言自语。
喝了酒,脸有点微红的四海跟着在思量。长大后,他立志经商。这几年,凭儿时就有的灵泛和对经商的悟性,他在资水、洞庭和长江里迎风逐浪,贩土货,进洋货,生意越做越大。看到学问比自己强得多的六山还在守穷,他心里不是滋味。喝了几口闷酒后,他对儿时的伙伴说:“六山,柳老伯生前对我说过,你不擅经商,但这样久困乡里实在糟蹋你了。我看湖区出米,米是人人赖以活命之物,生意好做,你何不先到城里买两间门面开碾米行。资水河里划子多,到洞庭湖各县收谷方便,风篷船可以把米运向四面八方,你和月华发点狠,作兴搞得点名堂出。”
“做米生意也要不少本钱呢!”月华顾虑资金不够。
见月华嫂子在踌躇,边上的银贵喝了一杯倒口酒后断然说:“我卖了爷娘留给我的田地房屋,入你们的伙,随你们一起进城去!”银贵是六山的本家兄弟,家境比六山和四海都贫寒。现时父母都已双亡,自己又未讨堂客,守着父亲留给他的一石多田,早已不安心在乡里了。他常对六山两公婆说,只要他们搞么子新名堂,他都愿意搭伙当帮手。
“开米铺要门面,要买碾子要买牛,还要进谷和僱伙计,开张本钱还是紧啊!”六山下不了决心。
四海豪爽地说:“我再凑借你们几百银洋,帮你们开张!”
酒桌上的话说到这个份上了,六山终于横下了心:“好吧,就这么定了,明天我就上街去寻房子,打探米市行情。我们加紧准备,争取早点开业。
光绪十八年端阳,柳六山和邹月华加上柳银贵入伙的“同仁顺”碾米行,经扎紧把子筹备,终于开业了。
他们的米行开在湖河城西头,将军庙码头的上首。选在端阳这天开业,图个热闹和人气。
这天,湖风轻拂,阳光艳丽,资水河边,人群熙攘。码头对面,供奉着三国时东吴名将丁奉的庙门里香烟袅袅,钟鼓齐鸣。一群龙船划子手们正在里面对这位当年的水军骁将顶礼膜拜,祈求在今朝的赛事中能夺个头彩。庙门前,一大伴唱“围鼓子戏”的热脚们,正“五啦下子月呀月,姝咀伢咀看龙船••••••”地唱得一砣子劲。炸油碗糕的,卖定子糕和绿豆糕的小商小贩们, 更是在庙门两边和码头上下的人群中挤挤夹夹,叫叫喊喊。
码头下的河里,更是热闹非凡。今年赛船,出了新彩。数条柳叶形龙船翘起的船头船尾上,连着两根粗大的竹缆,船中则插着一根结实的竹竿。一个化了妆的“三花鼻子”丑角,两脚站在竹缆上,一手扶着竹竿,另一手拿着把吊着红绸的烂蒲扇, 一前一后摇动着发出“噢——喂”的号令。在他的号令声和随之响起的撼动人心的咚锵锣鼓声里,划手们则-腿弯曲一腿单跪地使劲齐喊着:“嘿-——哟”而奋力划桨。如此阵势,叫岸边观赛的老少男女,跟着呼喊“加油”而发了癫!
