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8、第二章:流莺粉蝶初逞妍(二) ...
-
乐声渐起,从高处遥目下去正是万家灯火辉煌时,一片灿铄流溢闪动如同金子一般。黄包车在德斯宁舞厅大门口停了长长的一列,不远有几辆汽车缓缓驶近,官长太太们盛装华服在大门前鱼贯而入,一时间是笙歌艳姿,风华处处。
一盏幽幽的青油灯荧亮下处三楼的一间寝室,填漆素几上的唱片机放着白虹的歌,安晏若另一个世界般。沈卿如落座榻沿,解下发带,借着光边哼曲边掐来一枝亭亭的晚香玉。夜里花香浓郁,她就把那晚香玉一瓣一瓣的摘下,倒进描金花琉璃匣子里微微捣碎,往里头兑了些苏合香油拌匀,用绿檀木篦子蘸少许涂上发丝。
她凝睇簪花圆镜中的自己,刘海儿下的眉淡似水墨,睫眸沉黑如漆,依稀沁着丝丝寒意,清冷得不带半分人间烟火味,流盼间犹有媚色——那是一种自带的媚气,别人都得花上许多功夫时间方能练出来的,她却不然,那妩媚情态像天秉的一样,伴有颊上浅浅梨涡点缀清颜,显得镜中人更是粉妆玉砌一般。或许这就是常听人道的莺花面相,据说旧时秦淮河畔的红倌人都具这种相貌,冷艳之中带点妖冶,其中的拿捏是分毫也差不得,娇娇娆娆把人的魂魄全给生生勾去,是酿在烟花柳巷里的风情。想到此处,她就不自禁叹一口气,心中郁然发堵,连呼吸也变得沉重,眼中蒙上一层难以言喻的哀色,然不出一刻又回复素日冷淡的神情,脸容漠然平静,没有任何情绪流露。
忖起今日梁爱莉的话,她心里莫名突突快了几拍,绞着身上的绡花衫子直觉得浑身也不自在,脸上难得添了一点愉色,杏腮又要漫起羞意,索性合眼让自己静下心来,耳畔只有白虹的歌声悠扬回荡,她复跟着低低吟唱起来,声音软若丝滑的锦缎,在银雾似的月色下缭缭婉转。
一曲悠悠唱到尾,余音仍在萦绕,却感下颏处溘然一阵湛凉,忙睁开眼一看,原是顾晓平将两个指头压在她脸上,手里晃着一味熏鱼,笑得合不拢嘴:“连嫂刚做好不久,快来吃。”
沈卿如一抿嘴,容色淡然的接过那小盒子道:“难得她们后房有空。”顾晓平笑说:“连嫂闲来跟安姨新学了做,恰见今日又闹了这样一出,安姨料大伙儿都没怎么的吃,就让我拿来分了,还特地给咱俩留了最大的一块。”
“惠芳姐今儿个有上台不?”沈卿如走到几旁换了一张唱片。顾晓平扬起脸,夹了一小块熏鱼放到口中,“起初不依,后来晓得宝三爷来了,不情不愿也得唱。”她又冁然眯着笑眼,“那你呢,怎么不继续唱下去?”
