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紫花琼兰》宫夷久久

4、第二卷 雨落长青（三）

　　东银国银安有一种茶叶叫做“醉千里”，喝上一口，香醉千里。徐锦绮八岁那年，爱茶如痴的父亲听说这个消息便兴冲冲去了银安，打算把这种茶叶带到苏州城里种植，谁知竟是一去不复返。即便如此，他却托人带回了“醉千里”的种子，徐家的人都知道父亲爱茶，这茶种便相当于他将自己的遗愿交到了儿女的手中。
　　父亲死后，不久母亲也跟着去了。
　　因为父亲和母亲的相继去世，徐家陷入了很长时间的低谷期，为了应对各种麻烦，徐家焦头烂额。直到徐锦绣掌管，徐家渐渐走出危机，蒸蒸日上。在徐家恢复鼎盛的时候，继而向外界宣布培养出了一种新的茶叶品种，命名为“常青”。
　　喝过“常青”的人都对此茶念念不忘，“常青”迅速成为了茶中最上品。但是整个苏州城，只有徐家有此茶，而且传言，“常青不常青”，也就是说，每年常青的出产量都寥寥无几，因此售价更是堪比天价。
　　很多茶庄都知道，徐家口中的“常青”其实就是在银安引进的“醉千里”，徐家对“常青”视如珍宝，连种植的地方对外界来说都是个迷。商人容易眼红，都想把下蛋的鸡掌握在自己的手里，于是便也前仆后继千里迢迢奔赴银安讨要“醉千里”，也想种出这样的摇钱树来。
　　寻常茶树都喜温热的地方，偏偏“醉千里”喜欢生长在极寒的东银，像苏州城这样温暖的地方，是根本种植不出的“醉千里”的，简直是在白白糟蹋。
　　于是鸡没了他们又埋首于蛋，干脆带大批采摘好的“醉千里”回苏州卖，可是喝过的人都说——味道比之“常青”，相去甚远。
　　徐家如何种植出“常青”的事情，自此成为苏州一大无人知晓的秘密，也可以说，只有徐家人自己才知道。
　　但就算是徐家人，恐怕也并非人人知晓此事，当下的这位徐大少爷就是徐家最无知的那个，他不喜欢茶，更是自认为不必喜欢茶。