“噼哩啪啦!噼哩啪啦!”沸腾的人气里,伙计们放响了鞭炮。银贵在鞭炮声里挑下了“同仁顺”招牌上的红绸子。六山和抱着和泰的月华站在铺子门口,面对着看热闹的人一脸笑容,开业的喜悦象糖水一样在他们心里泛得沁甜沁甜的。
“同仁顺”开业后生意蛮不错。柳六山和银贵两人进谷、卖米、算帐、记帐,每天猴子一样忙个不抻腰。但本钱不多,生意还只是小进小出。大进大出,长途贩运的大生意他们还没有底气做。这样的小场合钱赚得不多。银贵有点急,六山也愁自己的生意跟不上大潮。月华则总是沉稳地提醒他们记住柳老先生“事事要从实地下脚”的叮嘱,不要图一口就吃成个大胖子,稳一点来才靠得住。
柳老先生真的好眼光,月华确实是一个会盘算,会当家的贤良女子。六山和银贵跑外面进谷、卖米、收账,米行里的推谷、碾米、筛糠、选米,都是月华带着五江和三河两个雇进来的壮实小伙计包下了。
铺里的碾米间安的两个牛碾子同时开碾,一天可碾二十担谷,月华亲手筛糠选米,一天可筛选出一千多斤米,而且使“同仁顺”出的米比别家的都白漂好多,谷壳子也夹得很少,碎米子还选出来单独降价卖。湖河城的人一传十、十传百的都爱到这里来买米。月华还调摆把糠壳子卖到酒楼、饭铺和澡堂子里供他们烧火、热水;用碾出的糠皮、碎米子喂了四头肥猪;两头黄牯子牛白天拉碾,夜里铺子太小没地方关和喂草,月华想法以每天两升碎米的报酬专门请了一个喂牛的人,傍晚把卸了碾的牛牵去他自己的牛栏里喂草,第二天清早再牵来,还带来一捆草。月华又带崽,又筛米,又喂猪,还把铺里的事安排得熨熨贴贴,“同仁顺”米行有这样的内当家,柳家真是前世修了福了!
虽然经了商,柳六山在生意场上仍未脱儒雅之气。他记着父亲“遵圣人之道,以仁义待人。”的叮嘱;也时刻品味着恩师周老先生“君子爱财,取之有道”的教诲,立志当个有仁有义的“儒商”。
“同仁顺”开张后三个月的一天,正是八月秋收时节,天气还蛮热,南湖县来了一划子谷。谷主带着一个划子手,两人冒着黄火子太阳划了一百多里水路,到湖河粮行来找买主,晒得头黑脸黑,筋疲力尽。粮行里见他们是外县人,又急于谷子出手,正好捉“麻佬”,把谷价杀得很低。按粮行给的价,比南湖县本地还低,这样,谷主和划子手就白晒了太阳。他们实在不甘心,把划子划到了将军庙河边,想直接找米行买主。银贵眼尖,一眼就瞄见了河边的这只装满谷的划子,立马喜沁沁地告诉柳六山:“六山哥,来财喜了!”“么子财喜!”六山正在记帐,只随意问了一句,脑壳都没抬。这一向谷子已进了不少,手里的周转资金已拮据,而今年湖乡稻谷丰收,谷和碾出的米都卖不起价,他正盘算不能再进谷了。
“真的呢,你去看河脚下!”银贵一把扯起六山拉到了铺子外,手指着河边的划子说:“你看真的啵!”划子上的谷主见碾坊里出来了人,赶忙扯起嗓子对着上面喊:“喂,老板,劳烦,你们收谷啵?”“我们收满了,劳烦你们到粮行找买主吧。”六山老老实实地回答。银贵赶紧碰了他一下:“莫,莫,有便宜拣!”同时又对着河下喊:“还要收一点,你么子价啰?”“价好商量啰,等我们进屋讨碗水打湿口再讲好啵?”六山还没来得及阻止,划子上的谷主叫划手守谷,自己已跳上岸来了。
这可叫六山为难了。湖河的米市有规矩,秋收打谷时节,碾米行除非自己租船到乡里去收谷,一般不能直接在河边上收外地送来的谷,必须经粮行中介议价,再请专业量谷的“储积”手来用斗量谷,以示对交易双方的公允。不经粮行,米铺与外地谷商直接交易就断了粮行里的财路。但迟了,谷主已经进了屋!
“老板发财,先讨碗水喝。”谷主喉干舌苦,一脸疲惫。月华闻声,早已从里屋提了一茶壶水出来,谷主接过月华递过来的一大碗水,咕噜咕噜几口就把水喝了个精光。他喝了水,喘了口气,就对月华说:“劳烦,还借老板娘的茶壶和碗,讨点水给我的划子手,他也差不多要干死了!”月华赶紧拖条竹靠椅放到谷主身后说:“你坐,你先坐下子,生意好谈,我去送水。”说着,提着茶壶冒着太阳就出了门向河边走。谷主望着月华的背影,感激地说:“老板娘好贤惠!”
