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Ragnarok》琉璃蓝泽

29、第三章：阿拉刻涅的织物

　　苏格拉底：你实际上相信诸神之间会发生战争、仇杀、殴斗，还有其他各种可怕的事情，对吗？这些事情就像诗人讲述的、优秀的画家绘在神庙里的那样，对，就像在泛雅典娜节送往卫城供奉的绣袍上的图画一样，是吗？——《欧绪弗洛篇》柏拉图

　　沉重光线，如同上好蜂蜜般的色泽，使被其笼罩的圣域散发出古旧、内敛的气质，是封在琥珀中凝固的永恒荣光。
　　群鸟飞进燃烧暮色中，变为远方的黑点，只是使一切更显静止。万物沉默，空气中却仿佛有大钟敲响的震荡，恢弘庄严如宣布神谕的诏令。

　　年幼的撒加抬起头，望着神像。
　　这是他刚刚来到圣域时的记忆。

　　你是被选中的人。
　　你将见到神。
　　智慧与战争的女神雅典娜。
　　你曾听闻她的名，知晓她的荣光。
　　如今你将见到她，并成为她的战士和世界的英雄。
　　她守护着大地，是爱与正义的化身。她……

　　霎时，训谕般的声音凝固，鸟在空中静止，灰尘也不舞动。
　　那个虚幻的影子翩然而来，是死荫之地的幽灵。

　　你当然已经知道那些故事，关于他们是怎样的存在。
　　他们力量强大，青春常驻，容颜美丽华耀，永远欢乐的诸神。

　　他们要求人类的祭祀与敬奉，又随心降恩慈与惩戒。
　　凡事凭喜怒而行，而非公义。

　　最有盛名的特洛伊战争里，他们分为两拨，指挥着对立的阵营相互厮杀。
　　这其中有何正义可言呢。
　　当特洛伊人与希腊人厌倦这残酷血腥的杀戮，想要和解的时候，宙斯对雅典娜说，去，破坏他们的议和，使他们违约，战争的命运必要进行下去。他们必得斗争至一方毁灭。
　　而这于他们实在只是游戏，而非你死我活的争斗。
　　只是人们死去。
　　众神对阵时，阿波罗对波塞冬说，我们为何要为了这些人类闹得彼此不愉快，他们不过大地上结出的果子，一时风华正茂，又转瞬枯竭。
　　为了一个人的罪孽，他们降灾于整座城甚至全地。他们毁灭一个人或者提升一个人全凭自己的喜好，贪恋美色，又傲慢，易怒，轻易不满，相互攻讦和争斗，彼此不忠，设下诡计和陷阱。
　　如此。

　　所以这样的众神有什么值得你崇拜的呢。
　　另一个声音在撒加背后响起。如此熟悉，使他感觉脊背发冷。
　　不必回过头，他也知道此时背后必空无一人，不过依附于自己的、一个已死的亡灵，红眼黑发的恶魔。
　　他们强过你的地方在哪里呢？如果是你成为神？你能否比他们做得更好？
　　因为你懂得人的痛苦，知道他们想要什么。
　　能去爱人类，而非要人类取悦自己。
　　我们在谈的神，想要的，都是与人相关的。
　　如果我们自己能做得更好，为什么要去跪拜他们。真心实意地相信，他们远胜过我们，优越高不可攀，而我们只配在泥土里仰望他们。
　　如果我们与神的区别只是力量，为什么我们不能夺取那权柄归于自己。

　　撒加闭起眼，刹那他又回到那时候。烈风在山顶盘旋，那个人做着最后徒劳的努力，想要夺取统治的力量。
　　最终自己却跪倒在神面前。
　　那时，自己是真心相信因此得救赎，回归神的怀抱，回归应行之义。

　　不可渎神。
　　神话里，与阿波罗比赛音乐的精灵被剥去皮，与缪斯比赛唱歌的女人被夺去眼睛，与神攀比子女的被射杀全部，卡吕普索说，有哪个凡女敢与神比试容貌？
　　他们的下场都惨烈，人们也都觉得正常，指着他们的故事说，看哪，这就是敢逾越自己界限，不知道自己是谁的人得罪神的下场。
　　认识你自己。阿波罗说。
　　他在特洛伊的城墙外喝退阿基里斯，说，难道你不知道面对的是神么，须知你只是人类。
　　这一切如此理所当然。

　　后来，奥维德记载了这样一个故事。
　　一个女孩阿拉刻涅的织艺举世无双，人们看了都啧啧称赞，说，必定是得自女神的指点和传授。这本是众人认为的称赞和恭维，阿拉刻涅却很生气，说，不，我的织艺并不得自女神，也并不认为自己的织艺比她低劣，以为凡人不可和神争胜。于是女神亲自和她来比试，最后，阿拉刻涅的织物毫无瑕疵，女神见了，气愤地撕裂了她的织物，把她变成了一只蜘蛛。
　　这并不仅仅只是纺织手艺的比试，难道你以为这不过是对神话里那些真正的神与自以为是和傲慢的的拙劣仿品毫无悬念的故事的一种反叛么。
　　真正的交锋在她们绘制的内容上。
　　女神绘制了神的庄严伟大，渎神者的悲惨下场。如同在说，看，你须知道我是神，是何等高贵光荣的存在，而你的亵渎必使你毁灭，流下悔恨血泪。
　　阿拉刻涅绘制了神的一切丑事，变形的滑稽。如同在说，是的，我知道你是神，我也知道你们做过什么，是什么样的形象，为何你竟以为能使我敬畏呢。
　　纺织手艺高低，是何等微末的细节呢。毁坏一份织物，又是何其容易。
　　你却再不能抹去那些故事。