　　常青在面前消失，周围的景象就猛然发生了变化，明明刚才已经黑了的天空又变得一片明亮，身处的木屋消失，两人又露天站在了外面的茶林中。
　　徐锦绮担忧道：“他把家姐藏起来了？”
　　“没有。”
　　“还说没有，家姐不见了！”
　　息桦摇手一指：“是不是那位？”
　　“啊？”
　　面前的茶林看起来并无变化，但此刻的茶林中却没有采茶的黄衣女子，只有一个看起来十岁左右的小女孩，穿着白色的孝服袄裙，蹲在薄薄的雪地里低着头。女孩的身后站着一位面熟的男子，是年轻一点的朱管家。
　　是小时候的徐锦绣。
　　徐锦绮看着那个记忆中熟悉的女孩，他怎么可能忘记，十年前的那个冬天。
　　女孩一直低着头,对朱管家说话，声音里带着哭腔，说出的话却带着她独有的风格:
　　\"\'醉千里\'是父亲的梦想,就算徐家受再大打击,我也会实现父亲的梦想。’醉千里\',一定可以成为徐家的招牌.”
　　那个时候的徐锦绣或者还有小女孩的柔软，她那种骨子里的好胜心或许推着她向成熟过度。
　　“我是徐家最年长的人,我会担负起徐家的一切.我是锦绮的姐姐,父亲曾与我说过,我是姐姐，要为弟弟扛起他的天.”
　　那个声音像是放大了很多倍回荡在这个梦境里,雨点般打落在徐锦绮的心上.
　　九岁的徐锦绣对着树种喃喃,仿佛在许下一生的诺言——
　　我是锦绮的姐姐。
　　我要为弟弟扛下他的天。
　　原来那个时候的姐姐，已经这么坚强了。
　　那个时候的他在做什么呢？因为父母的离去而躲在房间里可怜巴巴的哭泣？还是被一堆下人围着安慰和照顾？不论是当时还是现在，他都没有能力和姐姐站在一处……
　　梦境里的场景开始旋转，变幻出了一个下着雨的夜晚，应该就是不久之后，依旧是这片茶林中。
　　远处传来急急忙忙的脚步声，小徐锦绣穿了一件单薄的中衣，手里举着一把伞跑了过来。她来到种了“醉千里”的地方，把手里仅有的伞遮在了上面，不知道是被冻的还是累的，说话的声音都在颤抖：
　　“今晚的雨……那么大，我想，不知道……不知道你会不会被淹死……”
　　“你是不是……是不是会害怕，我……我陪着你……”
　　“你……不要怕好吗，不要死……”
　　“求求你，活下来。”
　　求求你。
　　她说话的声音越来越小，可是仍然倔强地举着手里的伞遮在那块地上，就算雨水打湿了她的半边身子。
　　“活着，为了我……请你活着……”
　　“就算不长大，也请你……千万不要死……”
　　突然间，小小的人影蓦然倒在雨中，那把伞，因为一直举着那片土地，此时颓然落下，不偏不倚正好砸在那个地方。就在徐锦绮惊得差点上前的时候，他看到，那个暴雨中没有被风雨凌虐的地方，不知何时长出了苗。
　　明明刚才还没有的，它就像听到了徐锦绣的叹息，硬是钻了出来。
　　他心里惊叹：“是因为在做梦……还是就是真实？”
　　幻境里没有人会回答他，天地变换，这是一个温暖的晴天。徐锦绣看着眼前长高的苗，很少有笑容的脸上此时绽开微笑：
　　“听朱管家说你长大了，我起初还不大相信。这些天生了场大病，但是我想陪着你。你长得好快……你是不是迫不及待要长大了？”
　　后面的场景变得有些快，但是每一个画面，每一句话却分外清晰。
　　“今日起我就正式成为徐家掌柜了。等你长大，就可以和我重振徐家。我要让徐家上下，都平安幸福。”
　　……
　　“今日是父亲忌日，父亲交予我的任务我在努力完成。你啊，也早日绽放出你真正的光彩吧。”
　　……
　　“我不愿叫你‘醉千里’，我想给你取个新的名字，唤‘常青’可好？‘醉千里’属于银安，但你——常青，只属于徐家，你是我徐家与锦绣最大的骄傲。”
　　……
　　“今日阿绮又和学堂的同窗打架了，江家那人走后，他在学堂就没人帮衬，如今居然更甚了。是不是因为他没有父母就总是被人欺负？我心里忐忑，但是想想有你，想想徐家如此强大，因为你，徐家在苏州是独一无二的存在。阿绮他就算没有父母，我徐锦绣的弟弟，我也可以把他宠到天上去。”
　　……
　　“听说很多人都去银安寻找‘醉千里’了，不过于我而言无甚关系，这世上没有茶可以同你相比。我的‘常青’，这世上只此一个。”
　　……
　　就算是自己朝夕相处的姐姐，眼前的这个徐锦绣却陌生得不像是自己熟知的那个。他不知道姐姐在这个茶林，埋葬了这么多的情绪，他不知道原来姐姐，有那么多的笑容。
　　记忆中徐锦绣是那种没有表情刻板的人，就连当初周密平向她提亲，她背后问自己周密平的喜好，也是冷着脸，一副命令人的口气：“去问问他喜欢什么……别说是我吩咐的。”
　　徐锦绮体谅姐姐，他知道当家累，姐姐的辛苦有目共睹。姐姐是商人，商人向来薄情，姐姐是女子，要扛起这个家，牺牲自己女子的阴柔让他很心疼。他一直以为自己很了解姐姐。
　　所以刚才进到梦魇里遇到的温柔的姐姐，让他莫名心慌，但是又有些留恋。
　　可是他现在听到，他的姐姐，徐家的大小姐，总是在自己闯祸后，面无表情地吩咐“下次把伤口包扎好再来跟我认错，这么狼狈的样子，哪里是我们徐家的男子。”的严肃的姐姐，却说出了“我徐锦绣的弟弟，我也可以把他宠到天上去。”这样的话。
　　此刻的他很迷茫，原来姐姐天性冷漠，是因为在这片茶林，她留下了她所有的灿烂。她那么用心对待着父亲的遗愿，花了自己全部的心思去对待这棵茶树。而这一切，都是姐姐给他撑起的那片天，作为终日享乐惹祸的弟弟，毫不知情。
　　这样的自己，甚至还没有一棵茶树陪伴和了解得姐姐多。
　　徐锦绮的心里,莫名有些难过.
　　十年转瞬即过,梦境中的徐锦绣已经是十九岁的少女模样,她还是经常来茶林,还是会坐在\"常青\"树下讲最近发生的事情,在这里埋葬很多不会在别人面前袒露的东西.
　　而徐锦绣长大的同时，他们也看到了那棵茶树，仅仅靠着徐锦绣情绪的供养，慢慢有了灵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