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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论罪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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公叔赞睁开眼睛,天已暗黑下来,大帐中未起明火。
公叔赞连喊数声,有亲卫急匆匆挑帐帘进来。
“现在什么时辰?”
“秉国相,现在是酉时。”
公叔赞拍拍脸蛋,感觉周身松快许多,忙从软吊床上坐起来:“我睡了三个时辰啊。两位公子呢?”
亲卫道:“国相已经睡了两天两夜了。两位公子一直在川水前线。”
“什么!两天两夜?”公叔赞像是从吊床上跳起来一般,粗壮的声音从丹田直发,吓得亲卫两腿发软,险些跪立不住。此时大帐内已掌起火来,亲卫分明看到国相两只眼睛突出,似乎要从眼眶里爆出来:“我竟睡了这么久?怎么没人来叫醒我?”
“是……是公子勰嘱咐不让叫醒国相,说国相太过操劳,该好好休息。”
公叔赞一时不知如何发泄:“胡闹!胡闹!全是胡闹!治河何等大事,他一个毛头小子不让你叫,你就当真不叫?出了大事,是你的脖子硬还是我的脖子硬?来来来,快跟我到前线去看看。”他先是满地走溜,再来提了架上长剑,便要往外去。忽听笑声朗朗,从远处传来,一听便是刘勰和闻胥的声音。
“哎呀!”公叔赞一把将长剑摔在地上,挑帐帘出去,见远处有人影往过移来,一团黑乎乎的,看不清多少人,更分不清谁是谁。待众人到了大帐门前,公叔赞上下其眼,仍是一片模糊。
忽然一声长笑,从人群中传出,正是闻胥:“我就说国相一定认不出咱俩,你还不信,你现在滚得跟个黑炭儿似的,上好的油烟抹在你身上,也得嫌白!”
众人“哄”的全都笑了。
公叔赞还没弄明白是怎么回事,人群中一人说道:“国相,上游谷口堵住啦,下游的山道咱们也勘过啦,能开河道,已经有兄弟们在日夜赶挖了。这次公子勰领了众人亲自上阵,军士们士气大涨,干劲儿卯足,生怕谁落在后面,结果多半日的功夫,就将谷口完全封住,开挖深槽。”
另一个接着道:“公子勰在泥水里和军士们一样扛、一样垒、一样滚,这堂堂国公之子,可也尝了回咱们粗皮老军的苦!一个娇生惯养的都不怕,咱们这些风里来、雨里去、上过刀山、下过火海的军士还怕什么?”
又有人接道:“可不是!我老蛮子上战杀敌,下河治水,什么没干过,什么没见过,可还第一回见到这样的公子,不顾自身安危,冲在最前,冲在最险。营国有公子勰这样的人杰,还怕咱营国不强大,不强盛吗?”
“对!对!对!公子勰万岁!公子勰万岁!”
赞誉声此起彼伏,撼天动地。
忽见一人站出人群,摆开双手,要大家稍安勿躁,转身对公叔赞倾身一躬,彬彬有礼道:“未经国相同意,刘勰擅自做主,指挥治河,还不让亲卫叫醒国相,盼国相不要移罪亲卫。刘勰在此请罪了。”正是刘勰本人。
公叔赞先是听了一帮军士的称颂,待要询问刘勰何在,见他站了出来,主动请罪,一个箭步冲上去,紧紧抱住刘勰,感觉怀中的小伙儿臂膀坚实,一时哽咽语塞,老泪不觉流出眼眶,低低喃道:“回来就好!回来就好!”