“你的谷好多钱一担?”见谷主坐下已缓过了气,不等六山开口,银贵就抢先发问。
“我们南湖是一块八一担,今朝我们黑清早起来,划到咯时候到湖河,你们总要比这个价给多一点吧。”谷主抬头望着银贵和六山,疲惫的眼里露着希望。
“就一块九吧,我们也不能多给。照理我们不能直接收你的谷,粮行晓得了,会给我们梗受,要是再给高了价,就越发惹麻烦。”银贵对谷主说,他盘算这时候到粮行进谷,至少二块一,这一划子谷少说有三四十担,按这个价,真的拣了便宜。
“这••••••”谷主有点犹豫,粮行里只出了一块六,银贵出的价高是高了点,但比他们本地价也高不了好多,这一趟辛苦太不值了!
“二块一吧。”六山望着谷主晒得关公一样的脸,心生恻隐,出了个到粮行进谷一样的价。他冒了得罪粮行的危险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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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板爽快,就按这个价,我们起谷吧,太阳要落山了。”谷主一脸欣喜,站起来就要下河去起谷。
“不急,不急!”六山摇手:“先叫你的伙计上来歇口气,我们按规矩来,到箩行去找谷箩挑夫起谷,不能抢了箩行里的生意。放心,力资费我们出。”他斢头又对里屋喊:“五江,你先去码头上的箩行请挑夫,再下河去顶一下伙计师傅守谷,伙计累狠了,先让他歇下凉!”
“好嘞!”五江听到喊声,一个弹弓就跳出了屋。
谷主连声道谢。他自报姓名叫罗湖生,是收乡下谷送粮行的中间谷商,问了六山和银贵的姓氏后,谷主说:“二位柳老板,我到湖河来送过好几回谷了,头一回碰到你们咯样的好人,下回送谷来,我还会来找你们,和你们这样的人做生意,放得心!”
“多谢罗老板看得起!”六山也连忙致谢。其实,他心里也有点打鼓,剩下的一点周转资金几乎全搭进去了,米价要跌,就惨了!但交了这位南湖朋友,他不后悔。银贵则在边上有点不自在:“生意咯样做,从哪里赚钱啊!”
五江下河替下划子上的划手,划子手和月华一起上来歇了口气,又下河去给箩行里的挑夫发筹起谷了。六山连忙对河下喊:“五江,帮忙装谷,手脚快点,要断黑了!”
“晓得嘞!”五江正等得不耐烦了。
起谷、收筹、进仓、算账,付箩行挑夫的力资,等里外一溜人忙抻时,天已煞黑。瘦高的罗老板接过六山递来的白花花的银洋,整整六十五块,比他想得的多了好几块,弯腰连连给六山、银贵和月华作了三个揖:“湖河有好人,你们都是!初一你们敬了我,十五我一定会回敬的,后会有期!”说毕,拉着他的划子手就准备出门,不想划子手啊哟一声,脸色煞白!原来罗老板的手触到了他的肩上。“何解?”六山吓了一跳,上去掰开划子手的衣服一看,天哪!划子手的肩膀上血糊里搭一片,两个瘤痘已经穿了疱,一股腥臭扑面而来。看样子,划子手是个经常挑担子的人,天气热,担子重,天天挑箩筐,扁担在肩上捱来捱去,皮都捱脱,肉都捱烂了!下力气的人作孽呢!六山鼻子有点酸,银贵哑然,月华眼睛红了。他们都是挑过担子的人,划子手的烂肩膀,叫他们伤情!罗老板在边上一时也不知所措,只是尴尬地说:“没关系,我会替他想办法!”说着又要拉着划子手走。
“吃了便饭再走吧,我们招待得起。”月华留客。
