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依依长安》暮冬初三

2、青青子衿

　　“这几年去了这么多地方，怎么今年要到灵山来呢？”蒙恪一身黑衣依旧俊朗，腰上的长剑还是和以前一样。他不急不忙地撑着竹竿，小船却行得很快。
　　“下次不如去青城山看看吧，风景不错，人杰地灵的。这才出了我这等人物。”
　　船头，一身白衣的女子婷婷玉立，及腰的黑色长发在风中翻飞。一双眸子只如古井一般平静，却美得让人心悸。女子听了蒙恪的话却也忍不住笑出了声来。
　　其实蒙恪还没说完。他想说，如果你也觉得那是个好地方，就住下，食宿他都包了，就是想住一辈子也是可以的。只是她一直不曾回头。
　　她的目光只是久久的停留在远处的岸边，直到那岸边染上粉色的烟霞，才露出一丝不一样的神采来。
　　“许久未回来了，只是想看看这些花。”
　　船头靠上绿草如茵的岸边，安安静静的。蒙恪在岸边向李长依伸过手，李长依也便搀着他跳上岸。
　　一片樱花林，夹岸数百步。湿润的棕色樱木枝干上，娇弱的花朵簇拥着，在枝头吵闹着，偶尔挤落的花瓣重叠在一起，成了缤纷的花雨。
　　李长依站在那花雨中，粉色的花瓣坠落在她纯白的衣裙上，就像淡淡的胭脂痕迹。她就站在那儿，看着樱花，静默不语。蒙恪看着她，看到她如绸的黑发上停落的花瓣，便伸手捻起。
　　李长依并未反应，蒙恪知道她的心神早已绞进了这樱花团簇之中，心中却十分的不自在，像是一种无能为力的的空虚感。
　　“阿依，你说送女孩子东西一般送什么好啊？”
　　“我可不知道你有什么可以送东西的女孩子啊。”
　　“这…总有要送的嘛……”
　　她只以为他想送给长雁，便说了一句“女孩子应该都喜欢花的吧”。但她没有想过，在第二年的春天，他便送了她这一片樱花林。
　　在那年盛开的樱花树下，干净的少年揉着鼻子，朝她傻笑着。“阿依也喜欢花吧。这片樱花林就当你的嫁妆吧。”
　　她嫁给他的那天，樱花正热闹的开着。她的花轿是从这片樱花林穿过的，她的天地是在樱花林中拜的。她的一切似乎都和樱花联系在了一起。只是樱花再繁盛，花期终究短暂……
　　“你知道吗这片樱花林可是中宗和李皇后定情的地方。当初李皇后宠冠六宫，两人伉俪情深，真真是献煞旁人。”正值妙龄的少女抬头望着樱花的粉色所浸染的天空，脸上也带着淡淡的红晕。
　　一旁的男子却叹息一声。“两人最终也只是生离死别。人心难测啊。”
　　少女不悦的瞥了男子一眼，男子急忙说些好话，才让她的眉头逐渐舒展。
　　赵清钰送了她这一片樱花林，她从未设过什么禁令，所以也有许多慕春色而来的游人。她成为皇后后，这一片樱花林更是成为了情侣的胜地，每年春天都会有很多慕名而来的。
　　李长依看着这一对男女嘻嘻笑笑，竟也出了神。忽然那少女低呼一声躲到男子身后，那男子也面露尴尬。蒙恪这才明白他们是以为他们偷看，便急忙拉着还在发呆的李长依往林中深处走去。
　　林中深处有一棵百年野樱，合两人才能抱住。当初是这棵野樱先在这里扎的根，后来赵清钰发现了它，便又移了四百多棵樱花树来，这才有了这片樱花林。
　　春风带着微微的湿意，吹拂着娇弱的樱花。野樱本就比其它樱树要高得许多，从它的树冠上看，便如一片烟霞静静变化，呈现着不一样的色彩。这是其它地方所不能看到的，所以他向来喜欢在呆在树上。
　　细腻的风息撩动额前的发丝，一身蓝衫的男子在树上小睡……
　　“阿姐？你还活着？”在顽劣的风所卷起的花雨里，溢满了惊讶情感的声音被卷地破碎。
　　李长雁看着眼前的白衣女子，脸上的表情瞬间颤动起来，泪水顿时断了线的珍珠般，大颗大颗的在脸颊上滚落。她身子半软，靠在身旁一个男人身上。不过，这个男人不是赵清钰。
　　“雁儿，你小心些。”男人只看着李长雁，稳稳地扶住她的肩膀，担忧溢于言表。
　　李长依看着他们二人，颔首不语。
　　“阿姐！”李长雁推开男人，跌跌撞撞的扑到李长依的怀里，像只猫儿一样嘤嘤地啜泣着。嘴里的话断断续续连不成句子。“阿姐…阿姐啊…我以为…以为……啊……”
　　李长依知道她想说什么：她以为她死了。自那日之后皇后李长依因争风吃醋刺杀皇上，被皇上判处武门斩首。即使这片樱花林再如何繁盛，也遮盖不了的事实。
