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芙兰纳尔：(涂鸦)圣地崛起》桐名

9、[第八章]

　　1

　　睁眼时，似乎还在夜里。冷焰透过窗帘的缝隙，在客房的地板上划出一道白光。

　　苏拉在床上躺了片刻，记忆在后脑轻微的嗡鸣声中逐一浮现，除此以外，还有种饱含怀念的安心感。

　　摘下悬挂在床头的照明灯筒摇亮，她踩上床下藏着的家居便鞋，顶着一头睡歪了的乱发走出房间。恍惚间，她觉得自己还是三年前那个刚离开学校、初尝自由滋味的小女孩，好奇地趁着老师忙于它务时在房子里满处乱晃。

　　客房门边挂着一张她此前并未见过的画作。画家在布面上用边缘模糊的色块描绘出了水波中荆棘桥及其两岸扭曲的倒影，几笔随意画上的长条代表桥上的行人和车辆。

　　她走去寻找其他人。

　　玛斯塔在会客室的长椅上斜摊着四肢打瞌睡。切瑞斯的大衣挂在门边，人却不在地下室。挂钟里高低不齐的水柱显示再过不久理论上的夜晚就将宣告结束。

　　苏拉上到二楼，敲响了书房的房门。

　　“进来。”

　　“请问，切瑞斯已经回来了吗？”苏拉问。

　　“不久前才回来，冻得七荤八素的，我就让他先烤烤火再去睡。”捷哈贝回答，“现在他应该已经躺下了吧？”

　　“谢谢您告诉我。”

　　捷哈贝叫住苏拉，说：“房门的备用钥匙还放在老地方，白天要留下休息或是出门转转都随你。”

　　她点点头，退出了书房。

　　位居二楼的另一间客房里，切瑞斯嘴巴大张，趴在床上睡得正熟。她悄悄地离开，回到会客室。炉火已经燃尽了。她坐在长椅上，心不在焉地抚摸着玛斯塔毛茸茸的肚皮。玛斯塔翻了个身。灯筒逐渐熄灭。

　　黑暗中，她听到钟声在远处连片敲响。

　　2

　　在长椅上昏昏沉沉打了个盹，苏拉决定去外面找点吃的。据她过去的了解，一楼的厨房里除了挂在高处、专供玛斯塔享用的鱼干以外，只怕没有任何能让人安心吃下肚的食物。

　　她简单收拾了下，在挂钟背后找出备用钥匙，穿上衣服就出了门。

　　捷哈贝的工作室位于一片普通居民区边缘，街道名称是第三诗人街，门牌号是59号。苏拉在附近的一家小茶馆里吃了个夹馅面包后，出门沿着街道向欧赫塔河边走去。

　　天色苍白而黯淡，街上行人稀少。有临街商铺的路面上，积雪都被扫出一条可供通行的窄道。涂鸦密集的墙壁下方，雪堆往往在一道冰柱下呈现可疑的尿黄色。

　　她的母校就在不远处，是一所曾因过度严苛的入学标准而在北方乃至全陆都颇负盛名的封闭式贵族女校。帝国解体后，来自各大贵族的资助日趋减少，学校也开始招收一些肯交纳天价学费的平民姑娘入学。

　　两座被打通的宅院位于河边，四周被淡灰色的高墙围住，高墙内露出光秃秃被雪覆盖的树梢。一栋涂成天蓝色有华丽彩绘的尖顶小楼供教学使用，另一栋杏仁色的充当学生宿舍。捐给学校之前，这两栋宅院曾是罗宁一姓的族中私产。

　　她在进入这所并无正式名称的贵族女校之前，曾长期被父亲寄养在旅馆，或是交给老仆比尔照顾，从未拥有过自己的家庭教师。直到十年前，一封发自凯格弥的信件措词强硬地要求她必须前来“接受一切符合其身份的基础教育”，她才被送进这所学校，学习包括通用语读写和行为举止规范在内的一切必要知识。

　　或许是为了更好地锻炼这些贵族（和极少数平民）淑女们俭朴和忍耐的美德，在学期间食堂只给学生提供两餐。如今她还清楚地记得，每天早上自己和其他女学生们一起排队，先领两片干面包，一小块奶酪，再接过一盘菜汤时近乎麻木的表情。赶上运气好，清汤里会加些薄如碎布的肉片，更多的时候，汤面上连油花都找不到一朵。

　　日复一日，等到晚钟敲响，饿了一天的学生们才能得到包括稀粥、奶汁炖菜和稍稍没那么干的面包在内的晚餐暂时填饱肚子。即便如此，她和很多同屋女生还是会饿得经常睡不好觉，躺在床上连聊天的力气都没有。

　　家离得近些，或是见不得孩子学习期间骨瘦嶙峋的家长们会趁着学校每月一次的开放日，大包小包地送进各种耐保存的食品，同时还要把自家的女儿带出校门饱食一餐。苏拉在校时，只有一次在舅舅前来探望时收到了些南方特产。其他的开放日里，她都是那些饿得几乎走不动道，还要嫉妒地趴在窗口望着外面的学生中的一员。

