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琴键之上》董道

21、黑暗

　　杰克没有去参加卡特的葬礼，他已经把自己关在房间里一个星期了。他什么也不做，什么也不想，除了胆战心惊地等着手铐上门，就只是一小时又一小时、一分钟又一分钟地盯着那枚莫名出现的戒指，好像那是他生存的全部意义。
　　多少次他从噩梦中惊醒，胸腔像是着火般难受，只要一戴上戒指，所有的疼痛立刻就消失了。那种心旷神怡的感觉让人上瘾，杰克觉得有时候他都巴不得自己能被噩梦折磨，以便能时时体验到这种快感。
　　一阵敲门声打破了屋子里的寂静，梅奈特夫人在门外小心翼翼地问：“杰克，你要下来吃晚饭吗？还是我给你送到房间里？”
　　“我马上就下来。”杰克说着，从床上起了身，把戒指塞进口袋里。

　　晚餐桌上的气氛异常沉闷，梅奈特一家四口各自默默嚼着自己那份意大利面。别扭到不行的阿比黛尔终于率先抛出了话题：
　　“昨天警察又来我们学校了。”
　　“哦，是吗？还是为了那件谋杀案吗？”有人打破沉默，梅奈特夫人显然很高兴。
　　“没错，而且还是那两位警官——马蒂和拉斯特。杰克，你还记得他们吗？”
　　杰克疲惫地看了阿比黛尔一眼，含糊地回应了一声。
　　“案件有什么进展吗？”梅奈特先生问。
　　“好像没什么进展。那个马蒂警官跟我说，帮派仇杀这条路他们是走不通了，只好再找别的线索，而且他还悄悄告诉我，这个案子可能牵扯到什么高层人物，因为上面一直在施加压力，给他们的调查造成了很大困难。”
　　“他为什么告诉你那么多事情？”杰克冷冰冰地问。
　　“我也不知道，可能他觉得我值得信任，也可能是因为你这个来自加拿大的侄子。”
　　“你要小心了，上次他来家里的时候我就注意到他一直在看你，也许警服下面是个喜欢猥亵少女的恋童癖。”不知为什么，这个想法让杰克感到一阵冷酷的喜悦。
　　“杰克！”梅奈特夫人难以置信地看着他，“你不应该这样议论别人。”
　　“是吗？”杰克头也不抬，怪声怪气地说，“那么我向那位‘觉得阿比黛尔亲切’的马蒂警官道歉，并真心祝愿他不会变成一个看见女学生就流口水的□□犯。”
　　“杰克！你怎么可以说出那样的话来？”不止梅奈特夫人，阿比黛尔和梅奈特先生同样感到非常吃惊。
　　“怎么了？我不是已经在道歉了吗？”
　　“你那根本不是道歉，”梅奈特先生脸色阴沉，“好好跟你妈妈说话，不然就回你的屋子里去。”
　　怒火一下子点着了杰克的整个心房，他只觉得气往上顶，说话的声音也提高了：“现在连我怎么说话也要管了是吗？我一直这么说话，我就喜欢这么说话，连我们国家的总统不都在每天假惺惺地说着‘我不同意你说的每一个字，但我誓死捍卫你说话的权利’？”
　　“杰克，我觉得我们需要谈谈。”梅奈特夫人显得有点害怕。
　　“谈什么？谈你们对我虚假的关心？还是谈你们后悔把我带进你们的生活？”
　　梅奈特先生猛地一拍桌子，厉声喝道：“杰克！你怎么敢这么跟我们说话！”
　　阿比黛尔慌忙出来打圆场，她拽了拽杰克的衣服，示意杰克不要再说了。接着她对梅奈特先生说：“别生气，爸爸，杰克一定是在家里待的太久了才会这样。卡特的去世对他打击太大。等他回到学校就会好了。”
　　梅奈特夫人也附和着说：“对，杰克，你看看阿比黛尔，她早就上学了，和同学在一起就不容易因为卡特的去世而产生不良情绪。”
　　杰克冷笑一声：“当然了，你们的宝贝女儿什么时候有过烦恼？”
　　“杰克！我在帮你！”被反咬一口的阿比黛尔也有点生气了。
　　“回你的房间里去，杰克！等你冷静下来我们再谈！”梅奈特先生斩钉截铁地说。
　　“我不觉得有什么可谈的，你们不了解，你们什么都不了解！”
　　“滚回你的房间去！去好好想想你这样和家人赌气有什么意义！”
　　接下来的一句话杰克本来不想说，可是梅奈特先生的咆哮刺激了他，于是他脱口而出道：“毫无意义，如果你们真的是我的家人的话。”
　　艾伦·梅奈特一下子怔住了，他的妻子同样惊讶地张大了嘴。阿比黛尔看看父母，又看看杰克，轻声问道：“什么意思？”
　　她没有得到回答。杰克一声不吭地离开了餐桌，梅奈特夫妇忧心忡忡地对视了一眼，他们的心里浮现出同一个想法：精心编织了这么多年的网，却在今晚给扯得粉碎。