大帐之内,灯火通明。
公叔赞居于上首,刘勰和闻胥落座次位,其余军士依职衔等级排开列坐。
闻胥笑脸嘻嘻,时而看看刘勰,时而看看公叔赞,一副沾沾自喜模样。刘勰虽稳稳坐着,却也能看出他眉宇间初战告捷的锐气,和强自压制的内心欢愉。两人身上污衣未除,只是将脸洗了,乌黑的衣领托住两张白净的脸,看来有些滑稽。
各路军士一一汇报了自己负责河段的河工进度,每每说完,不忘提到公子勰谏言有功。
闻胥似乎已经看到了公叔赞的河工捷报上赫赫然写着“首功刘勰”几个大字,以及金殿之上国公的封侯恩赐。
眼见军士一一退下,公叔赞左右各看了刘勰、闻胥一眼,忽然沉了脸色,严肃说道:“各路军士奋勇治河,我自当在河工捷报上详细表列,向国公请赏。可眼下,还有一桩罪事,要与诸位评定。”
军士们听不明白,方才分明全是捷报,没见谁有责可罚,纷纷摸不着头脑。闻胥眉头一皱,看向军士席位,不知哪个要倒大霉。刘勰闻言,心中一动,隐隐有种不好的预感。
果不其然,公叔赞低低一喝:“刘勰、闻胥,你二人可知罪么?”
闻胥原本目光在军士中搜寻,忽然听到自己的名字被点,莫名其妙,当即站起身,走到大帐正中,昂首质问道:“闻胥不知何罪之有?”
刘勰也跟着站起,并立在闻胥身边,并非质问语气,也是不解:“刘勰请国相明示。”
军士中议论声纷纷而起:“公子勰分明立了大功,可以说是头功,如何不奖反而有罪?”
“是啊,这罪责一事,从何而来呀?”
闻胥听了军士议论,神情更加凛然,全一副欲加之罪神态。
公叔赞沉默不语,直待大帐中复又安静下来,才缓缓开口:“二位公子公然无视本相军中法纪,擅自越权指挥河工之事,此罪一也;擅命亲卫不叫醒本相,使得本相在治河紧要关头相一连睡了二十七个时辰,极可能延误治河大计,如此将国之重事视同儿戏,此罪二也;本相既已言明问罪,二位公子既未跪叩于下,反起身质问何罪之有,如此藐视法纪严肃,此罪三也;三条罪状,状状在前,请问二位公子,哪一条是冤枉的吗?”
一番话,义正言辞,字字句句,掷地有声,说得闻胥脸上神情一僵。
刘勰默默垂下双目,跪叩在地:“刘勰,领罪。”
闻胥这才反应过来,也跟着跪下来,含混说了句:“闻胥领罪。”
公叔赞长舒一气,脸上神色稍缓和,说道:“念闻家大郎带领军士勘察野猪沟地形有功,功过相抵,闻胥,你可以起来了。”
闻胥一时还没搞清状况:“我不过是跑了趟腿,主意全都是公子勰出的,难道公子勰不该将功抵过吗?”
公叔赞冷冷回道:“你再多言,我当你藐视国权法纪,议罪论处。”
闻胥赶忙闭嘴,起身立在刘勰身后,不敢归位。
刘勰跪在地上,一言不发。
公叔赞问:“公子勰,你有什么话要说吗?”
刘勰摇摇头:“国相说的对,刘勰此番随军治河,无国府任命授职,国公所授,唯访贤而已,故,刘勰无言。”
公叔赞反被他对得无话可说,只好摆摆手:“刘勰、闻胥之罪,本相会在河工驰报中奏明国公,由国公亲自定论。即日起,公子勰禁足自己帐中,一切饮食用度如常。帐议就此散了吧。”
看着刘勰健步踱出大帐的背影,公叔赞深深感到此子绝非池中之物。
首先,能于赞誉声中,坦然接受三条罪状,这份心胸担当,公叔赞扪心自问,自己都未必有把握能控制情绪,全盘接纳;其次,给他机会的申辩,他陈词简明扼理,未尝有一字诉说委屈之情,这份认知见地,也不像一个尚未加冠的孩子所有;最后,从方才回营至今,无论军士们如何赞誉,刘勰始终沉敛静坐,便是方才军士为他鸣抱不平,他也未曾借势反唇相讥,这份淡定从容,正与当今国公显泰山崩于前而色不变如出一辙。
此时此刻,公叔赞反倒有些后悔给他的宝贝侄儿压了这顶大大的帽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