　　那男子看着李长雁嚎啕大哭却不知怎么劝止，只能木头一样站在一旁。李长依偶一抬眼，正碰上男子用一种道不出的眼神看着自己。
　　这名男子她是认得的。他是刑部侍郎的儿子，与赵清钰是好友。原本他的仕途应当是一帆风顺的，谁知他却为了一个女子离家出走，四处漂泊。
　　许显扬尴尬着，许久才从嘴里挤出几个字来。“额…姐姐……”
　　李长依蹙了蹙眉，只是安抚着怀中哭泣的李长雁。
　　好不容易等李长雁平静了下来。李长依便看着扭扭捏捏的两个人，也大概猜出他们之间的事，只是接下来李长雁告诉她的话她却从未想到过。
　　“我和显扬是早就认识了，在灵山…私定了终生。”李长雁的面颊绯红，就如这樱花般。但接下来她的眼神又不由得黯了黯。“只是爹娘逼我入宫，我们想着私奔却还是被抓了回来。”
　　后来李长雁还是被送进了皇宫。大婚当晚，她一直想着求赵清钰把自己放出去，如果他不肯，她就为许显扬守身……出乎她意料的，赵清钰不仅同意了，还提议李长雁呆在宫里，每月出宫在香山与许显扬相见。
　　这一直持续到李长雁流产之前。再之后，赵清钰封李长雁为贵妃，将她迁到清心居。又暗中让许显扬扮作太监混入皇宫，许显扬才得以远远地看上妻子一面。只是李长雁因亡儿悲痛欲绝，不曾发现过。
　　蒙恪将李长雁送到香山时，便有一名男子在枫树下的石阶等候。那时，他见李长雁抱着男子痛哭便猜想两人的关系，于是不再警惕，又加上心中担忧李长依，于是匆匆赶回。这些事，他也不曾告诉过李长依。
　　许显扬一时无语，看到蒙恪有些僵硬的冲他点点头，许是也记得护送李长雁的大恩。蒙恪也只是回应的看了一眼，现在看来，他猜的果然不错。
　　有意无意，蒙恪飞快地看了一眼眼前的女子。李长依同平时一样，脸上并没有太大的感情波动，但嘴唇却不自觉地抿成一条线。
　　他知道的，她一定是想起了皇帝，那个她不曾开口说过喜欢但一直喜欢的皇帝。他也知晓这种情爱的苦涩滋味，因为他此时此刻就无比清楚地体验着。
　　“姐姐，你一个人在外面一定吃了很多苦吧，我们回家吧!”满脸泪痕的李长雁握着长姐的手，目光无比坚定。
　　看着眼前的胞妹，李长依温柔地笑着，脑海里又回忆起以前那个总喜欢跟在她身后的小丫头。虽然相处时间不多，但其实她很喜欢这个妹妹的，也从不曾真正在心底责备过她。
　　她轻轻地抚着李长雁的头，就像抚摸着一只可爱的猫儿。只是她很少碰猫，也从未对长雁做出这般亲密的动作。但她的动作是那样温柔，让李长雁产生一种无措与欣喜参杂的奇怪感觉。
　　“傻丫头，姐姐已经没有地方可以回去了。”李长依笑得很美，声音轻柔，伴随着风里的樱花一起缓缓坠落。
　　李长雁僵着身体，杏仁眼睁大了盯着，温热的泪水又一次滚落。“为什么！”
　　李长依但笑不语。
　　当年的事李长雁只知其一不知其二。她只知李长依为了李家刺杀皇帝，却不知李长依为了皇帝将李家从高处送下尘埃。那些事，没有人告诉过她。有的是不知情，有的是不愿说。
　　李长依不知道，倘若妹妹知道这件事会怎样对她，所以她只能庆幸。但她背叛了李家，便是李家的罪人，即使是她长大的樱花园也容不下她了。至于那人，自从她做出选择后就再没有奢望过能够继续呆在他的身边。
　　李家、皇宫，终究是回不去的了。
　　“姐姐，如果你不想回家，那就在这附近置办间宅子可好？这样之后你也有了安身的地方，雁儿也好来看望你。”许显扬终于开口，一边安抚着李长雁，一边耐心地说着。
　　“不用了。”李长依摇摇头。“我想去青城山看看，听说那里人杰地灵的，也不知道是不是这么一回事……”
　　蒙恪听了，稍稍一愣。
　　“青城山远在千里之外，姐姐你身体本就不好，怎么能去那么远的地方？”李长雁一阵心惊一阵心疼。
　　“没事的，有蒙恪陪我。”
　　李长依说得云淡风清，三人却俱是一愣。李长雁仔细地审查着蒙恪，许显扬则是皱起了眉头，蒙恪还在回味李长依的话，心里竟一时不知滋味。
　　最后他们草草分别。若不是李长依答应会时常回来看望，李长雁定是不会轻易让她走的。
　　“显扬，你说姐姐难道喜欢上了蒙恪？”李长雁低声说道。李长依和赵清钰只是挂名夫妻的事她知道，所以也不会多生些其它的想法。“我一直以为她是喜欢姐夫…皇上的。”
　　许显扬舒展开眉头，宠爱的抚着李长雁的发丝。“你就只会想些这事。回去之后好好歇着，不然肚子里的孩儿也该累了。”