　　声音飘向远方，风开始流动，光线和阴影从撒加脚下移过去。他望着神像，如此古老肃穆，如此庄严美丽。
　　不，我们的神不是这样的。她如此爱护着我们……

　　是的，神怎么会是这样的呢。
　　所以色塞诺芬尼大骂赫西俄德和荷马，说他们是败坏神声名的，把神写成了小偷、骗子、强盗，种种恶行。柏拉图试图把那些故事全部剔除，说，这些故事不应该告诉年轻人，他们能从中得到什么呢，那不是我们的神。温和如普鲁塔克也尖刻地说，如果神做了任何不配为神的事，那么就不是神。
　　雅典人审判苏格拉底，罪名是渎神，否定国家的神，试图引入新的神灵崇拜。因为他指着众人敬拜的神说，这不是我们的神，我们的神，应当是另一种形象。
　　真正的神灵，应当完美无瑕。力量算得上什么呢，他们的遥不可及之处，乃是智慧和美德，就是公义。神明乃是全然美好。
　　如此，你们的神就真正洁净。阿拉刻涅的故事里，人类胜过神的道德感，能做得比神更好的可能不复存在。

　　如此，那么你们的神的形象还剩下什么呢。
　　他们是全然美德和规律的完美结晶，他们之间决没有人类的争斗、仇杀等一切丑陋的恶习，必彼此协调共存。不可能一个神是对的，另一个是错的。不可能一个神认为正义的，与另一个相抵触。

　　苏格拉底向雅典人展示了他的神，高尚纯洁，如此荣耀光辉。雅典人看来看去，在这个神身上却找不见自己熟悉的痕迹，就向他发怒。说，你诋毁我们的神，想要引进新的神。
　　因为那样的神，已经失去了一切可辨认的特征。人形的，人性的，有生命的荣光和幽暗的，充满世俗故事的。

　　你认识这样的神吗？撒加？
　　你觉得主宰世界的神，应当是怎样的？
　　你相信统治的，是一群全凭自己喜怒随心所欲，只是在力量上胜过其他存在的神吗？
　　若是这样，他们有什么值得你们敬畏的呢。
　　人是大地上最有智慧、最强大的生物，你们为何不自称为神，以自己为傲呢。

　　你们所仰慕的神，难道不应该是一切美好，纯然至高。

　　撒加望着世界，记忆的暗影在深蓝眼底流淌而过。
　　如果是那样，那为什么世界会是现在的样子。
　　充满厮杀和斗争，罪恶横生。

　　是的，这确实挺难理解。这世界的苦难如此之多，创造它的神，难道是乐于看到眼前发生的一切吗。为何不把它造得无忧无虑，充满美好欢乐。
　　这真是一件为难的事。或许我们得另造一个概念，比如命运，这样就能说，神是好的，一切加在人身上的苦难，都是来自命运。

　　不要怀疑你的信仰，不要被诡诈和巧舌迷惑，被陷阱和网罗捕捉。
　　你还记得你听到的那些所有传说吗？那些你在圣域听到的？

　　神之间有斗争，有邪恶和正义。而我们的女神守护正义，保护大地上的人类，充满智慧和美德。
　　所以这个世界才会是现在的模样。

　　是吗？
　　那个苍白的幽灵站在他面前，声音轻而清晰，动摇他的虔诚，如恶魔的低语。
　　你相信邪恶会胜过正义，你们的女神会败给其他邪神吗？须知按照前面的推论，这不仅仅是力量的对比，而是道德的胜利或者失败。
　　绝不会。
　　那么你们的女神胜过其他神，与他们不同。她的强大并不源于神的本质。你相信你自己能做到与她同等，而非低于她吗？或者你既相信她是遥不可及的存在，同时你能够胜过其他神，因为他们比你更邪恶。
　　……
　　我们再来考察一下正义的定义。不，不要把范围局限于人类。毕竟女神守护的是大地而不是人类，也就是一切生物。那么我们如何判定义与不义。如果海皇波塞冬认为人类在大地上造成太多污染，打算以大洪水毁灭人类，以免这样下去大地会被人类毁灭；如果冥王哈迪斯认为人类造成了太多痛苦，打算毁灭人类。那么，这是正义还是不正义。
　　看到整个故事的全貌，撒加。
　　这样，你就能看到。你们的女神守护的大地，乃是以你们的眼光看到的世界，就是人类。义与不义，则以守护或者毁灭人类为标准。女神爱护你们如同守护她的城邦，与其他神的城邦争战。
　　听起来甚为美好。
　　却又回到了最初神不过以喜怒随心所欲行事的境地。
　　你想鱼与熊掌得兼，既相信其他神跟神话里的神一样不过道德低下力量强大的怪物，又相信你们的女神是纯然高贵的完美化身。
　　而你们值得被这位女神守护看中，被她守护，又与其他邪恶甚至神战斗，并且得胜。故而你们也是高贵的。

　　那么，相信吧。
　　相信人类在万物之中比其他更为高贵，值得神垂怜。
　　而非只是一样的尘埃。
　　相信人类的爱如此独一强大美好，无论罪恶何等深重，都应得宽恕。
　　而非爱属于万物。
　　相信人类的命运被看为重要。
　　而非一样的漠然无视。
　　你相信世界是围绕人类而诞生的，为人类而转的吗，撒加？

　　相信人的高贵，进而相信守护人的神的高贵。
　　这样，整个故事才能毫无悖论，完美无瑕。

　　撒加沉默地望着圣域，铸成自己的那些过往的一切。
　　真实并不属于这里。尽管它看起来如此美好。
　　那么，这里所发生的故事的实质，又是什么呢？