“今晚就睡在咯里,挤一下。落饭铺太贵,赚几块钱不容易,都带回去,莫花在路上。”六山接着月华的话跟着挽留,并吩咐五江打盆水来,又叫银贵去拿灯盏灯芯,自己则走进里屋去配膏药。六山有一手祖传绝技——会诊疱毒瘤痘。在乡里时,他跟着父亲为肩膀挑烂的湖乡汉子挑穿诊好过好多疱痘,而且不收一文,至今好多乡亲都唸他们父子的好,有肩膀烂了的乡邻上街时,还时不时到同仁顺的碾米行来求医呢。
六山铺里的一屋人忙进忙出,罗老板和划子手呆呆地站在那里——没看见过咯好的人!照理,买谷的老板没有留饭又留宿的规矩,何况他们今天买的谷还给了高价,罗老板和划子手怀疑今天是不是碰到了菩萨。
六山接过五江打来的水和银贵拿来的灯盏灯芯,只见他先替划子手洗了烂疤子,再点亮灯烧燃灯芯,叫划子手伸过手腕来说:“忍住点,不蛮疼!”话没说完,哧的一声已把灯芯烧到了划子手手腕的筋脉上。“啊哟!”划子手没有提防,本能地喊叫了一声,六山笑笑说:“莫喊,搞完了!”说完,又把自调的一块手掌大的黑膏药贴到了划子手的肩上。一股沁人的凉气直渗划子手的骨子里,伤疼一下子减了大半。望着划子手紧皱的眉松了,罗老板疑惑地问:“不疼了?”“好多了!”划子手的眼里几乎流出了感激的泪水。“劳烦!劳烦,太劳烦了!”罗老板拉着划子手,双双又一连作了三个揖。”“一点雕虫小技,不劳烦!”六山笑了。银贵也在边上笑着说:“你们今天运气好,碰上了活菩萨,我们柳老板是扁鹊,不晓得诊好过好多人的臭疱疹呢!”屋里的人都笑了,似乎今天不是一场生意,而是一次朋友聚会。
罗老板和划子手在“同仁顺”吃了月华煮的新米子饭,又安安稳稳地在碾房里打地铺睡了一觉。第二天黑清早,当他们怀揣着没有花散一分的六十五块银元离去时,外貌虽清瘦却无比刚强的罗老板眼圈都有点红了,他连声说后会有期。划子手捂了捂疼痛全无的肩膀,更是不知如何说感谢的话。
银贵也惦到了“仁义”的份量,和六山一起浓情地送罗老板离开了将军庙码头。他直觉,尽管六山两公婆的举动是出于本性,但“同仁顺”的招牌肯定会在南湖叫响,只是咯样赚钱也太慢了。
银贵比六山小两岁,书也没有读得六山多,只认得几个字,但打得一手好算盘,能左右开弓两手同时噼哩啪啦打。那天南湖谷主来前,在六山记帐时,他早算过了,以他们手里还存有的资金,足足还可以进五十担谷,如果拣便宜,进得六十多担呢。尽管谷米价目前有点不稳,但谷价进得低,就是米价降也还稳赚。何晓得这“仁义”的六山哥,却出了个跟粮行里进谷一样的高价!想起平时,他卖米时,六山哥总是叫他把米升子堆起一点,莫克了顾主,小伢子、婆婆子甚至叫花子来都一样。再联想起月华嫂子筛糠选米,筛了又筛,选了又选,米是比别个的白些好些,但别个一担谷出七十斤米,他们坊里只出得六十五斤!他真的有点急了:生意如何做大呢?六山哥还欠着四海哥二百多块光洋,照咯样做生意,么子时节才还得清啊!
过了几个月,六山哥又做了件让银贵想不通的事。
这是一个湖风刺骨的寒冬早晨,晨光还很昏暗。银贵带着三河打开铺板子正准备收拾门面做早生意,忽见门口有个缩成一团的黑呼呼东西在动。银贵以为是傍门的野狗,叫三河去拿根棍子来赶走它。但黑团却发出了哼唧的人声。银贵与三河都吓了一大跳,低头仔细一看,原来黑团是个没有脚的半截残人。残人靠在门边已奄奄一息,听到人声,微微翻动眼皮,求救似地望了他们一眼。银贵慌了神,一时不知如何处置好,叫三河守在门口,自己进去叫柳六山:“六山哥,不好了,一个残疾叫花子要死在我们铺子门口了!”