　　某个开放日，因为和同住的朋友产生争执，她没有留在宿舍，而是选择独自出校散心。

　　那是一个和暖的秋日，临街营业的餐厅和茶馆纷纷打开大门，摆出画有当日的推荐餐点的木板。新鲜的面包刚刚出炉，适度烘烤产生的麦香味从街口飘到街尾，让空腹走过的行人们既渴望又失落。

　　走累了，她随便找了栋小楼，懒懒地坐在大门口的台阶上，恰巧看到一只肥胖的黄猫从侧面的灌木丛中钻出来。

　　她好奇地拨开灌木丛，看到里面藏着扇没上锁的小门，宽幅刚好能容体型较大的小动物通过。那时的她，大概是抱着“看看屋里有什么吃的能喂出这么一只肥猫，最好还能偷吃几口”的想法硬是挤进了那扇门里。一开始都很顺利，直到她的胯部触发了门洞里隐藏的机关，整个人被生生卡死。

　　猫的主人后来发现了她，解开了机关，为表歉意还请她吃了顿丰盛的晚餐。

　　餐后，苏拉得知了那只肥猫的名字：玛斯塔。

　　3

　　她路过学校的正门，看见锁孔里插着朵深紫色的干花。这表示学校在正常上课，不接受外人来访。

　　沿着河堤，她往蕊塔所在的方向走去，经过了几个正在筹备狂欢节集市的岸边广场，一直走到荆棘桥边。桥下，大块大块层叠着被冻住的三角形浮冰张牙舞爪地翘出河面。放眼远处，冰面、对岸的卡琳岛和天空被模糊在深浅不一的灰白色系中，不约而同地失去了彼此的轮廓。

　　在河边无所事事地站了一会儿，她的手脚冻得失去了知觉，只好离开堤岸路往回走。她选了路边一家规模相当大的炼金商店，在里面挑挑拣拣呆了半天，身子全暖和过来才拿了两瓶取暖药水出门。

　　走到第三诗人街的街口，她买了相当大的一块菜肉馅饼，包在油纸里带了回去。

　　刚进门就听到从厨房传出的干呕声，苏拉放下手头的东西，穿着大衣就跑去了厨房。存放食物原料的柜子半开着，切瑞斯正趴在水盆上方扣自己的喉咙。

　　“你吃了什么东西？！”苏拉抽了口气，上前使劲拍着他的后背。

　　切瑞斯说不出话，伸手指着柜里一只半开着口的布袋。

　　不敢有丝毫怠慢，苏拉立刻去二楼叫醒了捷哈贝。等捷哈贝穿好衣服，两人一起赶到厨房时，切瑞斯倒了一杯水正在漱口，看样子已经恢复了正常。

　　捷哈贝查看了一眼切瑞斯打开的袋子，呼出一口气，说：“问题不大，只是吃了有致幻效果的湿地果，吐干净的话什么事都不会出。”

　　“味道太恶心了，我原来以为那是放久了的小苹果。”切瑞斯说。

　　“看你的情况，应该庆幸自己没吃湿地果的种子，否则没人能救你。”

　　“是我的错。”苏拉说，“我应该先提醒你厨房的东西不要随便碰的。”

　　“既然没事，我就回去继续睡了。可别再瞎吃东西了，好吗？”

　　捷哈贝走后，苏拉扎紧装着湿地果的布袋袋口，把柜门重新关好。

　　“这地方还有什么能吃进去不死人的东西吗？”切瑞斯问她。

　　“我从外面买了吃的。”苏拉没好气地去门厅拿上馅饼，回到厨房，从餐柜里找出刀和盘子给切瑞斯和自己各切了一块。玛斯塔也在这时走进厨房跳上桌子。苏拉推开了她。

　　两人面对面地坐在简易小餐桌的两端默默地进食。切瑞斯首先吃完，开口说：“昨天我检测到反应，就一个人出了门，这你知道吧？”

　　“少废话，继续。”

　　“探测器能够指出反应生成的反向，但也仅此而已。我只能尽量往方向去，希望反应别那么快消散。”

　　“继续。”

　　“路上，我还真看到了一个拿着模板对墙上涂鸦的小混混，不过我没理他，只是以我最大的速度朝着探测器指示的方向跑，然后……”

　　“然后发生了什么？”苏拉叹了口气，问。

　　脸上浮现出迷醉的笑容，切瑞斯这样回答她：“我看到一位迷失在黑暗中急需帮助的漂亮大姐姐。”

　　有那么一刻，苏拉怀疑自己的耳朵、眼睛连带脑袋都出了问题。

　　“漂亮……大姐姐？”

　　“是啊，称她为绝世美女也不为过。”切瑞斯说，“她说自己半夜失眠想要出门透气，街上太黑，就找不到回去的路了。我自告奋勇提出送她回家，因为自己也不怎么认识路，所以和她一起在那附近绕了好久。等到我把她送回去，探测器已经探测不到任何反应了，真是可惜啊。”

　　“可惜？你难道不觉得她可疑？”

　　“怎么可能！我决不会对如此娴雅美丽的淑女怀疑半分！”切瑞斯一口否定。

　　苏拉忽觉自己头疼得厉害，急需冰块。

　　取而代之，她面无表情地抱起玛斯塔，离开了厨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