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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第 9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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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一年是贞观元年。
能卜吉凶祸福,能算荣辱盛衰,还能长生不死,上有所好,下有甚焉。相术之风愈演愈盛,大批术士开始进退朝廷,被委以重任。
就在这一年,我以随侍的身份跟随术士袁天罡进京。
袁天罡术数之精奇深奥已通天地,高祖武德年间,他曾相面的三人命途皆得以应验。这段佳话流传了些年,被添补得越发动听。而这次皇上召见他,听说正是为求长生之道。
我万分愁苦,一路的美景都入不了眼。我劝他说,长生不死实在是不可为之事,倘若你办不到,不知该落个什么下场。
马背上的男子闻言回首,他明目如星,鼻若悬胆,勾唇浅笑时街上河畔的柳絮就扬扬洒洒成了布景。
袁天罡笑了,他确信,他能寻得长生不死的方法。
他说:“秦越,我已经看见你的命。”
我私以为袁天罡不过是答非所问,也不再理会他,街坊上熙熙攘攘人声如沸,胡人弹奏的奇怪小调让人陶醉。直到在太极殿上,袁天罡让太宗皇帝予他二十年寻求长生的时间,我也全然心不在焉。
在这之后袁天罡被拜为国师,观天象星路为大唐国运祈福。
朝服庄重仪态威严,再加上术士为世人景仰,许多人与他相近时自是又敬又畏。
而我算是一个特例。
同行的侍女一路垂头不语,我问她话时她竟吓了一跳,随后复低下脑袋双肩战栗,“秦姑娘方才说什么?”
我看了看她,撇开眼道:“我刚问你,你是不是觉得国师很可怕?”
她连声否认,但肩头抖得愈发厉害。我抬步前行,再过一会儿的步程就要到宫中僻静处的丹房了,我无心戳穿她,更找不到什么安慰,只好随意攀谈:“你叫什么名字?”
“红……红叶。”
“你家在哪里,家中可还有其他人?”
“家中只有红叶一人……”
我皱皱眉头,“那便是没有家了?”
红叶一顿似乎不知道怎么回答我,我想了想取下一只臂钏给她戴上,挽臂双金环,称得她的手臂流畅圆润。她欣喜地去抚摸钏上的纹饰,因为喜欢它就连脸颊上看起来都有了些血色。她步调加快几步,这个举动使她离我更近了些,也就离丹房更近。
待到几日之后,我是最先看到那只臂钏才认出红叶的。
困住一方的木栏上有几道刮痕,栏杆木色暗沉看不出凹陷痕迹里的血迹,但是里面僵缩成一团的人手指上是斑斑点点的干涸血色和木屑,我能看得一清二楚。
我俯下身去收拾,听到身后传来沉沉的脚步声。
能进这丹房密室里的有三种人,一是试药的仆役,二是我这个料理后事的丹房随侍,第三,只有袁天罡。
我费力地松懈地上尸身的僵硬,室内安静得只能听见尸身关节掰开的声响,我憋着气,觉得手下冰凉一路沿着手臂至心肺,最后严实地笼罩在全身。
待拉展尸身蜷曲的手臂时我看到她上臂缠着的金钏不由怔愣,脱力失手间,那条手臂就砸回地上,臂钏敲在密室石板的脆响从空荡的四壁传荡。
我忽地转头看向身后之人。袁天罡倚着石门,他衣衫松垮面色疲惫,但他的眼睛是隔着木栏看着这个方向的。也许是因为他站着,而我半趴于地,他目光下垂眼睑微阖,又是极其困倦随时睡着的模样。
“她是宫中的侍女!”
我语气急切,我原以为他用来试药的不过是宫外落魄流浪待死之人,可如今躺在这里的,不管她身份如何,到底是宫中的人。
“你——”
还欲开口说什么,袁天罡却转开了目光,他口中喃喃,等我平息怒意,才听他正懊恼道:“为什么会这样,究竟是哪一步出了错……长生子,黄芽……药物逐一相对,分剂亦无参差……”
他满面怅然若失,未能听进一言,话毕步履错乱的离开时,又换上了一脸神采。虽然不知他话中提及的隐语,但我也猜到他此刻一心一意都在丹药的炼制上,不说我的言语,就连一个人的性命都应该是轻若鸿羽的。
后来,试药的人多是宫中之人,而我却再没有过类似的惊疑和急怒。因为我明白如果不是得到了一个人的默许,袁天罡绝不能有所为。人只要起了贪心,总会要从别的人那里夺取一些东西,使它们转而成为自己的。如果贪心的人高高在上,那么他贪的方式甚至不需要“夺取”,因为别的人将自己的东西给他,都被看作天经地义。
甚至于我常常自省,自己在引领那叫作红叶的侍女去丹房时大约也猜想过她的结局。不然,我为何询问了她的家中事?若是她亲属尚在,给予补偿也便有了接受的人。可惜,最后我不过只是给她一只能陪着她的臂钏罢了。这番自省顿悟,让我在以后无波无澜的日子里偶尔会记起这个明明早就死去的人。
萎缩僵死的手臂失去了饱满和血色却偏偏还缠着一段金灿夺目的臂钏,晦暗和光彩都是冰凉得让人后颈泛寒气。
以至后来,我总觉得这截手臂就生在自己身侧,夜不成眠。
“长生不死实在是不可为之事,你办不到。”我无不哀怨地向袁天罡说道。
袁天罡笑了,就像刚进京时他在马背上回头朝向我的那个笑容。
“秦越,我已经看见你的命。”
还是不变的回答。
我不再作声,只觉得眼前的人虽没有改变,却什么都变了。我凝了他一眼,或许是长居丹房,他眼中被八石三黄之气熏染,如今看他眼白四周微有赤黄之色,虽眸中有光,却让我开始觉得可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