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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第三章:江陵(1)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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各种情绪的反刍,来得不算快;但后劲特别、特别地长。
刘裕打了江陵三次,其中后两次,沈林子都曾经参与。义熙八年他赶到时,王镇恶已经打赢了。义熙十一年他进城后,王镇恶才姗姗来迟。江陵的街景,他也很熟悉。当他经过同一条路的时候,往日并肩穿过这些寻常巷陌的故人,内心深处难以磨灭的那些记忆,便会嬉嬉闹闹地都涌过来,好像说笑声和作势要打的佯装生气,都还在耳畔。
其中还有他的兄长,一直愿意照护他的兄长。
刘裕给他和沈田子相似的职分,但这其实抚慰不了他,只会让他因着这点相似加倍苦楚,又为了忘掉心里那些纠缠不去的怨与不安,加倍地找事情来让自己忙。但在忙碌的间隙,他仍然会克制不住地想起来,想起当初和兄长相聚时的点点滴滴,再后悔自己并没有足够珍惜。
兄长看不惯王镇恶是真的。不止兄长,他也看不惯。
只是往日的看不惯和担心,又如何演变到不可收拾的火并,而这场火并,在之后十个月中,甚至让关中失去了继续打下去的可能。——
长史不是还在么?其他僚佐,不是也还在么?
为什么,会这样?
他一直在暗中收集关中传来的一切故事碎片,想要知道往日脾气虽然火爆但还算克制的兄长,为什么突然率先引起了僚友之间的自相残杀,乃至自己也丢了性命,是有人挑唆,还是真像刘裕说的那样“发了狂”。但他所得到的碎片,拼起来的,却还是那样的一个……到了结局部分,便突然没有了合理解释的故事。
而他眼下,还得先给刘裕上一份笺,劝他近几年不必再行北伐。
其实何苦。消息传到江陵,可能就比传到彭城晚了那么一些。谢晦就在彭城,在刘裕身边。如果谢晦劝得住,那么这封书函送到彭城,肯定也已经晚到一步。如果谢晦都劝不住,那也轮不到沈林子再来劝了:二者必留其一,抉择当前,刘裕可是留的谢晦。
只是他还是想写一些东西,写得挺长,写得特别情真意切,写得士马疲弊,连他都不想再战,何况旁人。写得他自己都快让自己也相信了。
其实,也许只是想给刘裕写几个字罢了,至少不必像兄长那样来不及写。
也等了好一阵子,刘裕的复函来了,简简单单,“我不会亲自再去的”。也不知是要想让他放心,还是要让他更担心。
彭城的前僚友都很念着他,王弘、傅亮诸君,一面料理关中败乱的善后,一面也时时便来函问候。帝都建康,徐羡之也常有使者往来探问。
各下偶尔说起,谢晦原本也是志得意满,做的是刘裕霸朝的侍中和右卫将军,派头比朝廷的领军将军还大,回一趟家,车马喧嚣,仪仗铺张,宾客盈门,闹得建康街头巷尾好一阵动静,一开始不少庶民还以为刘裕亲自回来了。他三兄谢瞻不堪其扰,干脆在两家之间修了一道篱笆,从此不想往来。给铁弗来了这么一出,他也很没面子,感到很不开心。但刘裕喊着要再次北伐,他也得劝,因为确实军中上上下下都不想再打,而他尤其不想再打。
一开始,是刘裕以为刘义真也死了,谢晦劝不得;后来听说刘义真还活着,也就渐渐镇定下来,可那心情仍然郁悒,便率领大家登上城楼,一同默默北望。
这时,好像为了帮助大家在糟糕的心绪里多沉浸一会儿,谢晦就在旁边念了一首诗。
南登霸陵岸,回首望长安。
悟彼下泉人,喟然伤心肝。
这诗也不是他的,是汉末王粲的。只是说来应景,他又念得抑扬有致,刘裕的眼泪就跟着下来了。要说不失时机念诗,谢晦也不是第一次。他总有很多能在这类场合派上用场的诗。遥想出兵之前,大会戏马台,各路英才纷致诗赋,预颂凯旋,刘裕听得高兴,突然说自己也要作诗,谢晦也曾经帮念了一首:也许是早已在家里做好,放在心上盘旋了千遍万遍的四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