沈卿如霎时间料不着她这样问,顿觉心里边凉飕飕的没了底气,就低下头去,声音听不出情绪,却小得像是在嘀咕:“又不是在登台,何必唱完一首接着一首。”顾晓平嘻嘻笑着,伏在她肩头用力眨眼睛,“反正也是迟早的事,现在就当练习一下呗。”
“哪来这样的话,可别叫人听见了去,省的旁人嚼舌根。”沈卿如有些窘急的道,两手一抓床边那柄绿檀木篦子一遍一遍的梳头发。
顾晓平挑着眉,语气颇为认真的说道:“可是我爱听。”两人处了这么多年,她已是熟知沈卿如的脾性,见她没再说话,顾晓平就只是笑笑,自顾自把脑袋继续歪在她肩膀,手也挽过她的胳膊,津津有味的吃熏鱼。
沈卿如一颗心则是慢慢的回软下来,如被羽毛轻轻拨弄,心头不由痒滋滋的。她低徐搁下那篦子,回握了顾晓平的手,即里渐里的随唱片里的旋律哼唧缓歌,清音泌渗进窗缝儿,往外漫泄飘邈,似乎要比外面的丝竹管弦来得更加入耳。
浅春的夜里,一轮下弦月穿彻云间树荫,泻下一地疏凉的玉屑,雪青的素光薄薄镀上街头,缀映在几个参差不齐的身影上。带头的是个十岁小儿,穿着藕荷色的蕾丝过膝小洋裙,走一步停两步,身后一个十七八岁的姑娘一时注意不及,就撞到那孩子的后脑袋上。
潘常霖哎呀了一声,扳着孩子的肩膀直笑说:“文茜,你好好走路,怎么像走了心似的。”孩子淘气,听了这话,偏要再往潘常霖身上多蹭几下,还特意转头做了个鬼脸儿,方一蹦一跳的跑出去。潘常霖没好气的一笑,刚提起裙子要把她追回来,后头就响起一把淡淡的嗓音:“由她去罢,她看够了自会回来。”
她回首,对上一双深邃的眼眸,是一道自己看了十余载都看不够的风光。“那好,我陪你们一起走。”她盈盈一笑,眼若流星,正要挽住少年的手一顿,想了想,还是走到那拄着拐杖的人身边扶了一把,甜甜唤了声:“大哥,常霖来与你作伴儿。”
韩文世瞥了眼二弟文誉,又侧头看向潘常霖,含笑道:“看样子倒像是我不识相的碍着你俩做伴了。”潘常霖不由面红耳赤,目光偷偷斜瞟那月夜下清朗的脸容,心里像打翻了蜜罐儿一样,假啐道:“大哥,你瞎糊弄人!”韩文世觉得有趣,干笑几声,随之而来却是捂着胸口的一阵咳嗽。
“大哥,你怎么样。”一旁的韩文誉连忙拍了拍他的背,急切说道。韩文世好不容易缓过气,勉强挤出笑容,脸色在银白的月痕下隐隐发青。潘常霖自责的撇着嘴说:“都是我不好,平白惹得大哥动气。”原先跑开了的孩子也上气不接下气的扑奔回来,把头牢牢靠在韩文世身上撒娇儿。韩文世温和的摆摆手,笑说:“没事、没事,我就是高兴。”
一行人并排的走着,潘常霖忽而盯着地上发笑,指尖不动声色的移动,尝试顺着那影子勾勒出无比熟悉的轮廓,丝丝暖意在心中荡漾。“你在画什么。”还是孩子先察觉她的异样。她就红了脸,腼腆不过少顷,绽出明媚如三月春花的笑:“画你二哥。”
孩子挠挠头,抬头翘望她二哥,就问:“我二哥有什么好画的?你画我呀,我才漂亮。”韩文誉轻扯唇畔,摸了摸孩子的头,湛然笑说:“是呀,这里就数文茜长得最标致了。”潘常霖瞅见他笑,心中微动,明明知道他的一席话带弦外之音,可仍旧藏不住脸上痴痴的笑意,指着他的影子问:“文茜你看,像不像木头?”
