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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第十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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轻歌曼舞,美酒佳肴,不仅是帝王,臣属,使者,连同王耀也一起,统统喝得大醉。本田菊自也醉了七分,醉眼里他看王耀撑着酒案站起,忙上前几步想扶住他,却一个踉跄,两人差点一齐跌倒在地。
人都散得差不多了,照亮大殿的明珠琉璃瓦宫灯被一盏盏熄灭。本田菊和王耀立在举行宴会的大殿里。王耀的头发散到了肩上,他的身体上散发出令人沉醉的美酒的醇香。本田菊支撑着他行动迟滞的身体,透过层层布料传递出的温暖让他的脸微微发烫。
“扶我去内室。”王耀瞧也没瞧身边的是谁,只当是一般宫侍。
“在哪儿?”本田菊脱口而出,却几乎立刻后悔,他担忧王耀会恼他的多嘴多舌,可实际上确确然也不明白这“内室”所指何处。就算他来过多次,偌大一片宫殿,教他在当下的深夜如何去找?
好在是喝醉了,王耀毫不犹疑地给身边人指点起了方向。本田菊扶着他的臂膀,挨挨擦擦地依偎着他,将他送回了供他睡眠洗漱的里间宫阁。等将他扶到床边,他已是浑身是汗。等他定下神来时,王耀兀自半卧在床上,已是浅浅睡着。本田菊褪下他脚上的靴子,将他的腿抬上床面。纱帐被高高分系到两边,本田菊并不急着放下那层细纱。
他走到桌边,只见一个大水晶龙纹盘子里用冰块湃着蚕绸棉缎一类的小巾子,一个小熏炉燃着甜甜腻腻的香料,细白的烟儿从蟾嘴里喷出,刻着仙鹤的笼盖甚是精巧。除了檀香木雕的成套八仙桌椅,墙边一溜做工考究的大瓷缸里养着些叫不上名字的奇花异草。墙上的格子柜里整整齐齐地放着各种供于玩赏的物事,多是小国们送上的稀奇礼贡。
铜质的宫灯用纱纸笼着,光线柔和朦胧。透过这光,他瞧见王耀似乎已经睡沉了,便端了个凳子摆到床边。
他看他和衣睡在玉枕上的醉卧高眠的模样,浑不知有人呆在身边,只是一味放心大睡——这么看了一会儿,本田菊站了起来,走到桌前拈了一块小绢子,拧干了,冰凉凉地摊在手上,碎步走回床边,轻轻擦去王耀脸上因酒而发出的细细的汗珠。也许是怕他中途突然醒来,他的动作又轻,又慢,顺着他脸颊的曲线,他的额头,他的下颌,他的鼻梁……
这个时候若要让他执笔作画,他有自信一定能将他这副静止的、完全明朗的面容描下。只是当下无笔无纸,他也只有在心里静静描摹。
些许的凉意让王耀稍微动了动脖颈,做出避让的动作。本田菊立刻停止了擦拭,把那汗巾卷在手里,坐在凳子上替他守夜。
长夜漫漫,他坐在凳子上闭目养神。细细的滴水声不知从何处传来,加载在他们平稳的呼吸声里。本田菊时而睁眼看看面前人,而每一次王耀都还在酣睡。
本田菊把手里握着的汗巾重新放回盘子。洗了又洗,濯了又濯,自己依着拭了一回汗。冰凉缱绻的感觉令他觉得十分舒服,他将它捂在双眼上,睁开了眼睛,沁骨的清凉。他等着汗巾被脸上泛出的烫捂热了后便又在冰水里浸了浸。随后,他端着盘子,轻轻打开门,将那水倒了出去。没化掉的冰也掉出去不少。
过道里的光比房间里更暗,虽然三步一岗,五步一哨,此时却没有人看见他在做什么。本田菊回到房内,放好了东西,规规矩矩地坐回到凳子上。他几次想要站起,却又几次按捺住这份念想。终于,本田菊坐到床沿边上,将两人袖子松松地挽了半个同心结。自己看了一会儿,看了王耀一眼,又甚是无味地解开。如是重复几次,竟也挨到了天亮时分——这是黎明之前最黑暗的一段时间。即使身后就燃着一盏灯,本田菊还是感觉到了黑——浓重的、带着恶意的黑暗裹住了他。似乎连王耀的睡颜都埋没在黑暗里——他叹了口气,随后却捂住了嘴。
他坐回到凳上,天已微明,他却还不怎么有困意。当阳光足足探进房门半尺多的时候,王耀终于醒了过来,带着睡足了的惬意和宿醉。这一夜发生的事情他一概不知,只是悠悠醒来。
“我居然也吃醉了,”他睁开眼睛自言自语,第一眼看见的却是含着笑望着他的本田菊,他慢悠悠地从榻上支起身子,“噫,真是昏昏沉沉不知何在啊。此等醉态让你尽数瞧见,菊,你可知罪?”