　　李长雁红着脸，又小心翼翼的抚着并不明显的肚子。柔声说：“刚才见到姐姐竟忘了和她说这事。算了，之后再让姐姐给孩儿想个名字。你说这样可好？”
　　“只要你欢喜便都是好的。”许显扬的声音在风中就如同那樱花树下的河流一般温和。
　　命家仆将长雁送回家中。许显扬看着轿子的黑影逐渐消失在樱花的粉色烟云中，才转身去那林中深处。
　　“赵清钰！”许显扬在两人合抱粗的野樱下呼喊着天下所忌讳的名字。
　　几乎是应声，一身蓝衣的男子突然出现在缤纷的花雨中。他轻身落地，别有一番懒散悠闲。
　　“显扬啊，又带着长雁来看樱花吗？”赵清钰笑着，褪去龙服，他依旧只是赵清钰，再无其他。
　　“年年在这里等着，难道你以为真的能把你的皇后等回来吗？”许显扬像是在叹息。除了现在伶仃几人，又有谁还知道今天是当初中宗与李皇后成婚的日子？
　　赵清钰脸色变了变，笑容也沉默了。他只是低声说：“当年我才知道她心里是真正有我的。只要她还记着我，就一定会回来的。因为今天是我们成婚的日子。”
　　许显扬看着自己朋友、兄弟，甚至是恩人的赵清钰，几次欲言又止，实在说不出李长依确实来了，身边却站着另一个男人的话来。
　　赵清钰和许显扬也算是相识已久，两人兴趣性格都相合，于是引以为知己。所以，在赵清钰看到许显扬犹豫的表情时，便猜到了一二。他惊喜地身子微颤，眼睛比任何时候都要明亮。“显扬，是不是阿依来了？”
　　许显扬看着赵清钰，许久，终是叹了口气。将视线移到赵清钰身后的野樱上，野樱树承着无数的花瓣，遮挡了大半片天空。“她确实来了，但现在已经走了。”
　　“她去哪？”赵清钰急切地问。
　　“她去千里之外的青城山，难道你也打算去找她吗？”许显扬直视他的双眼。
　　赵清钰低着头，似是在思索。良久，他压着嗓音说：“还是要去找的。”
　　“那如果她不愿回来呢”
　　“我会去找她，即使她不回来，我也是要去找的。”赵清钰看着地上的花瓣，声音有些疲惫。他一直很累，没了每日送来的茶水，没了椒房殿那抹令人安心的身影，所有的事似乎都是那样的累人。
　　那时，他从邓将军那儿知道了一切。他一直都不明白，为什么阿依不肯告诉他。假如他知道这一切，他们之间也许不会像现在一般。那日的一刀划破了三年的幻梦，手帕上的休书斩断了两人所有的联系。他不明白，她就是这样想要离开吗？他想当面问问她。
　　“若你还是当初的皇子，天涯海角随你去走。但现在你是皇帝，你身后还有无数子民。难道你能轻易放下？！”许显扬不可置信地说道。
　　赵清钰沉默了许久，才开口：“显扬，那当初你又为什么为了长雁违背父母离家出走呢？”
　　“这不一样！我违背父母的意愿，确为不孝。但你背负的是千家万户，倘若你为了一个女子如此行事，那留下的就是千古骂名！”许显扬握紧了拳头。天下与爱情，孰轻孰重，根本就不需要选择。
　　“千古骂名？阿依都不怕，我又怎会怕？”赵清钰无奈地笑着，当初的阿依是怎样面对这千古骂名的呢他其实一直都明白。“显扬，你是我的知己，所以你该明白的。皇位是我母妃的心愿，不是我的。”
　　“即使我不当皇帝了，还会有更贤明的君主来代替我。但没了阿依，我心里缺的这一块，就再没有什么可以代替的了。”
　　许显扬看着笑着的赵清钰，不再说话。
　　野樱在风中发出细微的簌簌声，仿佛也在叹息。
　　木桨划动着水波，发出欸乃声。河上漂浮着的花瓣在随着水波浮动，依恋般贴着小船。蒙恪撑着小船，看着远处的青山，有些出神。忽然，他说：“其实你没有必要说要去青城山的。”
　　“怎么，不是你说青城山是个好地方的吗？”李长依坐在船头，指尖擦过河面上的花瓣，沾着晶莹的水珠。
　　她继续说：“我也早就听说，青城山上的茶是人间一绝，只是需要用新鲜的茶叶烹煮。京城距那千里，能喝到的只是陈茶。一直想试试那茶的真滋味的。”
　　听此，蒙恪不再拘泥于真假，只爽朗地笑开。“等到了青城山，你要多少新茶都可以！”
　　你喜欢赵清钰十年，我就等你用十年忘记他。无论何时何地，陪伴你的都会是我。蒙恪笑着，眸子里满是白衣女子的背影。
　　李长依抬起头，看着蒙恪身后渐行渐远的樱花林，又侧身看着前方起伏的山峦，浅笑不语。这次，也许真的不会回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