　　回到自己巢穴的杰克，又一次拿出指环安静地欣赏着，现在只有它能给自己带来平静了。他知道，今晚自己犯了绝对不能犯的禁忌，这个禁忌维持在自己和梅奈特夫妇之间已经很多年了，他从不曾想过自己会真的打破它。
　　可是今晚，所有的一切都被破坏了。他是怎么了？为什么他会那样恶毒地说话？为什么那么容易愤怒？为什么会把这个埋藏心底多年的秘密说出来？他不是这样的人。
　　是因为卡特的死！一定是这样，不然根本无法解释。是因为自己杀了卡特！这件事情给自己造成的心理负担太大了。
　　可是自己为什么会变成杀人犯？难道是因为自己是吸血鬼猎人，所以有某种无法控制的力量潜藏在自己身体里？那我去自首会不会比较好？去告诉劳尔校长自己就是杀死卡特和西蒙的人吧，他应该会帮助我。
　　不行！绝对不行！他们会把我抓起来，他们会杀了我！这件事情我必须瞒着，必须保证没有任何人知道，谁知道，我就杀了谁！
　　没错，就该这样！真该死，为什么从十月份以来就没有一件顺心的事情！真羡慕阿比黛尔啊！她什么也不用担心，什么也伤害不到她，她从来都不知道在自己家里也要客客气气的那种痛苦，她也不知道被迫保守秘密的那种无奈。
　　阿比黛尔，为什么你的生活如此美好！为什么你的光辉如此夺目！我多么希望得到你的救赎！
　　杰克向空中伸出双臂，好像这样就能把阿比黛尔揽入怀中。
　　食指上的戒指映着月光，他抱着自己的女神，就这么静静地等待，直到真正的阿比黛尔沉沉睡去，直到梅奈特夫妇关掉了所有灯光，直到月挂中天，整个家里再没有一丝响动，杰克悄悄地起了身。
　　他蹑手蹑脚地走进琴房，从墙角柜子最下层的暗格里抽出了一本日记。这本日记阿比黛尔并不知道，可能连日记的作者都已经忘了它被遗留在哪，可是机缘巧合，它偏偏被杰克找到了。
　　杰克轻轻翻开粉红色的封面，自从四年前自己偶然发现这本日记以后，每隔几个月他总要把它拿出来再读一遍，以确保这一切不是自己的幻觉。每读一遍，杰克都越发地肯定，这本日记就像它里面记载的内容一样，真实而可怕：

　　“……
　　4月4日
　　今天同系的艾伦·梅奈特给我写了一封情书，啊，我真是没见过这么自恋的人了，通篇都在说自己有多么好，好像世界没有他就不转了似的。我把情书扔到垃圾箱里了，希望这个人不要缠着我。
　　……
　　4月23日
　　天呐，这个人真的缠上我了，每天晚上在宿舍门口唱情歌，烦透了！
　　……
　　5月4日
　　今天我故意在艾伦·梅奈特面前跟麦克手挽着手参加大二期末联谊会，气死他！这样他应该能知难而退了吧。
　　……
　　5月26日
　　这个人意志真顽强啊……都一个多月了还不放弃……不过，他也是有些优点的……
　　……
　　6月1日
　　啊，艾伦真是难得一见的好男人啊，热情，善良，幽默。今天早上我还刚刚看到他从一群流浪儿手中解救了一只小猫，这个年头这种人已经不多见了呢。呃，我不会开始喜欢他了吧？”

　　杰克翻了几页，日记的内容已经跳转到几年以后：

　　“5月17日
　　明天就是婚礼了，以后别人就得叫我梅奈特夫人了，突然感觉有点害怕。艾伦被他的几个朋友带去过单身夜了，希望他不要玩得太疯，否则我饶不了他。
　　……
　　5月19日
　　终于到土耳其了！我们的蜜月之旅！我要去看看特洛伊的遗址！”

　　杰克笑了，他完全想象得出当时的梅奈特夫人有多青涩，他又往后翻了几页：

　　“2月27日
　　医生说我的预产期在9月16日，我和艾伦都很高兴，我们商定如果是男孩就叫杰克，如果是女孩就叫阿比黛尔。但是我看得出艾伦比较想要一个男孩。
　　……
　　4月17日
　　肚子已经隆起了不小了，艾伦决定晚上不再和我同房睡觉，害得我寂寞的时候只好抱着枕头。
　　……
　　7月15日
　　小家伙已经会踹人了，而且特别有力，以后肯定是运动健将。
　　……
　　9月20日
　　提前两天生产了，是个女孩，于是我们叫她阿比黛尔。不幸的是，生产的时候出了意外，我以后再也不能生育了。天呐，我到底做错了什么？为什么要这样惩罚我？”

　　杰克知道他最害怕的篇章就要来了，可是他仍然忍不住翻开了下一页：

　　“11月30日
　　艾伦和我决定去收养一个男孩，在福利院我们找到了一个非常合适的人选，一个黑眼睛的小男孩，生日只比阿比黛尔小一天。噢，我们的杰克，不哭也不闹，真乖巧。我们想了很久，最后还是觉得不要告诉他真相比较好，就让他一直以为是我们的亲生孩子好了……”

　　杰克看了很久，一直看到日记本的纸张被打湿。知道这件事情已经四年了，他从来没有为此哭过，但是今天，他却无论如何也阻止不了泪水从眼角滑落。
　　每个人都有必须烂在心里的秘密，每个人的生活都有光和暗，每个人都生活在黑暗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