柳六山闻声赶了出来,见半截残人还有气,没有多想就对银贵与三河说:“抬进来,救他!”
“抬不得!”银贵急对六山摇手:“开板子还没有做生意就抬进个要死的人,太不吉利!再讲,要是救不活,别人还以为是我们弄死了他,反倒会落个做好不讨好!”
“这是一条命,救命要紧,管不了那多了,抬!”六山自己果断地弯下了腰抬残人。银贵与三河只好一起上来帮他。
半截残人被六山他们抬进了铺房。月华知情后端来了炭火盆。六山又叫她烧了一壶姜汤给残人灌了下去。慢慢地,残人身上有了热气,过了一阵,眼也无力地张开了。
“快,再给他端点米粉子汤来!”六山吩咐月华。他估摸残人是冻饿得这样的。
吃了点六山喂的米粉子汤,加上炭火温暖后,残人渐渐恢复了一点气力。他睁开眼一脸感激地仰望着六山、月华等人说:“好人,好人,搭帮,搭帮!今朝要不是你们的菩萨心,我这半个残身就硬在这门口了!”
银贵有点唏嘘。六山则同情地望着年纪看去比他大,脸虽黑污但并不丧气与低下,甚而还有点豪气的残人问:“老兄哥能给我报个名字吗?你为何清晨就倒在这门口,难道昨夜在寒风中露宿了一晚?”
六山的同情与尊重拉近了残人与他的心距。残人再次感激地望了他一眼叹口气说:“我叫来喜,城里花子帮中的苦命人,花子在外露宿是常事啊!”
六山与银贵还不知,他们救下的这个来喜,可是湖河花子帮里的丐头呢。
自湖河水运通畅,商业繁荣之后,不知何时起,麻石街上聚起了一大群叫花子。叫花子抱成团,成了“花子帮”。花子帮的为首者,就是这人称“喜瘫子”的半截残人来喜。莫看喜瘫子是个常年跪坐在布墩上,手撑两块竹梆行路的无脚残人,却还蛮有来历呢!
喜瘫子是资水上游人,原来并不残,小时家境也不太苦,读过书,肚里有墨水,识字,懂文章,在他家乡的村子里还很有名气。十几岁时,老父为他这个聪慧的二儿子与同村一个漂亮姑娘订了亲。来喜与这个姑娘从小青梅竹马、两小无猜,长大后也情投意合。可惜天有不测风云,有天村里驻进了一队清剿雪峰山“强人”的官兵。这伙官兵跟强人也差不多。他们打垮山上强盗后没有擒住官府令他们揖拿的强盗头子,就诬山下村子里的村民把他隐藏了,于是挨家挨户大肆搜查。搜到来喜未婚妻家中时,几个官兵见来喜的未婚妻容貌出众,便起了淫心欲对其凌辱。血气方刚的来喜听人报信,拿起把柴刀就冲出了门,在未婚妻家里砍断了一个趴在其未婚妻身上的官兵的脚筋。未婚妻因此而未受辱,他却遭了大难——被官兵抓住打碎了双脚并关进了大牢。在牢里他双腿腐烂差点见了阎王。官府怕他死在牢里,叫其家中出了一百光洋才把他放出了牢。为保住命,他截去了大腿下的两节脚杆子,未婚妻为此哭得死去活来,发誓要陪伴他终身。来喜心高心善且爱未婚妻爱得深,他不愿拖累豆蔻年华的未婚妻一世,更不愿自己成为父母与兄弟姐妹的累赘。一个暗夜,他跪坐在一个未婚妻为他做的厚厚的布墩上,手撑两块竹梆,悄悄地离开了家乡的村子。