“请罚我为您烧煮茶水,解除宿醉之闷。”本田菊低头,依旧只是笑。
“罢了,就依你说的。”说罢,王耀唤了门外的侍婢,让奉上茶具茶炉茶饼,并着细瓷罐子封盛的好泉水,一起送到房内。
“那,吃一局‘清平茶’,可好?”本田菊站了起来,走到桌边挑起茶饼细细鉴赏择选。
“不至那样费事费心,你看着办好了。”王耀回道。趁着本田菊碾茶、筛茶的功夫,他下地更衣。本田菊瞧见他宽衣解带,不敢僭越,只能背过脸去。心中拟定要等他束扎齐了衣服再转身。
“你真是道学,”王耀看着他背向自己的模样,半是好笑半是打趣。
“这是……‘非礼勿视’。”本田菊回答道。他选用的是白瓷细盏,小小巧巧的茶盅不显地方,握在手里那也是细细一杯。他端着茶盘,走到王耀身前,屈膝呈上。
王耀分袖举杯,闻香观色。
“一碗喉吻润。”本田菊轻声念道。待王耀放回空杯,便走到茶炉边,再次分茶。
“二碗破孤闷。”王耀屈膝,坐在床上,只等他来敬茶。
“三碗搜枯肠,惟有文章五千卷;四碗发轻汗,平生不平事,尽向毛孔散。”本田菊一次敬上两杯,王耀只各自品了一口。
“五碗肌骨轻。”本田菊嗅着那茶香,微微眯起了眼睛。
“六碗通仙灵。”王耀只是沾唇示意,他笑吟吟地继续这粗浅却也有丁点趣味的对诗游戏。
“七碗吃不得也,唯觉两腑习习清风生。”他没有再用茶盘,而是握着杯盏,走近王耀。
“蓬莱山,在何处……”王耀不再接下去,只是拍着膝盖大笑,“难不成我要做仙人?一日七碗茶,便要飞升了去?”
本田菊将茶端到王耀唇边,他低头,在他手内饮毕。
“这便圆满了。”少年低笑着,王耀亦是。
“是么。菊,今日陪我去林苑一游,”他将这话说与他听,“听说了没有?牡丹开了。”
花开花谢,变的是花,还是赏花人?
本田菊随王耀赏那旖旎春色,品尽人间芳华。看皇帝诏令群臣斗诗,那些美酒好茶,精细果品纷纷流水样地从食盒里端出献上。各类繁杂物事外也不乏常用于赏赐的碧如意,青佛手一类的小玩物小摆设。王耀拣给他一只同心十字结,他谢过后便一直攥在手里不肯收起。
“吟诗作对这些微末之事,留给他们做去就好。菊,你怎么一脸正经样子,不用担心,今天我不会再考教你就是。”王耀的双手背在身后,兴兴停停地沿着小径走着。
本田菊直视看着一朵丰润盛开的牡丹花,神游八表。
颁布的仿照王耀家里的法令已经执行贯彻下去,效果虽不说是立竿见影,本田菊却也能真正感觉到自己走上了正轨,至少,他的的确确是在改变。
这不仅归功于王耀的慷慨,还有他自己的努力——学习读书认字,儒佛精髓,礼义廉耻,忠信仁毅;学习农事政治,官制法度,礼制服饰,习俗民情。就像学不够看不够一样,他拿出一定要全盘搬回去才肯罢休似的劲头,拼命努力。
他想变强,比任何人都要强。在自家的史书里,先前他曾偷偷地将王耀比作“远藩”“夷狄”,想来王耀素来是不会想到这等事情——若是他较起真来,这等亵渎重罪自然不必说他该是如何下场。
“大哥!”突如其来的声音打断了本田菊的思考。他一抬头,原来是任勇洙——他差点认不出全身上下收拾一新的新罗。那身和王耀相仿的服饰一望便知不是他自己能做得出的精细之物。
“勇洙,不必多礼,今日也来赏花?”王耀边问,边伸手捋平了任勇洙身上衣饰的褶皱。
“是啊!”少年嘻嘻一笑,跟到王耀身后。本田菊微微皱眉,手一翻便将王耀赠予的同心结系到腰带上,脚步也不知不觉地放慢了许多。
王耀对待任勇洙的态度相当亲密——至少是如同“自己人”一般的管理和教育。任勇洙对他又敬又怕又爱,敬的是他的繁华强盛,恢弘气度;怕的是他的军队和征服;爱的是他的富饶风华,慷慨大度。
他的年龄也不是很小,在如斯漫长的岁月里,他经历的承受的杀伐兵乱可谓多矣。历来他的身躯就是一块被战争所附的土地,浸透了他自己的,本田菊的和王耀的鲜血。本田菊望着任勇洙,心里百感交集——也不知是不是错觉,他越发觉得面前人的长相,习惯和作风融入了高句丽,百济和任那——现在的任勇洙不仅仅是原先的新罗,越来越像融合了他们的一个混合模子——那是他心之所系的“国”,他发誓有朝一日必然要将他纳入手中。这是他的夙愿,几百年前就已经开始谋划,至今虽然时过境迁,这份心意却还是埋藏在心底。它只是等待阳光雨露的休眠的种子,从未被侵蚀或腐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