听不见回答,她举目,孩子不知何时已跑到几丈之外,在一棵繁茂的树下跺着脚嚷:“你们快些!”潘常霖也就加快了步伐,边走边笑问:“这什么树?一个个花苞儿像糯米似的。”
韩文世一笑,解释道:“这是流苏树,因为花未开的时候一颗一颗鼓起来像糯米,所以又叫糯米花。”又问韩文誉,“我们在临浣的宅子外面是不是也种了流苏树?”韩文誉仰看片刻,怎么也看不出树旁那门楣上到底写着什么,缓缓道:“很多年前的事了,也不晓得还在不在。”韩文世笑说:“待二妹回来了,咱一家人就回南京老宅一趟罢。”他一顿,续笑言:“带上文君。”
“大哥要不要也把我带上呀?”潘常霖趁机打趣。韩文世闻言,带笑的往身边递了个眼色:“这个你问我做什么。”潘常霖连眼睛都携着笑:“大哥是兄长,常霖是妹妹,妹妹当然得听兄长的话。”韩文世一哂:“妹妹我是不缺的,弟妹倒是缺一个。”潘常霖踮起脚去摘下一片嫩叶,放到鼻尖前摇了摇,想要掩藏逐渐上扬的嘴角,只觉新叶极淡的香气都变得浓郁。
孩子看他们俩一唱一和,不免生疑,抱着她二哥的脖子悄悄的问:“二哥,常霖姐姐是不是喜欢大哥呀?”韩文誉忍俊不禁,捏一下她的脸说:“常霖姐姐跟你一样,都是大哥二哥的妹妹。”恰恰韩潘二人都止了话,潘常霖心中一紧,忙装作无事一般笑着:“早知道刚才就坐汽车了,来的时候不觉得远,想不到走回去还挺花时间的。”
潘公馆门前早早站了几个佣人,见了大小姐,都赶着迎上前来替她接手袋,又瞧得韩家两位少爷,便客客气气的请他们进去吃茶。韩文世原打算辞谢,却犯起手痒,突然想下两盘棋,就问潘常霖:“你大哥在不在?”却是一个佣人回的话:“大少爷今日一早就出去了,说是去看少奶奶。”韩文世便了然几分,不再追问下去,只得兴味索然的苦笑。
“文誉哥哥,我要回去了。”潘常霖走到韩文誉面前,声音有些恹恹的道。韩文誉唔了一声,微笑道:“小心走好。”但迟迟未见她挪动脚步,他俩本是距得极近,风柔柔的吹,把她的发丝一拂,擦过他的脸,余下木槿叶的馨香。韩文誉抬眸,只见她正目不转睛的看着自己,四目交投时,她停了一下,轻声问道:“文誉哥哥,你是不是因为我大哥与君姐姐的事而恼了我?”
韩文誉略略思忖,别过头去道:“这不是我们该管的事。”潘常霖见他毫不在乎,就无故情急:“我可以发誓,大哥不曾告诉过我他们之间的事,我真的什么也不知道的,若因为此事而导致我们两……两家人生了嫌隙,那我……”
“你放心,不会的。”他安慰道,插袋的手抽出来,将她散落的碎发绕到耳后,“很晚了,回去吧。”他言罢,就要转身。潘常霖心里才浮起稀薄的甘润,马上被春夜微冷盖过,她不甘,深吸口气拉了他的手,紧紧攥着。
“常霖。”他愕了一刹,锁眉沉声道。
听他语气中似有略微呵斥之意,潘常霖眼底浮上雾气,“文誉哥哥,你叫我的小字罢,我不是早就告诉过你吗,可是你一次都没喊过……”她低下头去咬着唇,神色黯然,眸里如有泪花在闪,却又掺着一股拗劲儿,“我想听。”她轻轻伸出指头去勾他的衣袖。
这就是她的偏执,一旦抓住什么,绝不轻易放手。只因父亲老来得女,父母和哥哥从小就惯纵她,总说家里人养得她一股小姐脾气。她自己是不知道的,只晓得每当到了留不住他的时候,她就不由得向他使小性子,要竭尽所有、不惜一切的抓紧,用力汲取他身上温润的气息,哪怕最后只能让他在自己的视线里多留驻半刻。
“回去罢,”他怔了一下,带着一丝不易察的叹息,“葭月。”
她生在农历十一月,是葭草吐新绿的时节。
看着潘常霖的背影,他颇为疲倦的揉了揉眉心,深深吁了口气,就听得韩文世在后面说:“什么时候你随我去找长煦一趟吧,挑个好日子,把你跟常霖的事给办了,也算对潘伯父有个交代。”
他眼里如有烛火一跳,然后昏冉冉的熄灭。他一个人走在前头,仿佛街上的灯再多再亮,也照不清他的前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