他沦为了乞丐,但他是一个有情有义且有学问的“叫花子”。他会编“莲花闹”快板词,会唱渔鼓调,会把芦管插在嘴里惟妙惟肖地模仿猪牛狗叫和小儿啼哭。他还能讲掌故,言戏文,说文解字。最与其它乞丐不同的是他重情义,讲“乞道”。对富人权贵,他从不低三下四哀声乞讨,而是设法展示自己的才艺,让人家欢愉而自愿地给他施舍。对小户人家,他则不强索不硬讨,逗他们的细伢子乐后,任随主家给块铜板或给碗饭都行。至于穷苦人家,他不但不向他们行乞使他们为难,反而有时“慷慨解囊”,把别人施给的钱财再接济他们。对于像他一样的落难人和一些无父无母的孤儿小花子,他像兄长与父辈一样关怀照顾他们。正由于他不是个“烤火只往自己胯里扒”的普通叫花子,从家里出来沦为乞丐后,一路乞来,到湖河城里时,他已成了富贵人家不嫌,穷苦人家喜欢,大小花子个个敬仰的“义花子”。“义花子”来喜,进湖河城不久,就“众望所归”地成了经常聚宿在城郊“白骨塔”下“花子棚”里的众花子们的首领。
成了花子首领后喜瘫子本可以不出门行乞了。按湖区花子帮的通行规矩,新来或新入道的花子,头三天讨的钱粮都要全部交给当地的花子头当作“报门”的“纳果”。其它已报了门的花子,每天也要将所乞钱粮的三成向花子头交“日供”。但喜瘫子不愿这样坐享其成地当花子中的贵族与“丐富”,仍然每天利用自己的特长出去乞讨。他讨回的东西往往比花子棚中每个花子讨的都多,但他只享用自己生存所需,而把积余部份连同花子们孝敬的“纳果”与“日供”统统作为“丐恤”,抚恤生了病出不了门或遭了难的花子。
冻僵在“同仁顺”门旁的前几天,湖区的老北风刮得湖河的麻石街上寒气逼人,衣裳褴褛的花子们大多不敢出门乞讨,怕冻死在外面,一个个缩在花子棚里饿得眼冒金星。喜瘫子用完了“丐恤”后仍解不了他们的难。眼看要饿死冻死大群花子了,他只好咬着牙,带着几个壮实老练点的花子,冒着冰雪出了门。几天中,他讨回的钱粮都忍口分给了其它花子。昨夜,让冻饿中的花子们稍稍填了肚皮的喜瘫子,还想讨点食撑自己的肚皮,哪知歪倒在六山的铺子门口,已无力回花子棚了。要不是六山心慈坚持救了他,苦命的喜瘫子只怕真的会苦到头了。
六山让喜瘫子喝了大碗稀米粉子汤使他恢复元气后,月华又给他煮来了两个“茶盐鸡蛋”,却不料和泰在摇窝里醒来闻见了鸡蛋香气哇哇大哭。听见小儿哭声,有了气力的喜瘫子一会“嗝嗝嗝”地学鸡鸣,一会“喵喵喵”地做猫叫,逗得摇窝里的和泰停了哭声嘻嘻地笑了起来。六山与月华及银贵等人也被喜瘫子逗笑了。
“从铺房米桶里再拿两升碎米来给这位老兄哥回去熬粥御寒。”笑声中六山吩咐银贵。
“还要拿米给他?”银贵没有动脚而对六山投去了疑惑的目光。他觉得六山哥把好事做过头了。谁知此时喜瘫子却更叫他意外地说:“这位好心的老板,你要施米给我,就请再多给我加几升吧!”
哪有咯样讨米的,真是得寸进尺了!银贵心里来了气,脚下越发不愿动了。
“老兄哥是丐头?要多讨点米回去救别的花子兄弟?”柳六山从喜瘫子不凡的气质和眼神中猜出了他的身份和用意。
“先生是慧眼的仁义君子啊,我未看错人!对别人我不会开此狂口!”喜瘫子信赖地望着六山。
六山觉察了银贵的不情愿,他调头对月华说:“从我们自家的吃饭米坛里倒一大袋米来给这位来喜老兄去救人吧!”
“好嘞!”月华清脆地应声进内屋倒米去了。
喜瘫子瞪大眼望着六山问:“老板贵姓尊号?”
“在下柳六山,老兄哥还有何吩咐?”
“没有了,没有了!”喜瘫子连声说:“柳老板已够仁义了,来喜日后定会报答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